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造
施密特目前是德國考古研究所的研究員,1994年的秋天,他踏遍了整個土耳其東南部地區。那時,他在當地的一處遺址幹了幾年,正在尋找下一處可供挖掘的地方。該地區最大的城市是尚勒烏爾法,以倫敦這類新近崛起城市的標準來看,尚勒烏爾法的歷史悠久得叫人難以置信——據說,先知亞拉伯罕就出生在這裡。施密特來到這座城市,為的是找到一個有助於他理解新石器時代的地方,一個能叫尚勒烏爾法相比之下都顯得年輕的地方。城市北面是微微起伏的丘陵地區,正與綿延土耳其南部的山脈相連,著名的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便發源於此。城外14公里的地方,是一道長長的山脊,其中最高的山丘頂部渾圓,當地人稱其為“大腹山”——也就是哥貝克力石陣的所在地了。
20世紀60年代,芝加哥大學的考古學家就曾考察過該地區,認為哥貝克力石陣沒多大意思。山頂明顯受過外力侵擾,但他們認為,那是拜占庭時代前哨部隊活動留下的痕跡。至於四處散落的石灰岩碎片,他們則認為是墓碑殘片。施密特偶然看到了芝加哥大學研究人員對山頂的簡短說明,打算親自去探個究竟。他在地上發現數量極其龐大的燧石屑。施密特說,剛到那兒僅僅幾分鐘,他就意識到,幾千年前曾有數十人甚至數百人聚在此地一起工作過。石灰岩板不是拜占庭時代的墓碑,而是歷史更加久遠的某樣東西。他跟德國考古研究所和尚勒烏爾法博物館合作,次年便開始著手考察。
考察團隊在地面以下幾厘米的地方發現了一塊雕刻精緻的石頭,接著發現了另一塊,然後又一塊——最終發掘出一道由多根直立石柱形成的圓環。幾年間,施密特的團隊(一支由德國和土耳其研究生,還有50多名當地村民組成的流動部隊)發現了第二道石柱圓環,接著是第三道,之後還有更多。2003年的地磁勘測顯示,至少有20道圓環雜亂無章地堆疊在一起,沒入土中。石柱很龐大——最高的有5.5米,重16噸。石柱表面刻滿了各種動物的浮雕,每個浮雕都有不同的風格,有些是概略地勾勒了一番,也有些則跟拜占庭時期藝術一般精緻、充滿象徵意義。山丘的其他區域分布著古代燧石工具,其數量之龐大是施密特前所未見——簡直就是一座新石器時代刀、斧和拋射武器的倉庫。儘管石頭肯定是從鄰近的山谷拖運來的,施密特說,“但這裡一兩平方米範圍里散落的燧石,比許多考古學家在其他地方的整座遺址里發現的還多。”
所有的圓環都採用同一種樣式:全都由形狀像是巨大鞋釘(或者大寫字母“T”)的石灰岩石柱構成,石柱呈刀刃狀,寬度可達厚度的5倍,每兩個石柱之間的距離相當於一個臂展的長度,用低矮的石牆連線在一起,每道圓環中央有兩根較高的石柱,狹長的底面安放在地上挖出的淺槽里。
在施密特看來,T形石柱是人的象徵,支持這個想法的證據是:有些石柱上雕刻著手臂,從“肩膀”部分呈一定角度向外延展,手伸向纏著裹腰布的腹部。石頭面朝圓環中心(施密特說,像是“在集會或者跳舞”),或許代表某種宗教儀式。至於石柱上奔騰跳躍的動物形象,他指出它們大多是致命的物種:帶刺的蠍子、橫衝直撞的野豬,兇猛的獅子。石柱代表的人物大概是受它們守衛,或是對它們進行安撫,也可能是把它們用作圖騰。
隨著挖掘工作的開展,一個接一個的謎題冒了出來。出於目前尚未摸清的原因,哥貝克力石陣的圓環似乎逐漸失去力量,起碼其魅力是呈衰減趨勢。每隔幾十年,人們就把石柱埋起來,用新石塊取代——在頭一個圓環里堆出第二個較小的圓環。有時候,再過一陣子,他們還會堆起第三個小圓環。之後,所有圓環都用碎石填滿,人們再在附近造一處全新的。整個遺址大概就這么修了填、填了又再修地過了幾百年。
更奇怪的是,哥貝克力的人們修築神殿的技藝似乎每況愈下。最早期的圓環最大,在技術和工藝上都最為成熟。隨著時間的推移,柱子越來越小,造型越來越簡陋,樹立安放的時候也越發漫不經心。到公元前8200年,這場事業似乎完全陷入了停滯,哥貝克力石陣徹底衰敗,再也沒有興旺起來。
與研究人員的發現同樣重要的是他們沒有發現的東西:人類居住痕跡。要雕刻和豎起這些石柱,必然需要數百人的勞動,但遺址附近沒有水源——最近的溪流離這兒也差不多有5公里。這些工人肯定需要有住的地方,但考察發掘沒有找到任何牆壁、火爐或者房子的痕跡——也沒有任何其他施密特能解釋成家的建築物。他們必須吃飯,但這裡同樣沒有農耕的痕跡。事實上,施密特連炊具或烹飪用的火堆都沒找到。這裡是純粹用作儀式的處所,如果真有人住在這裡,他們肯定不是居民,而是工作人員。根據遺址附近發現的數千塊羚羊和野牛骨頭來判斷,工人們吃的似乎是定期從遠方送來的獵物。所有這些複雜的活動,必然要有負責組織和監督的人,但現場並沒有足以說明存在社會階層的證據——沒有專為富人保留的居住區,沒有滿是奢華物品的墳墓,也沒有跡象說明某些人一伙食比其他人更好。
意義
考古學家如今仍在哥貝克力石陣進行挖掘工作,爭論它的意義。不過他們已經知道,在一系列推翻了學術界此前對人類遙遠過去構想的意外發現中,這處遺址是最重要的一處。僅僅20年前,大多數研究人員還相信自己很清楚新石器革命發生的時間、地點和大致過程。新石器時代是一個關鍵的轉折期,它導致了農業的誕生,把智人從採獵為生的分散群落,變成了從事農業耕作的村莊,又從農業村莊發展出成熟的社會,有宏大的神殿和高塔,也有國王和祭司,他們吩咐臣民開展勞動,並以書面形式記錄自己的豐功偉績。但近年來以哥貝克力石陣為首的多個新發現,迫使考古學家們對上述假設重新斟酌。
起初,人們把新石器革命視為單一地點(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之間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位於現在的伊拉克南部)出現的單個事件(天才的靈光一閃),之後才蔓延到印度、歐洲等其他地區。大部分考古學家認為,這朵文明之花的突然綻放,主要是受環境變化所影響:隨著冰川期結束,氣候逐漸變暖,一些人開始種植莊稼,放牧成群的牲畜。新的研究則表明,這場“革命”其實是靠一雙又一雙手薪火相承的,它涵蓋了面積廣大的地區,時間跨度亦達數千年。推動這場革命的,可能並不是氣候,而是另外一些完全不同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