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風物誌

出版信息

書名:
唐詩風物誌

頁數:

332

副標題:
唐人的世俗生活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作者:

毛曉雯

出版時間:

2014-2

作者簡介

毛曉雯 古典詩詞研究者,文字工作者。曾出版《唐詩的唯美主義:寫給時代的情書》、《納蘭容若詞傳》、《只為途中與你相見——倉央嘉措傳與詩全集》、《卿須憐我我憐卿:紅樓夢詩詞的絕代美麗與憂傷》、《詩的時光書》等多部合著作品。

內容簡介

在世風開放、文化繁盛的唐朝,以詩寄情、敘事、言志是一種風尚,詩歌在唐代空前綻放。與其他朝代相比,唐人似乎生活得格外熱情,他們熱進取、愛美妝、輕規訓、喜游耍,熱衷精神愉悅,也沉醉於世俗生活。
本書從唐人的行、婚、花、夢、歡、衣、妝、食、戲九個方面,娓娓細敘唐人的世俗百態,文字講究而帶有活潑之意,徐徐展開一幅唐人生活的畫卷。

編輯推薦

一部《全唐詩》,呈現一個有心跳有呼吸、會痛會鬧會蹦會跳的真實唐朝:
我們從詩里知道,唐代夜晚最明亮的既非天穹燃燒的星辰,也非路邊搖曳的燈盞,而是女子高聳的髮髻。
我們從詩里知道,唐代職員的上班制度極其人性化,如同唐朝的時代精神一般寬容豁達。我們從詩里知道,唐代的殷實人家已有所謂的淑女教育。
我們從詩里知道,唐代的廣告和行銷手段不輸今時今日。
……
“我們都明白回憶會帶來什麼,它帶來鑽石,也帶來鐵鏽。”唐詩不正是唐朝的回憶么?在唐詩里,我們找到了那個時代的光榮與抱負,也找到了那個時代的憤怒與脆弱,找到了鑽石,也找到了鐵鏽。

圖書目錄

前言
行卷
連理
花事
鬼燈
梅妝
紅袖
霓裳
饕餮
伐鼓
外一篇
後記

書摘正文

連 理
有一則我很心儀的北歐神話:和平之神被邪惡之神用槲寄生製成的箭射死,和平之神的母親愛神得知之後痛不欲生,但母親悲痛的眼淚化解了邪惡之神的仇恨,兒子重又復活。欣喜若狂的愛神即時許下承諾:從此以後,無論誰站在槲寄生下,都會賜予他一吻。
一吻,大約也只有愛神能夠想得出這般溫馨馥郁的禮物。[2]
神話融化在生活中,變成西方聖誕節一項奇異的風俗,那就是站在槲寄生下的人不能拒絕他人的親吻,因為這是神的賜予;若一對情侶選擇在槲寄生下接吻,則表示他們許下了對於未來的期望,將得神之眷顧。在古代中國,與西方的槲寄生性質相似的,是連理枝。
連理,異根草木,枝幹連生,是兩人結為夫婦的象徵。 很久很久以前,情人們就在連理枝前立下關於一生的古老誓言,唐代詩人韓襄客不就寫了么,“連理枝前同設誓,丁香樹下共論心”。不過,在連理枝前立誓這樣的情節,往往出現在文學作品中,而非生活中。因為在現實里,連理枝不像槲寄生那么尋常,連理枝實在難得一見。——這是不是像極了它們的象徵?一吻易得,一生難求。
正因難求,唐人才在婚禮及婚姻中製造層層羈絆,想要綁住一生,希冀天長地久。
1. 鳳求凰
“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儀有所錯。”有夫婦才能有君臣,才能禮儀有所錯,《周易》一席話,幾乎將婚姻推上神壇。
古人認為,婚姻於家庭、於社會、於倫常皆是頭等大事,必須高度重視。高度重視的結果,便是小兒女們自己不能做主,得由家長安排。白居易與朋友成為姻親後,殷勤寫詩寄予朋友,慨嘆“最喜兩家婚嫁畢,一時抽得尚平身”。尚平,東漢人,為兒子安排婚娶後不復理任何家事,是不為家累的典範。白居易用此典故,意謂兒女的婚事我們終於安排完畢,可以向尚平學習,抽身撇開家事了。但由此可見,家長替子女張羅婚事在古代中國是多么天經地義,怕麻煩如尚平,喜自由如白居易,亦不能免俗。
男女成婚必須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西周開始即是不成文的規矩。到了唐朝,這不再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規矩,搖身一變,成為了板上釘釘的法律條文,比以往更加強制;而唐詩中諸如“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之類的道德教諭,更是在為這條法律吶喊助威。
但是,這就是唐人獨一無二的地方,他們的生活處處充滿神奇的悖反:在唐以前,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只是規矩的時候,人們已是分毫不差地遵守;到了唐朝,政府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為法律後,卻有些家庭開始支持子女“我的婚事我做主”。
唐代奸相李林甫有六個女兒,都到了待嫁的年紀,還不曾許配人家。李林甫便在客廳的牆壁上開一扇小窗,用各色裝飾和紗縵掩住窗戶。平日就讓六個女兒坐在窗後,看客廳人來人往,讓女兒們自行挑選中意的對象。想想真是溫馨的場景:六個姊妹一起說說笑笑,透過窗戶綺麗的花紋和縫隙,各自尋找今生的伴侶。老父親送走客人,轉入窗後,聽女兒們嬌滴滴地說起,這家公子還不夠英俊,那位俠少太過草莽氣。不管相得中意否,那是李家最快樂的遊戲。李林甫在歷史上以政治手腕毒辣著稱,但他並沒有將女兒的婚姻作為政治籌碼。對於他的女兒們來說,他是極稱職的父親。[3]
晚唐詩人羅隱曾因一句“張華謾出如丹語,不及劉侯一紙書”,深得相國鄭畋的女兒的欣賞。鄭女爽快告訴父親她對羅隱的愛慕,鄭畋便在羅隱來家中拜訪時,安排女兒偷窺羅隱。但戲劇化的情節出現了,羅隱的長相令鄭女大失所望,鄭女再不提愛慕、欣賞之類,甚至連羅隱的詩文也一併鄙棄。鄭女以貌取人,有失高尚,但鄭畋自始至終尊重女兒的選擇,這在唐以外的時代,不啻於天方夜譚。
雖不能由著子女滿大街恣意尋找意中人,父母卻在能力範圍內,支持子女自由選擇。雖不是每一對父母都抱持開明態度,開明的父母在唐代卻不在少數。所謂大國氣象,並不體現在向友邦慷慨贈予了多少禮物,亦不體現在用多高的規格接待了各國來訪者,而是體現在這一國之中的小民,生活的姿態有多么豁達與自在。
唐代某些開明父母,除了將擇偶的權力移交子女,甚至還設計出各種離奇又美好的擇偶方式,給婚姻一個童話式開端。
郭元振,偶像派加實力派,既有風姿,又有才藝。這樣的好苗子很快被宰相張嘉正相中,想納之為婿。郭元振知道此事之後,頗為坦率:“我知道您有五個女兒,但我不知誰好誰歹,人生大事不可倉猝,容我想一想。”張嘉正也通情達理:“女兒們各有姿色,我也拿不準該將誰許配與你。你風骨奇秀,也不是普通人,應當不會拘泥於常理。不如這樣,我讓五個女兒站在紗縵之後,各持一條絲線,你隨便選一根絲線,選中誰,便與誰結為百年之好。”元振果然不是普通人,欣然同意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選妻方式,最後選中了張嘉正的三女兒。郭元振不卑不亢,張嘉正亦有商有量,絕非強買強賣,眾人皆大歡喜。而張嘉正的創意,點石成金,使尋常姻緣有了不朽的意味。
挑揀成婚的人選,只是第一步。要抵達婚姻,“路漫漫其修遠兮”,中間尚有為數眾多的繁瑣環節亟待攻克。從周朝開始,便定下了婚姻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按這六道儀式走下來,才算是合法婚姻。
唐人締結婚姻,亦是依這六禮。
首先是“納采”,男方托媒人,帶上一隻大雁到女方家裡提親,表達結合的意願。有了初步意向之後便是“問名”,男方帶上一隻大雁,向女方討要生辰時日, 然後帶回家卜算,看雙方合適不合適。生辰時日若不合,就不必走下面的程式了,婚事就此打住;生辰時日相合,男方向女方報喜,宣示“我們很合適”,這就是“納吉”,納吉依然需要送大雁。第四步是“納徵”,送了那么多大雁,這一個環節終於不用再送,但要送束帛、儷皮等貴重物品,算是訂婚的禮物。第五步就是“請期”,由男方求得良辰吉日,然後將日期送給女方過目,同時還要捎帶上一隻大雁。如無異議,就定下婚期,下一步則是正式結婚“親迎”。親迎的過程極其複雜,但不管有多少花花綠綠的環節,終免不了大雁出場。[4]
大雁之所以能在六禮當中“獨挑大樑”,實在是因為大雁的寓意太符合婚姻所需:大雁是候鳥,總是按時節遷往溫暖的地方,隨陽而動,用雁象徵妻隨夫而動;大雁極忠貞,如果伴侶死亡,寧可單飛也不再另覓佳偶,用雁象徵妻子對丈夫的專一;大雁性情柔和,用雁象徵妻子對丈夫的順從。每一種意義,都是古時男子單方面最希冀的意義。
大雁不那么易得,但如此重要的象徵意義又不可捨棄,唐人便用麵塑的大雁或是家禽來替代真正的大雁。到後來,茶文化大行其道,唐人用茶葉代替大雁,因為茶植子必生,且種在一個地方後不能移動,移動就會死亡。用茶作禮,象徵女性忠貞不二和生育後代。與大雁的含義一樣,又是忠貞不二。
可惜的是,茶也好,雁也罷,似乎都沒能用它們神秘的象徵意義束縛住強悍的唐代女性。《古今圖書集成》“閨節”、“閨烈”兩部記述歷代的烈女節婦,明代有36000人,宋代有267人,而唐代,只有區區51人。
除了大雁,唐人在最初的納采這個環節上,還要送合歡、嘉禾、阿膠、九子蒲、朱葦、雙石、綿絮、長命縷、乾漆九樣物件。送的當然也不是物件本身,送的是九種大吉大利的意思,“膠、漆取其固;綿絮取其調柔;蒲葦為心,可屈可伸也;嘉禾,分福也;雙石,義在兩固也” 。九樣物件並不值錢,幾乎都是不需花費便可隨手擷得的東西。不過我很贊同這樣的做法:向心儀的人家,先捎去堅固、調柔,表明結合的誠意。若在一開始的環節就靠錢財施展魔法,這樣締結起來的姻緣過於冷硬。
六道儀式已經相當複雜,引得時人屢屢規勸“男女為婚嫁,俗務是常儀。自量其事力,何用廣張施”,而在每道儀式之中,還有許多今人難以想像的細緻環節。六禮在周朝時僅僅只為貴族們量身打造,平民們的結合還是很隨性的,但到了唐朝,六禮便成了法律規定整個社會必須遵守的常規形式。且六禮在唐代又增加了諸多新內容,複雜得一塌糊塗。
但是,從周人到唐人,古人們不厭其煩地重複這些繁文縟節。別以為那是古人愚昧,他們遠比我們想像的有智慧,他們在很早之前就明白:通過複雜而莊嚴的儀式,能使人們迅速對某件事物充滿敬畏。當從納采開始,直到完成親迎,經歷了上百個大大小小的儀式後,誰還會視婚姻為兒戲?
現代人常戲言婚姻是場戰爭,我還真從婚姻六禮想到了希波戰爭:在希波戰爭的普拉提亞戰役中,斯巴達人各就各位,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卻一動不動。兵士們頭戴草冠,肅穆莊嚴;藝人在一旁吹奏特定的歌曲,更增加了隆重的氣氛;國王則忙於獻祭,在神面前將牲口殺死,剖開牲口的肚腹,觀察內臟有無吉兆。若無吉兆,國王便再次獻祭,殺死牲口、觀察內臟,如此反反覆覆四次。斯巴達士兵始終將盾牌放在地上,一臉平靜,靜候國王完成占卜的儀式,無論這段時間裡,敵軍已用弓箭射殺了多少斯巴達士兵。待國王終於完成儀式,士兵們迅速撿起地上的盾牌、殺入敵陣,已失先手的他們,最終卻獲得了不可思議的勝利。[5]
在斯巴達人看來,等待的那段時間是值得的,無論形勢多么緊急,只有完成了全套儀式,才能取得神秘的力量和祝福。而在心理學家看來,正是因為那一套繁雜的儀式,才使斯巴達人在心理上脫離了平日的世界,進入到重視戰鬥、力求獲勝、信心大增的精神狀態。同樣的道理:正是繁雜的六禮,幫助不經世事的青年男女脫離了平日的世界,進入到敬畏婚姻的精神狀態。
在那沒有自由戀愛的遙遠時代,男女們用六禮來完成另一種“戀愛”。這種“戀愛”無法給予激情與浪漫,但能給予他們對婚姻的莫大尊重,以及如履薄凍的謹慎態度。
2. 賀新郎
完成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以後,便是親迎,即正式的婚禮。
“婚者,昏時行禮,故曰婚”——從西周開始,婚禮就在黃昏時候進行,婚禮之中,須有沃盥、對席、同牢合卺、脫服設衽等環節。沃盥是夫妻分別洗手,對席是新人相對而坐、準備用餐,同牢合卺是新人同食共飲,脫服設衽是新人寬衣準備就寢。在脫服設衽的環節中,新郎要為新娘親手解開頭繩、卸下紅妝,這大抵是傳統婚禮中最溫馨的一幕。
不過,無論設定何種環節,目的都不是為了娛樂。新娘剛與父母分離,思念至親還來不及,怎好行樂?於是,西周以來婚禮的氣氛都是肅穆而悲涼的,不像是喜事,倒像是喪事。
唐代的婚禮完全沿襲了周代婚禮的舊制,這是為了鞏固禮教正統,但若要求喜好熱鬧的唐人沿襲周代婚禮的氣氛,那就是強人所難了。唐人稍微開動腦筋,就將婚禮做成了慶典,“鸞車鳳傳王子來,龍樓月殿天孫出。平台火樹連上陽,紫炬紅輪十二行。丹爐飛鐵馳炎焰,炎霞爍電吐明光。綠軿紺幰紛如霧,節鼓清笳前啟路”,唐代婚禮大多飛揚熱鬧。
婚禮的前一天,男方先在自家門外選一塊吉地,搭起青幔,新娘進門之後,夫妻將在這裡交拜。布置青幔,原是北方少數民族的風俗。青幔就是遊牧人家的穹廬,它在北朝時叫“青廬”,進入唐代以後,很快改名叫做“百子帳”。唐人愛好“百子”之名,欣然接受並推廣了這異族的風俗。[6]
這像極了基督教剛剛在歐洲興起時所玩弄的花樣:那時候的歐洲人有各式各樣的信仰,歐羅巴廣袤的土地上樹立著各式各樣的神物。而基督徒們所做的,並不是攻擊、拆毀非基督教的神物,他們反倒將教堂修建在各種異教的神物旁,並在教堂中裝點上來自異教的元素。然而,正是那些不屬於基督教的元素,最終將異教徒們引入了基督的殿堂。傳道者們很清楚,想要人們接受新興的文化,必須在新文化中摻入人們業已接受的舊文化。妥協,是為了走得更遠。“青廬”更名為“百子帳”,亦是同樣的道理。
到了親迎當天,新郎經過一整日惴惴不安的等待,黃昏時分,華燈初上,新郎便帶著他的親朋策馬出發,去迎娶他那同樣惴惴不安的新娘。
新郎甫一進新娘的家門,挑戰就撲面而來。新娘的親朋好友們蜂擁而上,先是攔門要求新郎下馬,接著逗弄、扑打新郎,甚至在院中布下高高的土堆,要求新郎親手鏟去。——這就是“下婿”,目的是要煞煞男方的威風。親眷們各出損招、折騰舒坦之後,才放新郎進屋向新娘恭恭敬敬獻上一隻大雁,行奠雁之禮。隨後,又讓新郎守在門外,等待新娘梳妝打扮。這種時候,新郎僅是耐心等待是行不通的,還需要“催妝”。
催妝並非唐代才誕生的環節,從西周至北朝都有催妝。北朝人催妝的聲勢還格外浩大,百餘人站在門外同呼“新婦子,催出來”,催上幾百遍,新娘方緩緩現身,真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只是如此機械的催促過於枯燥,時刻懷抱娛樂之心的唐人當然不肯照辦,他們將單調的呼喊改進為吟詠以催妝為主題的詩作。
催妝詩不是八股文,沒有“正派”、“進取”等作文要求,全憑創作者揮灑個性。風格不限,作者亦不限,新郎可以催妝,新郎的朋友也可幫忙催妝。唐人意在寫詩取樂,不計較作者為誰,下文提到的兩首皆非新郎所作。
“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借問妝成未,東方欲曉霞”,是對新娘甜蜜的嗔怪:一切都準備妥當,天都快亮了,你還沒化好妝嗎?——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責備,大概源於原始社會劫奪婚的遺風。彼時搶親須得夜色掩護,天一破曉,劫奪新娘的計畫便宣告破產,於是新郎再三提醒“東方欲曉霞”。唐時早已不流行劫奪婚,但這不妨礙唐代詩人將搶親的野蠻故事化為催妝的繾綣措辭。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台近鏡台。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里一枝開”,是對新娘熱情的讚美:你在鏡台前,青銅鏡里映出你的倩影,好似芙蓉盛放;看著你明媚的臉龐,不知今夕何夕。不過,對待讚美要警惕:此陽台非彼陽台,詩中的“陽台”,暗指楚襄王與巫山神女的故事;詩人的潛台詞,即“新郎是風流的楚襄王,新娘是同樣風流的巫山神女”,意思難登大雅之堂。新郎新娘卻是豁達之人,怡然接受朋友的調戲。[7]
儘管催妝重點在“催”上,但事實上,從未有人要求女子儘快出閣,她們大可隨心所願,叫新郎等了又等。誰都知道,這是她們最後的自由時光。新郎吟詠一篇又一篇的催妝詩,直到某一句叫新娘動了心,新娘才款款出閣,從今隨這個吟詩人,踏上未知的人生旅程。
唐女心裡有把錚亮的小算盤:從納采開始,每個環節皆由男方主動把控,女方默默接受。就連卜算雙方生辰時日匹配與否,也是女方將數據交與男方,由男方帶回自家宗廟卜算,輪不到女方來掌握。所以她們要“下婿”,要新郎作“催妝詩”,因為至少在這些環節上,女人掌握了主動。哪怕捉弄得新郎大發脾氣,她們也滿不在乎。她們就是要用這些微不足道的小把戲,為婚姻爭取一個平等的開始。
況且唐人愛才,太宗時候就提倡以才學論等次的新門第觀,李白一句“我悅子容艷,子傾我文章”,更是印證了唐女以文才選丈夫的風潮。讓新郎作催妝詩,是對新郎學問的小考驗。哪怕詩文於現實生活無補,日常仍舊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但唐女堅信,夫君若能作漂亮辭章,柴米油鹽也會開出一朵花。
新娘出閣之後輕輕登上馬車,新郎要策馬圍繞新娘的馬車轉三圈。據說此俗來自鮮卑,鮮卑人祭天時要圍著祭壇繞圈,意為辟邪與祈福。但若就此得出結論,認為繞車三匝亦是為了辟邪與祈福,這實在牽強,畢竟新娘的馬車與祭壇毫無關聯。
比起辟邪說來,我更贊同另一種說法:這是男性無聲的宣示,宣示車中的女子,從此以後完完全全屬於我。這個宣示或許會讓狂熱的女權主義者不快,認為此乃男尊女卑的極端體現,通過轉圈將女性置於男性的統治範圍內。不過,我猜,那坐在車中靜靜觀看男子圍著自己繞圈的女子,心情並不壞:無論將來生活幾多曲折,至少這一刻他以我為中心。
馬車向著新郎家出發,很快就會遭遇“障車”,女方家中的親朋甚至不相干的路人,會在中途攔截馬車,要新郎贈予美食及錢財才肯放手。有人認為這是女方想要再敲詐男方一筆錢財,但毋寧相信,這是要讓男子知曉娶妻殊為不易,務必珍惜。就像唐僧師徒前往西天取經,佛祖設下八十一道障礙,師徒四人須逐一攻破,方能修成正果;若是經書近在咫尺,或一路皆是坦途,想來也無人珍惜那最後的正果。
抵達新郎家後,正式的婚禮開始,連續幾個時辰的狂歡也就開始了。除了傳統的沃盥、對席、同牢合卺、說服設衽,唐人在人生大事上添加了無限調味品:[8]
新娘初來乍到,為避免沖犯地神,下車後腳不能接觸地面,於是侍從用兩張蓆子鋪地,新娘每一步都落在席上。待新娘踏過一張之後,侍從又趕緊將後面的蓆子挪至前面,如此不斷,是為“傳席”,寓意家族的“傳襲”。新娘一步一步踏得認真,席上繽紛的花紋與祝福,就在新娘的腳下蔓延開來。
進入百子帳,新娘需坐一坐事先預備好的馬鞍,寓意“平安”。夫妻交拜之後,兩人對坐床上,有專人將繽紛的彩果錢幣撒向婚床,彩果乃是棗子、花生、桂圓、荔枝、栗子、蓮子之類,諧音大都與“生子”有關;錢幣的形制則各式各樣,不一而足。唐人嫌普通錢幣雖能代表財富,但還夠不上他們希冀的喜慶。所以,為了撒帳這個環節,他們特地鑄造刻有“長命富貴”字樣的錢幣,或是大如酒盞的錢幣,將美好擴展放大。
新娘用扇遮掩面頰,新郎欲見芳容,懇求無用,需獻上“卻扇詩”。溫馨的洞房花燭夜,成了刺激的賽詩會。這場“賽詩會”往往不止新郎參與,旁人看得技癢,歡迎加入“比賽”。李商隱就曾代朋友董秀才作了一首卻扇詩,“莫將畫扇出帷來,遮掩春山滯上才。若道團圓似明月,此中須放桂花開”,將團扇比作明月,將新娘比作月中桂花,貌似只是尋常比喻;但細細研究下來,發現詩中的“密碼”極有意思:“須放桂花開”一來是勸新娘卻扇,月色莫遮擋桂花,團扇亦莫遮擋香腮;二來是祝願董秀才能夠蟾宮折桂、考中進士。那時的婚禮沒有亮閃閃的珠光氣球,沒關係,卻扇詩的奇思妙想將夜色點燃。
卻扇之後,還要“觀花燭”。從前觀花燭是悲傷的,女方家裡三日不息燭,男方家裡三日不娛樂,看著閃爍躍動的燭火,想念離別的親人。但是到了唐朝,觀花燭這個環節也如同元宵燈會一般,燭光流溢,燈火艷麗,人人都看得一臉幸福。“萬條銀燭引天人,十月長安半夜春。步障三千隘將斷,幾多珠翠落香塵”,盧綸這首詩寫的是公主結婚觀花燭的景象,平民自然無法布置如此浩大的場面,但愉快熱鬧的基調,卻是自上而下全國統一的……
“唐人婚禮的整個過程都洋溢著歡樂。婚姻六禮的傳統在整箇中國封建時代是一貫的,各朝只有些微的差異,然而像唐代這樣自始至終洋溢著浪漫的詩情畫意的並不多見。” 唐代婚禮,一環扣一環,快樂不斷。且除了快樂,每一儀式皆有關於現實生活的美好寓意,寓意財源廣進,寓意家宅平安,寓意子孫綿延。[9]
在諸多儀式都有寓意這一點上,不止唐代婚禮如此。退回最初的婚禮,周禮中同牢合卺這些儀式也寓意著夫妻在生活中共同分享、彼此扶攜。總之,中國古時婚禮的一切環節,一切祝福,都獻給現實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與周朝差不多同時的古希臘,婚禮卻是另一番光景。
古希臘每一戶人家,都將自己的祖先尊為神明,一家一個信仰。每戶人家之間,各自崇拜各自的祖先,各自念誦各自的禱詞,互不相干。三千年前那些懸掛露珠的清晨與侵染霞光的傍晚,每一個希臘人都圍在自家的爐火旁,向只屬於自家的神明輕聲禱告。因此在古希臘,兩個人的結合,意味著女人為男人放棄自己原本的信仰,男人同女人分享自家絕不外傳的信仰。當希臘男子娶一位女子回家,“年輕人要將一個外人帶到爐火旁,他要與她一起舉行神秘的祭禮,與她一起念誦他祖先的禱詞。對他而言,再沒有什麼比這更寶貴的遺產了。這些他承自其父輩的神靈、儀式和頌歌在他一生中都將保護他,給他帶來財富、幸福和美德。而現在,他允許一個女子與他共同分享這種保護的力量、他的偶像和他的護身符” 。
婚姻的意義如此重要,以至於古希臘的婚禮有如一場聖典:新娘裝是宗教禮服一般的白色,婚禮背景音樂是宗教聖歌,甚至連女方父親的致辭,都不是對女兒的祝福、對女婿的叮嚀,而是獻給神的莊嚴禱詞——婚禮中的任何儀式,皆是為神而設計。對於現實的家庭瑣事,他們似乎不大關心。
古中國腳踏實地,遂將現世生活過得風生水起;古希臘為信仰而生,遂成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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