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費海凌先生出生於寧波,童年幾乎沒念什麼書,整天遊蕩在大街小巷,混沌記憶中有緊閉著的天一閣、白紙封著的教堂、紅叉黑字塗抹過的七塔寺、黃土牆,以及父輩們的惶惶不安。1980年他考入現復旦醫學院,後到美國,現在舊金山開私人診所行醫。他旁聽史丹佛大學的寫作課程,自學哈佛和耶魯大學的文學課目。他用了三年時間,將童年的心悸、隱痛和困惑寫成《土著河姆渡人》,陳述人性,陳述土著河母渡人的痴愛、恐懼和迷茫,以及他們面對失敗的勇氣和從自身不完美中升華的故事。
目錄
目 錄
序……001
第一部……005
第二部……101
第三部……243
第四部……384
序
一
河姆渡人是無辜的,他們與世無爭,從不造反。但也許,那些只是聆海的錯覺。
河姆渡人的無辜可以追溯到鴻蒙時代,盤古開天地那日起。五千多年前的那場大海侵,發生在農曆二月十七日,上帝的洪水淹沒了河姆渡土地。大淵的泉源都裂開了,天上的水閘也打開了,大雨降在地上四十九晝夜,洪水海侵淹沒了普天下的高山。不管是空中的飛禽,地上的爬行動物,不管是走獸,也不管是人類,上帝為了消滅充滿暴行的以色列人的遠古祖先,降洪水,淹沒宇宙大地整整一百五十天。
從舟山群島到寧紹平原,再至錢塘江北岸,頃刻間,河姆渡人淹死沉墜在海底,他們的海底曾是他們的家園。生死大限無故來臨,洪水廣大無邊,海濤漩渦萬里。倖存的河姆渡人不可自主地沉浮著,漂撞著,他們抓抱殘木破舟,隨著萬丈龐然水體,湧向天台山脈,湧向幾百里的四明和會稽山脈。他們往山脈的高處山嶺逃命,但後追的洪水無休無止地撲向他們,淹沒殘生,覆滅所到之處。
河姆渡人掙扎在生死線上,隨洪水衝擊,漂過天台山脈、四明山脈和會稽山脈,湧向天目山脈頂峰。越過天目山後,過長江,只有八人活著到了中原高地。
河姆渡人的後裔跟隨堯帝舜帝重返河姆渡土地,堯舜之後,輔佐大禹治水。他們的後人被稱為越人、吳人,再後是楚人、秦人、漢人、晉人;南北朝時期的河姆渡人是不該稱為宋人、齊人、梁人、陳人的,也不知道那時寧紹平原上的人該稱為什麼。以後他們成為唐人,五代十國時候是吳越人,再後被叫為宋人、明人、清人;在近代,他們被稱為民國人和中國人。河姆渡人,寧紹平原人,現在的寧波和紹興地區人,他們的稱呼隨時代更改,他們的血統是土著河姆渡人。
二
聆海每次從寧波到祖籍湖州,要經過三條幾乎平行的山脈,四明山脈、會稽山脈和天目山脈。火車在山脈底下靜靜地駛過,仿佛怕驚醒永遠沉默的甬江和曹娥江。駛過蕭山,聆海才領悟到江河是有脾氣的,錢塘江奔流得氣派,當月滿潮高的時候,錢塘江吼叫著,誓將聆海擋在錢塘江口的南段似的。
浙江山脈都由西南向東北延伸,幾座百公里長的天然屏障,地勢越往西南越高,東北余脈腳下,土地低平,河網密布,形成平原。天目山脈底下是魚米之鄉的杭嘉湖平原,而四明和會稽余脈下則是寧紹平原,天台山脈曼延入東海,若連若斷,點點滴滴,灑成舟山群島。杭嘉湖平原以北曾是無可爭議的吳國地界,而它以南,則是越國的土地。吳越兩國在杭嘉湖平原上有過戰爭,結果勾踐的越國大敗,越王勾踐去吳國做了奴隸。
寧紹平原上的江流都很短,沒有天下偉觀,曹娥江一百八十公里,而甬江也只有短短一百三十公里。那些江河灌溉寧紹平原,不耀眼,卻獨自流入大海。寧紹平原上還有小浹江、蘆江和大篙江,它們短小得幾乎不能被稱為江流,卻也獨立、與世無爭地融入大海。河姆渡土地土壤肥沃,掉下的種子不種也會發芽;江河湖海里的魚蝦,隨潮汐而來,迷路在水網裡,退潮後的海灘,魚蝦隨手可撿。寧紹平原富饒,稻米豐裕,五千年前就有餘糧釀酒。
餘姚江是甬江的北源頭,從西北向東北流經寧波。它與寧紹平原上的其他江河一樣,不雄偉,又短小,更無灕江那樣的美麗,但餘姚江古老,古老得可以和尼羅河相提並論。聆海對此並不感到驕傲,因為中國的江河,除了少許人工開掘的,都是古老的,更不必說長江和黃河了。但餘姚江的古老文明確是創世紀的,它的生命和河姆渡文明,和舜帝禹帝傳說連在一起。
七千年前,河姆渡人就生活在姚江邊,新石器社會沒有戰爭,沒有偉人的社會實驗,沒有稅賦和沽名釣譽。他們種植水稻,用牛耕地,畜養豬狗牛羊。先古河姆渡人用過手工紡輪,釀過稻米酒。他們臨水而居,泛舟江湖,吹奏骨哨,一副世外桃源模樣。
會稽山上的禹帝陵,自秦始皇始,歷代帝王來此朝覲。大禹治水,治的是河姆渡土地上的水系。華夏之大,千年演變,舜帝禹帝的出生之地傳說紛繁,但寧紹平原人堅信舜禹二帝出生在餘姚江邊,堅信舜禹是河姆渡人的後人,而他們是舜禹的傳人。
五千多年前的那場洪水是千年大海侵,洪水來自海上。那場全球性的洪水紀錄在猶太人的《舊約》中,在古印度的傳說中,在巴比倫的故事裡,也刻在會稽山大禹陵的碑文中。那場大水淹沒了先古河姆渡人的文明。
三
在聆海的眼裡,寧紹平原人的性格就像這裡的水,從不炫耀,獨流入海。
聆海不是釣魚迷,也不是一個喜歡郊遊的人,但他喜愛坐在姚江大壩上,釣魚是他的藉口。自從寧波車橋街的老房子拆除後,父母搬到了寧波西門,離姚江大壩更近了。每次回國,他都會來這裡,靜靜地一人坐在姚江大壩上,回憶那一場海侵,不是五千年前的那一場,而是近五十年的那場。
聆海喜歡凌晨來這裡,四周仍然是黑的。他找到他的地方,摸到他那一塊大石頭,將魚線放下,等待光芒的出現。早晨,當雲層里透出嫩光,反射在雲中,姚江的世界漸成混沌,迷迷茫茫,乳白色一片。第一束陽光是嫩黃色的,它創造了新的一天,分出了天空,勾出了姚江水。自這一時刻起,有新的天空、新的姚江、新的大壩、新的人。柳樹條在岸上搖曳,小魚在水中跳躍,停在水草上的蜻蜓起飛了,點著水,追逐著蚊子,但蛇總是躲在水草下,一動不動的。河姆渡生靈目睹著新生一天的到來。
聆海能在那裡坐很久,他發現自己置身在寧靜中,卻心想著壩下向東急流的姚江水。說不出為什麼他總是惦記著,也許是擔心姚江水一路的跌跌撞撞,擔心它不可駕馭的野性,擔心將來還會有千年大海侵。
當聆海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寧紹平原上的海侵似乎退盡,不時有海侵的餘波。與五千年前的那次海侵相比,這次的海侵給河姆渡人留下更深的恐懼。那種恐懼是能改變土著河姆渡人的基因的,是幾百年也不會消逝的,在深夜夢幻中也會撞擊河姆渡人的心靈。
人類的進化有過太多的恐懼,人性演變了,進化不一定是進步。唐朝的安史之亂,改變了土著河姆渡人的天真,明清的文字獄使土著河姆渡人有了變態的內向,而這次的大海侵解放了他們的醜陋,屠殺了他們的善良。
聆海將河姆渡人的故事,講給在美國出生的女兒聽。他的故事裡那些隱隱約約的比喻,無可奈何地反射了他的恐懼、他的不平衡。女兒問了幾千個為什麼,還不全懂河姆渡人的故事,不理解他們的荒唐,就像盛唐的人不理解元朝寧紹平原人的煎熬一般。
以下是聆海講給他女兒的故事。
出版過程
2008年回老家寧波,與母親談起老鄰居,講起了章家,章阿姨及她的兩個兒子的事,才知道章阿姨已經死了。章阿姨不知哪來的仇恨,她不愛小兒子(小毛),小毛從小在奶奶家長大。小毛是愛章阿姨的,但他總是闖禍,總在少兒所或監獄裡。母親講小毛刑滿釋放,回到家裡殺了他母親。
回到舊金山,想了好久。一個母親不愛兒子?我怎么也想不出個道理來。我開始寫些日記,寫了自己一點想法。這一寫就一發不可收,足足寫了兩年多。寫了毛村四代人命運,寫了河姆渡幾千年變遷,寫了中國近五十年社會變動。
在美國寫書,寫出的內容也自然。我這個人從來沒想過成為作家,也根本不需以寫作為生,但不知為什麼總有強烈的衝動,迫使著我的回憶和寫作。我已沒用母語幾十年了,用中文成了一個爬字運動。寫作仿佛是一種純精神上的需要,如同我們需要說話一樣。從此,我的文字成為個性表現。既然文字表現了自我個性,寫作也因此嚴肅起來,白天工作,晚上寫作,就這樣整整寫了幾年。書稿在2012年春天完成,我給取名為《土著河姆渡人》。‘土著’是以對外來的原本,是回歸自我的原本,是回歸遙遠的不能再往前追溯的原本。
《土著河姆渡人》共四部,洋洋灑灑近37萬字(486頁),講述了人性,痴愛與無愛;陳述中國經典文化對河姆渡人的影響,以及去文化後的妖性,和他們從自身不完美中升華的故事。從我的有限閱讀和研究中,我以為書稿第一次嘗試對中國經典與希伯來《舊約》的某些共性探討。
今天,《土著河姆渡人》終於出版了。從我寫下第一個字到現在,整整五年了。出版過程所見所聞,和遇到的每一個人實際經歷,都驗證了《土著河姆渡人》故事的現實性。《土著河姆渡人》是個幸運兒,有一批嚴肅學者關懷者他,從他們的認真能看到中國文學的希望。
我這幾年的大半心血都是為了《土著》,將自己鎖在書房裡,隨著故事縱橫上下五千年, 活在毛家和費家世界裡,走遍河姆渡土地,延伸到整個浙江,再到青海戈壁灘。河姆渡人的七情六慾五味,是我所認識人的活生生經歷。《土著》是從我心臟分娩出來的。《土著河姆渡人》已來到了這個世界,他是一個獨立存在的生命,我希望他自由,希望他熱愛生命,希望他長壽。
我也希望你能喜歡《土著河姆渡人》,希望他給你帶來共鳴,帶出中國文化的經典,誘發您的思考。
文摘
章文英堅持要行舊式婚禮,她的嫁妝早已運到客棧,又由樹聲搬運到新房。新娘的鳳冠霞帔、瓔珞垂旒都由她親手修補,可見她是認真的。上面領導希望她帶頭倡導新婚禮,她都婉拒了,她要從舊婚禮中找到她要的東西。娘家沒人也不妨礙章文英,她沒感到孤獨,她從不想起章劍秋,也沒記起過淹死在姚江的母親。
章文英要坐花轎,她要在鑼鼓聲響中,細樂齊奏下進入毛村,她要體驗越國的舊禮。花轎由毛村身強力壯的小伙子輪流抬著,章文英坐在轎內,頭蓋著一方紅帕,紅帕底下是她自己做的紙冠。紙冠是舊時的喪服,是用來避凶神的。章文英的花轎到了毛村,頓時百子炮仗響了起來,一瞬間煙火嫣紅。碎炮墜入毛溪,隨溪流流出毛村,流向姚江。
寧紹平原的新娘子行的是王者婚禮,這大半是與宋太祖趙匡胤有關。章文英花轎前一人撒著五穀,祈禱著吉祥。花轎到了毛家大院前,揭了轎簾,章文英由李倩湘扶著下了轎,一束紅綢帶連線新娘與新郎。桂生一身紅綢衫,他與章文英一起進入客廳,一如當年趙匡胤的帝王婚禮。古越國的樂聲,由鉦、鐋鑼、咚鑼和梅花笛奏起,如此豪放,如同新人嫁妝上的大紅。
音樂聲停,拜堂開始。他們先拜天地,作揖、拜、起。再拜高堂,最後是夫妻對拜。章文英順從著,她要的就是這些感受。新婚得臣服天地宗族,幾千年就是這個禮儀。
於是開宴,毛家大院內擺滿了二十幾桌圓台面,歡天喜地的,有桂生的親朋,有章文英的領導戰友,大家入座,一時音樂轉入緩緩的細樂,越音裊裊。佳肴選材有毛村的白鵝和金雞、姚江里的鯉魚、田埂邊的黃鱔與青蛙、四明山的山珍、東海的海味,酒是百年的紹酒。寧波菜的鮮美,放縱著大膽的鹹味,那股鹹味從不用糖的甜來修飾,卻用紹酒的芳香來發揮。
拜了堂,在眾人擁簇下,新人上了樓,進入他們的臨時洞房。桂生已有幾星期沒見章文英,他火急火燎地揭了她的紅蓋。章文英一身王妃似的鳳冠霞帔,桃紅胭脂,細長畫眉,勾魂的雙眼震撼了桂生,他感到幸福。章文英卻不喜歡他那種擁有感。樓下再起音樂,在眾人的前呼後擁下,他們倆下了樓,雙雙入座。
李倩湘是最好的伴娘,她的豪爽給毛村人一種直來直去的幽默。她的酒量使人膽怯,她極其忠誠。桂生的親朋好友上來敬酒,他們給章文英帶來從未有過的稱呼,比如表嫂、表嬸、侄媳婦等等,他們見到她猶如見了王妃一樣,不敢正視。章文英的那邊代表前來恭喜,他們稱她“小章”,一種親昵的隨和。他們叫桂生“小毛同志”,有的直叫“毛同志”,那樣的不情願和妒忌。
章文英與桂生到各桌台回敬,先到長輩那桌,他們向毛老爺和阿娘敬酒。樹聲遠遠地注意著他們,他今天不高興,他早已酒不醉人人自醉了,自從認識章文英以後,章文英在的時候他擺脫不了痴愛,她不在的時候,樹聲努力地去恨她。樹聲的痴愛像宗教,虔誠得不可救藥。今天毛樹聲醉了,他想借著酒力去恨她,徹徹底底地去恨她。樹聲喝著酒,與鄉下人猜拳行令,他變著法子使自己顯得粗野。蘭鳳上上下下地忙著,里里外外地張羅,她也沒時間管著樹聲了。要是蘭鳳見他如此,她一定解了他的酒意。
章文英和桂生來到樹聲的酒桌,桌台周圍一片歡騰,他們放著嗓子喊道:“新娘子給小叔子敬酒!”又一個嚷著:“新娘子自己喝,不能由伴娘代喝。”再有的起鬨著:“小叔子站起來,與新娘同喝。”
樹聲見著了章文英,他的那股恨不見了,他怎么也不能裝得粗野了,他半醉著,他的心比桂生還跳得厲害。章文英的桃紅絲綢婚禮服做得緊身,胸部豐滿,寬大的衣袖露著玉臂,還有她的雙眼,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樹聲。章文英的體香喚醒了樹聲每一個愛的細胞,昨天她還在他的懷裡,他在她的身體裡。
桂生說道:“老二,阿哥和你嫂子敬你一杯。”說出的話,連桂生也感到不自然,因為昨天還給過他巴掌。李倩湘上前,舉著杯照例地代喝,頓時桌台周圍抗議聲四起:“不能代替,新娘給小叔子敬酒!”樹聲順著抗議聲說道:“聽見了沒有,不能代替,我與嫂子幹了這杯。”樹聲的“嫂子”兩字特別的彆扭,但桂生聽了卻高興,他說:“阿弟,你幫阿哥和嫂子忙,我替她喝。”
“不能代喝,不能包庇新娘子!”周圍的人高興地叫嚷著。
“聽見了,我想幫你們,但是大家不肯。”
李倩湘出了聲,說:“小叔子,喝就喝,我跟你喝個痛快!”周圍又一陣抗議:“不能代喝!新娘親自喝!”鄉下人將他們三人圍在中央,他們在興頭上齊聲喊道:“新娘子給小叔子敬酒。”
李倩湘操著湖南音說道:“我代喝的意思是一樣的,大家說是不是?”
“不是,不一樣,哈哈哈。”
“怎么不一樣,在公公婆婆面前,也是我代喝的,對不對?”
“那是公婆的大慈大德,他們想早抱孫子呢!”大家又一陣哈哈大笑。又一人說:“新娘子的領導敬酒,她怎么就喝了呢?”這一句挑出了鄉下人的公憤,毛村人圍得越來越多。
章文英無心戀戰,她就厭惡鄉下人圍觀看戲那股勁頭,她瞟看了樹聲一眼,這一眼看得樹聲心慌意亂。章文英說:“樹聲,那我就敬你一杯?”
“好,好!新娘子要喝酒敬叔叔啦!”
章文英伸出玉臂,從李倩湘手裡接過新酒杯,斟上半杯,周圍的起鬨喊著:“要滿杯的。”章文英又看了樹聲一眼,樹聲倒反而心疼起她,卻也無可奈何。章文英斟滿了酒,將酒杯舉到眼前,說道:“叔叔,我敬你這一杯。”她猶如仙女的聲音,艷驚四座,頓時大家就靜了下來,看著她飲酒的美姿。章文英一飲而盡,然後將酒杯翻過來,於是一片歡呼聲。樹聲的恨意早就煙散雲飛了,他舉杯說“謝謝阿英”,然後也將滿杯的酒一飲而盡。桂生聽到樹聲說出“阿英”兩字,極不高興,對樹聲說:“不會叫嫂嫂了?”
周圍的人群興猶未盡,就是不肯散去,有人又提出:“叔叔回敬一杯!”眾人歡呼起來,喊道:“叔叔回敬一杯。”桂生求饒:“不行不行,眾位,新娘子不能再喝了。”眾人說:“有來無回,小叔子不近人情,樹聲一定要回敬!”桂生繼續求饒:“大家看在我桂生的面上,饒了我們這一回。”“不行,過了這一回,就沒下一回了,哈哈哈。”李倩湘願意與任何人一喝到底,但大家就不理她。圍著的人一個也沒散去,他們中有人領頭,指揮著呼喊,於是眾人有節奏地喊著:“叔叔回敬!叔叔回敬!……”
樹聲對章文英說:“那我就回敬嫂嫂一杯。”
桂生保護著章文英,他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後,不讓樹聲再折騰了,這樣反而激起了樹聲的嫉妒,兄弟倆面對面,同時愛著一個不愛他們的女人。
桂生說道:“老二,你不能再喝了。你喝得太多了。”
“今天是你們的大喜日,我高興。我要回敬嫂嫂一杯。”
“對!叔叔回敬嫂嫂一杯。”眾人起鬨著。
“老二,注意身體,蘭鳳見你也不會再讓你喝的。”
“你拉出蘭鳳乾什麼,我身體好著呢!我喝雄黃酒長大的,你別替我擔心。”
“對,叔叔喝雄黃酒。”眾人更起勁了。
“老二,你醉了。”桂生預感樹聲要發酒瘋了。他吩咐著在一旁喝酒的阿根去叫蘭鳳,阿根早喝得半醉,胡言亂語地說:“是,大舅子!不,大少爺。”大家又是一陣鬨笑。“怎么不讓我敬嫂子了?阿哥,我們兄弟倆都應該回敬章小姐,章同志一杯,好不好?”
“毛樹聲,你醉了。”李倩湘站到樹聲跟前,擋住了他。樹聲漲紅著臉說:“你也說我醉了?”李倩湘賠著笑說道:“你說呢?你如沒醉我跟你喝。”樹聲說:“不要。我就跟嫂子喝完這杯雄黃酒。”李倩湘笑著臉威脅道:“你語無倫次還不承認醉了。你再說一次雄黃酒,我就叫蘭鳳把你領回去,領回她娘家去。”
“我才不去她娘家,你們……你們要睡我的床是不是?”他晃了一下,朝李倩湘身上倒了下去。李倩湘身體結實,力氣也大,她輕輕地託了樹聲一下,他卻朝桂生身邊倒去。章文英說:“桂生,我們走吧,到下一桌敬酒去。”
“你們不能走,我還沒回敬呢!”
“你要回敬,還不趕快自己先喝了!”桂生說。
“怎么不領我的情,阿英,你不領我的情,為什麼?我們倆是什麼關係啊?”
圍著的人終於等到了好戲,煽風點火地喊道:“什麼關係啊?哈哈,說!不要吞吞吐吐的,什麼關係?”
“我不說!”
“怎么不說了?”有一人問。
“我不說。”樹聲一口酒氣,又說道:“嫂子喝了這杯酒,我就說給你們聽。”
“樹聲,你瘋了,還不向你嫂子道歉。”桂生著急地說。
“道歉,道什麼歉?今天喝的是喜酒。”
毛村人一味地尋開心起鬨,提前鬧起新房似的。阿根和蘭鳳回來了,蘭鳳見狀,便勸樹聲:“別喝了。”但樹聲好像不認得蘭鳳似的,語無倫次地說:“我不喝了,嫂子喝了這杯也別喝了。”蘭鳳知道他真的醉了,便上去扶他,說道:“你醉了,我們回家去。”
“娘西匹,你也說我醉了!我沒醉。”
“對對,你沒醉,但阿哥阿嫂累了,我們明天再給他們敬酒。”
“不行,明天不就馬上過去的,後天是今天,後天來得及嗎?還是嫂子喝了吧。”
蘭鳳拉著樹聲往人群外走,樹聲掙脫了蘭鳳,舉起酒壺,說道:“我醉了,但我喝完了這杯就不醉了。”他舉壺痛飲,一口氣將酒壺喝乾了。眾人歡呼:“對,就是沒醉,哈哈!”
“就是嘛,我沒醉,我給嫂子吟誦一首宋詞。”眾人齊聲喊道:“好!宋詞。毛村的才子背宋詞了。”有人喊道:“大家靜一靜。”樹聲清了清嗓子,口齒不清地背起黃庭堅的《歸田樂引》,他吟誦道:“對景還消瘦……”“好!好!”圍觀的一陣歡呼。有人喊:“小點聲!”樹聲提高了嗓門,重新開始:
對景還消瘦。被箇人、把人調戲,我也心兒有。
憶我又喚我,見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
大家突然靜了下來,鄉下人雖不懂,但他們知道什麼是“把人調戲”。樹聲繼續往下吟:
看承幸廝勾,又是尊前眉峰皺。是人驚怪,冤我忒撋就。
拚了又舍了,定是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舊。
大家一陣起鬨,但聽懂的人就不開口了。蘭鳳急得使勁揪他走,但樹聲還在酒興上,他借酒發揮,又吟誦起黃庭堅的《山谷詞》,這次是《河傳》的下半部:“思量好個當年見。催酒催更,只怕歸期短。飲散燈稀,背鎖落花深院。好殺人、天不管。”
章文英強忍著,她出生到現在,還沒給人戲弄過。但毛桂生忍不住了,訓斥道:“老二,夠了。”阿根在一旁醉醺醺地問:“那有殺人天不管的?”桂生給阿根遞了一個眼色,阿根看著章文英,見她沒反對,他便說:“是,大少爺。”他帶著手下人將樹聲帶走了。
圍觀的看完了戲,回到自己的酒席繼續喝酒。新人草草敬完了酒,進了洞房,阿根的人鬧了一下,便推趕著眾人出了新房。是夜,桂生與章文英同房。章文英還在氣頭上,她自己睡了,怎么也不讓桂生近身,桂生只得睡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