南朝丹徒宮
依《南史》所記,宋武帝劉裕出生地在“丹徒縣之京口裡”,指的是京口河(三國孫權部屬開挖,由丁卯沿今夢溪路走向至北固灣通江)以西一片住宅區。儘管少年劉裕農耕漁樵足跡遠至黃鶴山一帶,但其住所仍在辛棄疾詞所說的“尋常巷陌”之中。
公元420年,劉裕在建康稱帝即命人將老家住宅改造成丹徒宮,陳列當年農具以讓子孫知曉創業之艱。十多年後,鎮江出生的南朝著名詩人鮑照在《從過舊宮》一詩中具體描繪了宮內設定(“遺像存陶漁”)、宮前台階和街巷(“宮陛留前制,歌思溢今衢”)及周邊環境。全詩28句140字,獨不言山,更無壽邱一說。
劉裕改造的丹徒宮絕非金碧輝煌,頂多以磚木撐起往昔幾間茅草屋。如何讓建築壽命有限的丹徒宮永續後世?鎮江人憑藉非凡的創造力亮出一個絕招:人工造山!
有關丹徒宮與山連體的文字實錄,最早出於劉裕之孫、孝武帝劉駿(454至465在位)的《巡幸舊宮頌》,內有“川郊列泉,沿泝遙衍,登陟回懸,踐域負外,即宮臨山”等句。這不僅反映了丹徒宮與後起之山合二而一的新常態,也透露了劉駿當年沿新開漕渠由南向北再登高參拜祖皇舊宮的行蹤。此時,距劉裕去世已三十多年了。
人工造山
《嘉定鎮江志》在壽邱山條下記有如下文字:“在城中,宋武帝潛龍舊宅基也,後封今名。”就是說先有劉裕舊宅即丹徒宮,後來才“封”出個壽邱山。“封”是會意字:左邊土上壘土,右邊寸即手,指人工所為。
所“封”之土來自何方?考慮當時運輸成本,只能就近從開挖漕渠取得。據我市名城研究會專家考定,江南運河新的通江河道(丁卯至大京口)完成於南朝齊明帝(494至499在位)時期。城裡漕渠(即後世所謂市河、關河)當在稍早時間開挖,即南朝宋文帝後期至孝武帝前期,這與前面提及的孝武帝《巡幸舊宮頌》吻合。而在地理位置上,壽邱山之東之北緊貼漕渠范公橋至嘉定橋段,幾乎是零距離了。
所“封”之山形制特別,完全突破了西周至春秋的土墩樣式。依光緒丹徒縣誌所記:“縱長九十九丈七尺有奇……頂寬十八丈九尺,高五丈七尺有奇。”從平面看,此山由東南起勢,折向北再轉西北,其蜿蜒之狀,恰似“潛龍”待機而發;其西北指向,寓意劉裕北伐直下長安之偉業。從立面看,它由南向北以20度斜率緩緩上坡,至北端最高處幾乎成90度垂直落下,令人想到這是方便人們登高祭奠先帝而打造的特殊平台——有別於埃及金字塔、北京天壇地壇而為鎮江人獨創的龍形山體。
令造山人始料不及的是,南朝中後期統治者的建寺狂熱(如杜牧詩“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乖離了當初鎮江人的造山邏輯,以致後來的500年中只聞寺名而未有山名。
初名始於北宋
壽丘或壽邱這一山名,不見於南朝和隋唐任何詩文。唐代詩人許渾、張祜多次登臨山上慈和寺留下佳篇,從不言壽丘。直到北宋中期,始見曾鞏有“禪方壽丘山,平昔宋公宅”之詩句;稍後的張舜民亦留下“游延慶寺即劉裕故宅,有丹井、壽丘在焉”的文字(《彬行錄》)。
為什麼取名壽丘?傳說山上長著野生藥材何首烏,有白髮生黑延年益壽之效,故名。其實這是後人臆測。不妨查檢北宋相關詩文,且看彼時山上究竟長著何種植物:
沈括夢溪園離壽丘山僅一河之隔,但他歲數大了,長年伏案寫作《夢溪筆談》導致視力下降,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園西“蔭於花竹之間”(《自志》)。蘇軾多次走訪壽丘山東邊的刁約府,他既是文人又是畫家,觀察遠比沈括細緻:“劉氏宅邊霜竹老,戴公山下野桃香。(《醉歸呈景純》)”前句寫壽丘山之竹,後句寫招隱寺之桃。曾鞏看得更真切:“嶺竹翠尚新,水花紅可摘。(《禪方壽丘山》)”將山上之翠竹、山下(漕渠)之紅荷盡收眼底。
鎮江壽丘,何人提名何人批准何時公布,因史料欠缺概莫能知。但有一個時點值得我們嚴重注意,那是公元1012年,宋真宗趙恆掀起尋根認祖熱潮。是年,這位皇帝借夢中神諭宣布軒轅氏黃帝乃本皇族始祖,並認定山東曲阜壽丘山為黃帝出生地(見《宋史·志禮七》。此後,河南新鄉和甘肅天水均推出本地壽丘山並宣稱是黃帝出生地。鎮江人趁勢推出自己的壽丘,則另有所據另有所指另有所圖。
歷史意義
“生於洛陽,葬於朱方”。自西晉永嘉南渡至兩宋,一批又一批中原人士離開故園遷居我們這座江南古城並構成城區人口的多數,直把京口當洛陽!因此,鎮江城建史和地名史自然糅合了較多的洛陽元素。如北魏洛陽首創我國古代都城三重城圈模式(宮城、內城、外郭),鎮江則從東晉建花山灣羅城始,至唐宋也完成了三重城圈(鎮江的宮城無疑是鐵瓮城)。又如北魏洛陽將大市、小市分設在同一條東西軸線上,城東小市城西大市;鎮江只是按比例縮小,也是東邊小市西邊大市(清代改稱小市口、大市口)。
鎮江壽丘也是借鑑了洛陽壽丘,只不過前者山名後者里坊名。試比較:洛陽壽丘“南臨洛水,北達芒山”,鎮江壽丘則南接通江水道北倚鐵瓮前峰,此形似一;形似二,“壽丘里閭,列剎相望”,本地則以佛寺名山著稱;形似三,洛陽壽丘“高台芳榭,家家而築;花林曲池,園園而有”,鎮江壽丘山下則薈萃北宋名家高檔園林居所,如沈括夢溪園、刁約萬松崗、陳昇豪宅、蘇頌宅園等;形似四,洛陽壽丘附近有東漢大將軍梁冀所造土山,“猶高五丈余”,鎮江壽丘之山亦人工堆造,個頭一般高。除了形似更有神似,洛陽壽丘“皇宗所居也”,鎮江壽丘則是開國皇帝出生地。
在北宋民族危機加深,北方強敵環伺的嚴峻形勢下,在宋真宗發起的尋根認祖熱潮中,鎮江壽丘之名光榮誕生。它本身的含義直指劉裕出生地,這已由北宋曾鞏南宋陸游的詩文向全國廣而告之,無須後人另加揣測。它所呼喚的,正是劉裕當年“氣吞萬里如虎”的北伐精神。此項命名,不僅是移居鎮江中原人士眾望所歸,也深得以莊嚴國土為宗的佛門長老衷心擁護。此後,寺中大門高高掛起壽丘山三字匾額(見方岳《望江南》序),南宋末年普照寺改稱壽丘寺(見林景熙詩《宋武帝故居今為壽丘寺》)。
煌煌壽邱,拳拳之心。1500年前造山立身,表達了鎮江人對平民開國皇帝劉裕的不盡思念;1000年前隆重立名,顯示了鎮江人可貴的歷史擔當。其山其名,值得後人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