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墳壩子
墳壩子,其實是我們畢節翟姓的一處祖墳山。
從畢節城坐車去長春堡,到王官屯橋上停車,左轉,沿河溝邊去翟家灣的那條大路曲折向前,要大約十分鐘才到車路盡頭。車,再不能往前開了,你停車的那個地方叫“坎透幾(“透幾”是方言,意思是“底下”)。“高埂子”那條老路,房多,狗多,樹多,人多,石頭石板也多,你現在可以不走。前些年村民集資興建“三官廟”後,四鄉八里絡繹不絕的進香者,從幾塊菜地邊硬是踩出來一條便道。你從“小水井”爬上“大水井”——“高埂隊”和“灣子隊”的分界線,如果不進左邊的“三官廟”,就繼續沿山路向右斜著爬,經過一片冬瓜樹林和幾塊莊稼地,用不了兩分鐘,你就站在我們翟家的祖墳山前面了。
“墳壩子”就是“翟家灣”寨子後面斜坡上那一片荒草地,面積大約八九百平方米,從低到高有四五級“拜台”,散埋著大大小小二三十個墳堆。“墳壩子”頂上被叫做“墳腦殼”,二十多年前歸大隊林場管轄,柏樹、松樹鬱鬱蔥蔥,白楊樹、樺槁樹鶴立雞群,灌木叢從山腳鋪到山頂,常開山茶花、杜鵑花或“酸唧花”。據我父親講,抗戰勝利那一年,曾有一架飛機繞著“墳腦殼”盤旋了幾圈,後來掛出了一長段寫有“勝利了!勝利了!”6個大字的紅布……這架飛機飛得特別低,幾乎可以望到那上面笑著喊著的幾個“國軍”軍人,有不少人從“高埂子”跑上“墳壩子”去看熱鬧,還沒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兒,飛機就拖著一帶青煙飛往“龍家沖”那個方向。
小時候,我們放牛或打豬草,常在祖墳山前面的飛沙地里,看見一塊大約1米見方的光滑石碑,上面鐫刻著“翟氏封山”四個隸書字。據說,立了這塊“封山碑”後,祖墳山上就沒再葬過新墳。曾經有那么一戶外姓人,偷偷在“墳腦殼”的松林中找了一處“風水寶地”,打了一個“井坑”,給自家的老人埋了一冢墳,可就在當天晚上,“翟家灣”一整夜的狂風暴雨,飛沙走石。次日一大早,去山上放牛的人們驚悚發現,那所新墳蕩然無存,上百隻老鴉正在那裡哇啦哇啦熱鬧聚餐,樹枝上到處懸掛著死者被撕成碎布片的衣帽鞋襪——我們當地人管這叫“天譴”。誰若是遭了“天譴”,肯定是因為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立“封山碑”時,最後被葬入祖墳山的那個老祖人,是我們這一支人的“天祖”——歿於清嘉慶乙丑年(1805)四月初十日酉時的翔皋公。據我父親講,當年,翔皋公原本葬在南山上大麻塘邊我們自家的墳地里,為了把他的骨殖移葬到祖墳山上來,我祖父他們四弟兄四個血性漢子,有的拿鍘刀,有的拿斧頭,從白楊林里如同下山猛虎一般沖將出來,把那些企圖阻止這件事的族人圍在“翟氏宗祠”里,要“乾龍伙”甚至以命相傾。族長他們不得不做出讓步,說下不為例。到1986年我考取北京的一所大學時,還有人提到這樁家族公案,說我家之所以“窮山溝里飛出金鳳凰”,乃是因為這位天祖占了祖墳山上的一處好風水,那個“老屋基”最好“最向陽”。許多人都說,就在我參加高考的那段時間裡,“翔皋公”的墳墓似乎突然長高了,變大了,我們家應該“發戶發達”。
這些人根本不知道,埋在祖墳山最下邊也是最前面的這一冢土墳,曾經是我的傷心之地。大概在我上國小時,有一年的清明節,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特別的窩火。剛上墳壩子不久,父親就咂巴著葉子煙,要我去向墓碑前供了刀頭齋飯的“翔皋祖”磕頭,求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保佑我“發戶發達”,我卻嘟噥著冒出了這么一句:“什麼翔皋祖,卵高祖!我又沒見過他!”父親當即左右開弓給了我兩個大嘴巴,我轉身要跑,卻被大哥攔腰抱住。父親自己先跪下去一再告罪之後,又和我大哥一起,把嚎啕大哭的我按到滿是泥巴的草地上,頭點地磕了三個響頭不算,還要“上齊眉,下齊膝”作三個大揖,大聲懇求“翔皋祖”寬恕我這個不孝子孫,不要跟我這個小屁孩一般見識……打那以後,直到現在,每一次上墳,只要一走到“翔皋祖”的墓碑前,我心裡都要發酥,發毛,渾身起雞皮疙瘩。
據族中的一些老人講,先前,在我們祖墳山的入口處,還豎立著一根特別高大的“石王柱”,上面刻有龍飛鳳舞張牙舞爪的四個大字:“專打王八”!我父親在1949年以前曾經教過幾年私塾,他告訴我:“王八”其實是“忘八”,“王八蛋”其實是“忘八端”,“八端”即古書上古先聖王之所謂“八德”——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我們罵人“王八蛋”,其實是罵對方忘記了這“八德”。一個這樣的“王八蛋”,不忠不孝,背信棄義,鮮廉寡恥,傷風敗俗,祭祖時活該要受到族規的嚴厲懲處——“殺一以儆百”!也不知是從哪裡聽來的,有幾個“王八蛋”曾在祖墳山上被族人打得皮開肉綻,我父親當年也被人五花大綁捆在“石王柱”上鞭撻示眾,具體原因我卻一直不敢追問,現在我父親已去世10年有餘,他這一走帶去了我家的不少秘密。
這一根“石王柱”,連同那個正門上高懸著“俎豆心香”四個擘窠顏體字匾額的“翟氏宗祠”,曾經是我們合族人的驕傲和自豪。“文革”、“破四舊”時,“翟氏宗祠”被族人洗劫一空後轟然倒塌,很快便被夷為平地,種上了蔬菜和糧食。後來,“高埂隊”在它原來的地基上建起了公房和烤菸房。“石王柱”則被扔在祖墳山前面的土路旁,大人小孩從前山背東西去後山,走路走得累了,都會坐在“石王柱”上歇氣。再後來,它肯定是被哪一家人用大鐵錘砸斷,變成幾截,用來給廁所、豬圈或住房砌基腳石。
祖墳山上,最高大、最顯赫、最有氣勢的,是“來黔始祖考翟公諱景陽之墓”,又叫“天葬墳”或“罈子墳”。根據傳說,當年,族人把這位景陽公的骨殖盛在一個大罈子里,不惜一切代價從遠處“請”(其實是偷)到我們“翟家灣”來,再裝在厚得不能再厚的大棺材裡放進深深的“井坑”,正要往下邊填土,天空中突然間雷鳴電閃,緊跟著就是暴雨傾盆地動山搖。等人們躲罷大雷雨再回到祖墳山上時,景陽公的靈柩早就被從山上塌方下來的無數黃土給埋了一個結實!花大價錢請來的陰陽先生見狀大喜,說這一切都是天意,該你們翟家子孫繁衍人丁興旺富貴榮華……“天葬墳”、“罈子墳”因此遠近聞名。
1987年,由我們合族人集資,在“天葬墳”前另外建了一座大墓,還立了一塊特別高大的石碑,連帶兩根盤龍柱子。我父親他們一大幫咬文嚼字的“老先生”吵鬧了好幾天后,終於擬寫了一副對聯:
世祖來黔多支派,來孫翰院天子師。
這副對聯,上聯敘事平淡無奇,下聯則顯得相當的氣派,因為它牽涉到了黔北翟氏歷史上官做得最大的翟錦觀。聽家鄉父老口耳相傳,景陽公的這位來孫不僅中了進士點了翰林,還是嘉慶、道光兩朝皇帝的老師,那官可做得大了去了:見官都要大一級!那時節,見了翟錦觀身上穿的黃馬褂,就如同見了皇上本身,任你多大的官兒,文官都要下轎,武將都要下馬。自從出了翟錦觀,翟家立牌坊就可以塑“雙斗雙升”,而當地也同樣出了翰林的張家、路家,牌坊上都只敢塑“一斗一升”!
翟錦觀關懷家族事務,可謂人在魏闕心在桑梓。黔北地方上修橋、修廟什麼的,都常常會收到他捐贈的銀兩。在廣東鹽運使任上,他捐獻積年所存俸祿銀300兩,由他的父親翟翔遠出面,發動畢節、水城翟姓族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修訂黔北翟氏第一部族譜,修建翟家灣、周驛站、松山三處祠堂,並用餘款在三個地方各購置了數十畝祭田祭地,將所收糧款供合族祭祖之用。翟氏族人特別感念錦觀公的大恩大德。錦觀公這顆光宗耀祖的“文曲星”,被翟氏族人說成了神人,是黔北名剎“靈峰寺”前供奉著的韋陀菩薩的化身。
有了族譜,大家終於知道:洪武祖(朱元璋)調北征南時,翟姓來到畢節;傅友德將軍手下的千戶指揮有能、百戶指揮有智這哥兒倆,才是翟家真正的“來黔始祖”;“翟家灣”本名“毛家灣”,大明朝的軍隊把土著的苗民或者彝民趕進了深山老林,漢族人鳩占鵲巢取而代之,“毛家灣”才改名“翟家灣”;我們黔北翟氏的發祥地,應該是“江南應天府(南京)竹葉巷”。20世紀90年代初重新續編的《翟氏宗譜》,仍然沿用錦官公當年為木刻本《翟氏族譜》撰寫的序文。最近這些年來,有些青年人出門打工或者在外求學長了點見識,說翟氏的源流有可能是在山東、安徽或者河南、河北,可那些“老先生”根本聽不進去——在他們的心目中,錦官公的著述早就成了金科玉律。
祖墳山上,幾乎所有的墳墓都有墓碑。老一代族人經常對比舊碑文、新碑文的“字筆”,感慨今非昔比今不如昔。在他們的心目中,即便是那幾塊殘破不堪的老墓碑,也比今天許多新立的墓碑要好不知多少倍。20世紀70年代中期,上級派來了一個什麼“工作組”,讓“高埂隊”的民兵去祖墳山上抬碑來鋪公房場壩,他們很快便遭到了一大群老頭子的謾罵圍攻,有人還挨了不少耳光和拐棍。“工作組”想對這些老人採取專政手段,可這些“老不死的”寧肯進學習班,寧肯坐班房把牢底坐穿,也不願被“工作組”“挖祖墳”。實在是沒有辦法,“工作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走了之,還是那些個民兵,在唾罵聲中將已砸斷的墓碑一一搬回原地,儘可能恢復了原狀。
這些年來,每個清明節前後,祖墳山上都熱鬧非凡。本村的,外村的,其他鄉鎮其他縣市的,凡是姓翟的,只要有條件,都要不辭勞苦趕到“翟家灣”來上墳。先擺上一碗覆蓋著刀頭肉的白米飯,點燃了香燭之後,再去墳頭上插了墳標掛起一串串白紙(我們那兒管這叫“給老祖人送衣裳”),最後再磕頭作揖放鞭炮。還有的鄉人以一支一派為單位,做了豐盛的家常酒菜,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群一大群坐在草地上吃吃喝喝吆五喝六猜拳行令,這又讓不少族人想起了祖墳山上昔日的輝煌。
平常日子,小孩子們常去“墳壩子”放牛割草,玩“躲貓貓”、“鬥雞”、“走母豬窩”一類的遊戲,順便也把這樣那樣的垃圾和糞便一起留在那裡,總有些老年人看不順眼。他們老說要給祖墳山砌上圍牆,再在周圍栽上茶葉或其他風水樹,卻總是雷聲大雨點小遲遲不見行動。還有幾個據說是靠老祖宗的特別恩蔭發了大財生了兒子的有錢人,去城裡請書法家寫了“俎豆心香”匾額和相關的對聯,倡議重修“翟氏宗祠”甚至重立“石王柱”,只可惜應者寥寥。
儘管正在建設的“畢威”高速公路剛好穿過“大荒田”、“小荒田”,從“吳家埡口”到“對雞凹”“山根腳”一座高架橋將拔地而起,車聲人聲將為這塊土地帶來越來越多的醉與夢,但我們“翟家灣”還比較窮而且落後。
作者簡介
翟顯長,1968年生於貴州畢節市七星關區長春堡,筆名卓然、南村。1983年畢業於畢節二中,後來曾在今天的北京語言大學語文系對外漢語專業學習五年,1991年秋至2007年秋在畢節市朱昌中學任教,其間在北京中關村漢唐陽光文化有限公司工作,任一年的文字編輯,現在在畢節二中從事高中語文教學,編輯校刊。教書育人之餘,不輟讀書寫作,有文史散文,教研論文,新詩舊詩,圖書評論等數十萬字散見於《語文報》、《貴州教育報》、《畢節日報》、《高原》、《畢節教苑》等報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