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在風中:一個博士生的返鄉筆記

呼喊在風中:一個博士生的返鄉筆記

2015年春節期間,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在讀博士生王磊光的一篇返鄉筆記引發了諸多關於鄉村文化的議論。在此之後,王磊光對自己的故鄉進行了持續的調查與思考,形成了更多的筆記。這些筆記於2016年由復旦大學出版社結集為《呼喊在風中:一個博士生的返鄉筆記》出版。

作者簡介

呼喊在風中:一個博士生的返鄉筆記 呼喊在風中:一個博士生的返鄉筆記

王磊光,當過數年高中語文教師,2011年赴滬讀研。現為上海大學博士研究生,從事文學創作和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小說、詩歌、散文等作品見諸《青年文學》《青春》《文學界》《天涯》《中國研究生》《人民日報》《文藝報》《文學報》等多種刊物,並被數種刊物及地方選本轉載。

2015年春節,其論壇發言稿《一個博士生的返鄉筆記:近年情更怯,春節回家看什麼》引起廣泛關注和討論。 2015年5月,《一個鄉鎮公務員的自白:我一定要考到城市裡去》 再次引發廣泛關注。

2016年5月,出版《呼喊在風中:一個博士生的返鄉筆記》(復旦大學出版社)。

出版緣起

提及博士生返鄉筆記的寫作緣起,還得從一個“媒體事件”說起。2015年春節前夕,因羅小茗老師的邀請,我在一個論壇上作了名為《近“年”情更怯》的演講,稿子隨後被媒體以《一個博士生的返鄉筆記》為題發表,竟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討論,甚至被很多人認為是2015年開春最熱的一篇網文。復旦大學出版社的李又順老師隨即找到我,一開始在電話和簡訊中我是拒絕的,但在上海與他初次見面時便相談甚歡,因為我們有著相似的人生經歷,對於文學和鄉村,也有很多共通的感受和見解。就這樣,我一口答應了下來。

沒有羅小茗老師為我創造的機緣,沒有李又順老師持續的鼓勵和敦促,也就沒有這樣一本鄉村書。

早在2004年,導師王曉明教授去我的家鄉L縣調研,就寫過一篇影響巨大的文章。十年後,我寫了這樣一本關於家鄉的書。我的書,自然是受了老師的啟發,在內容和主題上,也與老師的文章相呼應。

書摘

葬聲於風(自序)

王磊光

大約是在25歲之後吧,我常常想起古書上的兩個人。倘在孤夜裡想起,又由他們想及現實中的許多人和事,竟至於撲撲地落下淚來。

我說的第一個人是個貴族,就是宋襄公。襄公與楚人在泓水作戰,楚人渡到河心,襄公不肯出兵攻打,並說這樣做就好比人家處在危險之中,你卻要從背後推他一把;楚人上了岸,襄公依然要等到他們排列成陣勢,鳴鼓後才進攻。可楚人並不是那么講規則的,上了岸就開殺戒,襄公大敗,且受了腿傷,第二年就去世了。

要說的第二個人是個平民,叫尾生。上古之時,原是可以自由戀愛的。尾生在橋下約會,心上的姑娘卻遲遲沒有出現。河裡漲水了,尾生抱著橋柱不肯離去,終於被大水淹死。

年少的時候,也跟著大家一起對襄公、尾生極盡嘲笑,笑他們的愚蠢。但隨著年歲漸長,閱世愈深,忽然在某一刻驚悟自己是多么淺薄。我們的時代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缺傻子。像襄公、尾生這樣的愚人,恰恰是他們心中有秩序,有敬畏,有仁有信,如日月高懸,堅守在人類的天空上,照耀出當下是多么猥瑣和混亂。

《呼喊在風中:一個博士生的返鄉筆記》是我的第一本書。寫作的過程,也是身心還鄉的過程。借用別人的話來說,誰的家鄉不在淪陷?所以這種還鄉是苦痛的。眼看著要成為一本書的樣子,我終於不肯再多寫一個字,然後便是長長的一段空落和苦悶,不知所措。就在這時候,襄公和尾生,又回到了我心上。

我的內心當然是黑暗的。我寫了鄉村的故事,也寫了我的憂憤,但我的文字卻稱不上“鄉土輓歌”——滿眼的破碎與凋零,又如何能歌?而且我也非常清楚,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構造,鄉村的流逝大概是無可阻擋。

寫這樣一本書又如何呢?

我稀里糊塗地進入家鄉的內部摸索了一番,又稀里糊塗地記錄著它,中途一度輟筆——因為我發現進入家鄉越深,便越不知它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這時候,一個叫雷蒙·威廉斯的人救了我。他說:“文化是整體的生活方式。”這句話被認為是威廉斯給“文化”下的一個定義。我自然是笨拙的,在別人看來極為簡單的一句話,卻一直感覺甚為抽象。但當我站到鄉村的大地之上,吸收著泥土的靈氣,忽然明白:威廉斯大約並不是要給文化下一個眾口流傳的定義,而是給我們提供了一種視角——從生活方式的角度去認識文化。所以你要問我寫了什麼,我會說我寫的是鄉村生活方式的變化。

梁漱溟說他那個時代鄉村破敗的原因在於文化失調。教化、禮俗和自力(理性),這些是文化的核心部分。歷史繞了一個圈,仿佛又回到了梁漱溟的時代。“物”的敗壞,尚可恢復,或者創造更新的,而“文化精神”一旦敗落下去,要拯救回來,怕是難以計算時日。

古人說:“禮失而求諸野。”倘“禮”在鄉野也找不見了,我們又該到何處找尋?

當年魯迅先生呼籲那些已經覺醒的大人們,“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後輩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但今天的問題卻是大家普遍沒有了“因襲”的擔子,也就沒有幾個人願意去肩住黑暗的閘門了。

不過,事情也還並未壞到令人窒息的地步。襄公、尾生這樣有著聖賢之德的人,的確是找不見了,但在荒蕪的大野上穿行之時,我還是能夠看見一些令人欣慰和振奮的亮色,閃爍在鄉村的暗夜裡。

長久以來,對於自己的身份,我充滿了迷惑。如果說我是農民,但我一直身處校園,早遠離了稼穡。倘說我是知識分子,但按照世俗的標準,知識分子自然是要生活在城裡,有著較好的物質條件,在利益層面也能夠說得開話。顯然,這些我都不具備。我不但沒有在任何一個城市落下腳來,還始終脫不淨鄉下人的泥土氣。況且,我也融不進知識界的種種小圈子,亦不喜歡“形而上”,不擅長高談闊論,“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陶淵明說,從前那些大好光陰啊都誤落在塵網中,是個大大的錯誤,但往日雖不可追回,未來卻是可以選擇的,我要歸園田居。毫無疑問,我沒有陶公那般勇氣和境界。我要是真想著回家去種田,為祖國多生產一些糧食,我的父母一定會羞愧而死,父老鄉親的唾沫也不會饒了我。然而,這些年來,我回家的次數也的確是越來越多了。寒暑假必回去,平時有機會也一定回去。因為父母都老了,身體也不好;年過七十還種著三四家田地的大父(大伯),已咬不動稍硬的食物了;大舅的聽力越來越差,走山路也越來越困難了;而身體極健壯的姑爺(姑父),已埋於黃土底下。

最近,一個朋友對我說:他想回到武漢找點事做,也便於常回家看看。他家在大別山主峰腳下,回去一趟委實不容易。他曾是我極好的朋友,卻在高中畢業後十幾年裡杳無音信,前些時日才聯繫上。他知道我家在哪裡,曾在2008年騎破摩托去找過,半路上鏈條斷了,只好折回。後來又從網上讀到我的文章,並搜到Email,卻又不給我留任何信息。他說:“沒有交集,就沒有深究。”那些年他大約過得不好,四處漂泊,才有了這樣的想法。這兩年有好轉,在一家企業當總監,每月有一萬塊錢的收入,但還是買不起房。聊起這么多年來對於回家的感受,他的原話是這樣的:“開始不想回家;後來,覺得應回家;現在,想回家。”只需要排列一下句子,他的話就是一首質樸的詩。詩是痛苦的產物,他的感受又何嘗不是無數鄉村子弟共同的感受啊!

就在昨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醒來後夢境還異常清晰,仿佛真的經歷過一般。在夢裡,我與童年的夥伴到河上玩耍,走到一個淺水潭邊,看見兩隻小龜浮在水上,見人來了亦不逃走。我們都覺得奇怪,因為這條河上已二十多年沒有見過烏龜了。我們把小龜捉上來,放在水盆里。一隻龜卻開口說話了,說她是我的外婆,她死後,捨不得離開生前住過的塆子,就沒有投胎轉世,而是變作了烏龜,住在塆子旁的河裡。她還說,這水潭的沙底下總共藏著五十多隻龜,他們都是從古至今沒有去投胎的亡靈,生前就住在附近塆子裡,死後仍捨不得離開這兒。外婆享年89歲,過世已經五年多了——她在80歲的時候還要上山摘菊花,賣出的小錢捨不得用,定要留給我拿到學校做生活費。如今,外婆是一隻小龜,惦記著人間的情意,整日在血地的河上游過來又游過去。

回到鄉下,我常會坐在無人的山崗上眺望、傾聽,我在眺望和傾聽腳下的土地。慢慢地,心裡頭便會升起一股溫暖的泉,生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來,竟感到莫名的幸福:城市人雖然擁有這個時代,但我們鄉下人卻擁有唯一一塊埋人的土地。

這本書的寫作,大約就是這樣一種歸根結蒂的過程。我的鄉下人的自信也隨之變得越來越理直氣壯了。我也更加有意識地將自己與學院派區分開來,我對我自己說,我跟他們是不同的:今天能夠在學院裡紮下根來的,或者還並未紮下根來,卻已讀到了博士的人,多半有著小康以上的家境——即便少數出身底層,也大多是在半途上就脫胎換了骨的。所以,我與他們,到底是不同的。他們絕大部分人習慣於眼睛朝上看,但我,要注目於腳下的泥土。

“我們還要發願:要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

然而,我又突然變得猶疑,鄉下人膽小怕事的本性再次顯露:我看到一個如天馬行空般的“我”,正回頭注目於現實中那個渺小而窘迫的“我”。在阿富汗貧民營,一個士兵對偉大的女作家多麗絲·萊辛說:“我們大聲呼喊向你尋求幫助,但風把我們的話吹走了。”我寫下這本書,也許同樣是對著風呼喊吧。

編輯手記

編後記

2015年春節,一篇《近年情更怯——一個博士生的返鄉筆記》的演講稿在網上迅速躥紅,轉發量驚人,隨之上海大學博士生王磊光及其背後的家鄉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近幾年,每次返鄉過年,都有“文化人”記述與描寫養育他們的家鄉狀況,尤其是中國城市化運動中的家鄉變化,成為他們著墨的重點。在這眾多的作品中,為何獨有王磊光的作品流行起來?這引起編者的注意。
在《近年情更怯》這篇演講稿中,作者從各個不同側面呈現了“他眼中”的家鄉世俗境況與人情冷暖,內容包括村民的住房、外出打工的父母與子女、回家的交通、留守老人與子女、葬禮、春節的力量以及知識的無力感等章節,可謂涉及當下農村的方方面面,且資料豐富,數據翔實。由於作者長期浸潤在家鄉的環境,對家鄉懷有深厚的情感,加之作者特殊的身份——從偏僻農村考入大城市攻讀文化學博士,專業關注的視野,城鄉的巨大反差,自我的身份焦慮等所帶來的強烈的內心衝突,匯聚成一種勢能,通過筆端的文字,傾瀉而出,這就使得作者的文字,具有了較強的感染力。我認為這也是引起廣泛傳播與關注的根源所在。
誠然,文以情為貴,人為情而動,只有具備了真情實感的文字,才會有感染力。但作者王磊光在感性表達與理性觀察分析之間,還是儘量保持著一種平衡。由於作者對自己的家鄉愛之深情之切,在描述一些現象時難免帶有自己個人的主觀色彩。——儘管這不是作者刻意要這樣的。
本書是作者的“一家之言”,但它畢竟向我們展示了處於大別山區偏僻一隅的農村的“生動圖景”,倘能藉此引起更多人對當下農村問題,尤其是如何打贏脫貧致富攻堅戰這一問題的關注與思考,幸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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