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qì)訶(hē)夫 (1860年1月29日-1904年7月15日)是俄國的世界級短篇小說巨匠,是俄國19世紀末期最後一位批判現實主義藝術大師,與莫泊桑和歐·亨利並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是一個有強烈幽默感的作家,他的小說緊湊精煉,言簡 意賅,給讀者以獨立思考的餘地。其劇作對20世紀戲劇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堅持現實主義傳統,注重描寫俄國人民的日常生活,塑造具有典型性格的小人物,藉此真實反映出當時俄國社會的狀況。他的作品的三大特徵是對醜惡現象的嘲笑與對貧苦人民的深切的同情,並且其作品無情地揭露了沙皇統治下的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和社會的醜惡現象。他被認為19世紀末俄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傑出代表。
原文
卡什坦卡的故事
第一章 表現不好
一條栗色小狗,達克斯狗①和看家狗雜交的後代,嘴臉極像狐狸,在人行道上前前後後地跑著,不安地朝四下里張望。間或它停下來,嗚嗚哀號著,時而抬起這隻凍僵的爪子,時而抬起另一隻,竭力想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它怎么迷路了?它清楚地記得這一天是怎么度過的,最後怎么來到這條不熟悉的人行道上。
這一天是這樣開始的:它的主人細木匠盧卡·亞歷山德雷奇,戴上帽子,把一件紅頭巾包著的細木活幾夾在胳肢窩裡,叫道:
“卡什坦卡②,咱們走!”聽到自己的名字,這條達克斯狗和看家狗的雜種狗就從工作檯底下鑽出來(它躺在那裡的刨花上),舒舒服服地伸個懶腰,跟著主人跑了。盧卡·亞歷山德雷奇的主顧們住得都很遠,因此每到一戶主顧家之前,細木匠總得幾次光顧小酒館,提提精神。卡什坦卡記得一路上它的舉止極不體面。因為主人帶它出來溜達,它高興得蹦蹦跳跳,見著公共馬車就汪汪叫著撲過去,幾次跑進人家院子裡,還追逐別的狗。細木匠經常看不見它,站住了,生氣地喚它。有一回,他甚至面帶解恨的神情,一把抓住它那狐狸樣的耳朵,擰了一陣,一字一頓地說:
“叫-你-死-了!-好!討厭鬼!”
跑完了主顧家,盧卡·亞歷山德雷奇順便去看他的姐姐,在她家裡喝了酒,吃了點東西。從姐姐家出來,他又去看望他的朋友裝釘匠。從裝釘匠家出來又去小酒館。出了小酒館又去找他的乾親家,等等。總之,當卡什坦卡來到這條不熟悉的人行道時,天快擦黑了,細木匠已經爛醉如泥。他揮舞著胳膊,呼呼地出氣,嘴裡嘟嘟噥噥: “我娘生了我這孽障!唉,造孽呀造孽!這會兒我們走在街上,看得見路燈,等我們一死--我們就要去地獄裡遭火燒。”
或者他恢復和善的語氣,把小狗喚到跟前,對它說:
“你啊,卡什坦卡,不過是一條毛毛蟲。拿你跟人比,就像拿粗木匠跟細木匠比一樣。”
正當他對狗這么說著話,忽然響起了音樂聲。卡什坦卡回頭一看,街上有一隊士兵正朝它這邊走來。音樂刺激它的神經,它受不了,急得它來回亂竄,嗚嗚哀號起來。讓它吃驚的是,細木匠不害怕,不呼喊,不吠叫,反而咧著嘴笑,挺胸凸肚,把五個指頭舉到帽檐旁。看到主人並不反抗,卡什坦卡叫得更凶,一時昏了頭,竟穿過大街,跑到了對面的人行道上。
等它清醒過來,已經沒有音樂聲,那隊兵也不見了,它趕緊穿過大街,跑到剛才離開主人的地方,可是,糟糕!細木匠已經不在了。它先往前跑,又掉頭往後跑,又穿過大街,可是細木匠像是鑽進地縫裡去了……卡什坦卡開始細細地聞人行道的路面,希望發現主人腳印的氣味,可是剛才有個壞蛋穿一雙新的膠皮套鞋經過這裡,現在所有細微氣味都跟刺鼻的橡膠臭氣混在一起,什麼也分辨不清了。
卡什坦卡前前後後來回奔跑,沒有找到主人,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大街兩側的路燈亮起來,家家戶戶的窗子裡透出燈光。天空飄著鵝毛大雪,把馬路、馬背、車夫的帽子都染成白色。天越黑,所有的東西就顯得越白。一些不相識的主顧不住腳地來來往往,打從卡什坦卡面前走過,擋住它的視線,有時還用腳踢它。(卡什坦卡把全人類分成極不平等的兩部分:主人和主顧。這兩種人大有區別:第一種人有權利打它,第二種人呢,它有權利咬他們的腿肚子。)那些主顧急匆匆地趕路,根本不理睬它。
天色漆黑,卡什坦卡不由得絕望、恐慌起來。它縮在一戶人家的門洞裡,嗚嗚地抽泣。因為它跟盧卡·亞歷山德雷奇奔跑了一整天,此刻它累了,它的耳朵和爪子已經凍僵,再說也餓極了。這一天它才吃過兩次東西:一次在裝訂匠家吃了點漿糊,一次在小酒館櫃檯邊找到一小塊臘腸皮--就這么一點東西。如果它是人,他一定會這樣想:
“不,照這樣可活不下去!我要開槍自殺!”
第二章 神秘的陌生人
但小狗卻什麼都不想,只知嗚鳴抽泣。當它的背上和頭上落滿了柔軟蓬鬆的雪花、筋疲力盡得正要昏昏入睡時,突然街門吱吱嘎嘎響起來,砰一下撞在它的身上。它跳起來。從打開的街門裡走進一個主顧之類的人。卡什坦卡一聲尖叫,朝他的腳撲去,因此這人不能不注意到它。他彎腰湊近它,問道:
“小狗,你打從哪兒來?我碰痛你了吧?好可憐,可憐……算了吧,別生氣,別生氣……都怪我不好。” 卡什坦卡透過掛在眉毛上的雪花打量這個陌生人。它看到眼前這人又矮又胖,圓圓的臉上颳得乾乾淨淨,戴一頂高禮帽,穿件沒有扣紐扣的皮大衣。
“你幹嗎嗚嗚地叫?”他接著說,伸出一個指頭禪掉它背上的雪,“你的主人在哪兒?你大概迷路了吧?唉,可憐的小東西!現在我們該怎么辦呢?”
從陌生人的聲音里卡什坦卡聽出一種溫和好心的語氣,便舔舔他的手,嗚咽得更加傷心了。
“你是一條好狗,真可笑!”陌生人說,“簡直像只狐狸!嗯,也沒有別的辦法,跟我走吧!說不定你將來能派上用場……行,走吧!”
他吧嗒一下嘴,對卡什坦卡做了一個手勢,那手勢只能有一種意思:“跟我來!”卡什坦卡就跟他去了。 過了大約半個鐘頭,它已經蹲在一個明亮的大房間裡。它歪著頭,感動地、好奇地望著陌生人;他坐在桌旁正在吃飯。他一邊吃,一邊給它扔點吃食……他先給它一點麵包,一塊發綠的乾酪皮,後來給一小塊肉,半個餡餅,幾根雞骨頭。它餓極了,把所有這些東西很快吞下去,來不及辨別滋味,而且它吃得越多,反而越覺得餓。 “可見你的主人沒有好好餵你!”陌生人說,看著它嚼都不嚼狼吞虎咽地吞下這些東西,“你真瘦!只剩下皮包骨頭了……”
卡什坦卡吃了很多,但沒有吃飽,不過已經吃得心滿意足。吃了東西,它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躺在房間中央,感到全身一股愉快的倦意,便搖起尾巴來。當新主人伸開手腳懶洋洋地躺在圈椅里時,它搖著尾巴在思考一個問題:是陌生人這裡好呢,還是細木匠家裡好?陌生人房裡的擺設又少又難看,除了幾把圈椅、一張沙發、一盞燈和一塊地毯外,就什麼也沒有了,所以房間像是空的。細木匠的幾個房間裡都堆滿了東西。他有桌子,工作檯,刨花堆,刨子,鑿子,鋸子,裝在烏籠里的黃雀,還有很大的洗衣盆……陌生人這裡沒有氣味,可是細木匠家裡總是煙霧騰騰,有膠水味,油漆味,刨花味,好聞極了。不過陌生人這裡有個很大的好處--他給很多吃食,而且,對他應該說句公道話,這陣子卡什但卡躺在桌旁,討好地望著他,他一次也沒有打過他,沒有用腳踢他,一次也沒有叫罵:“滾開,該死的!”
抽完一支雪茄菸,新主人走出去,過了一會又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小墊子。
“喂,小狗,上這兒來!”他說,把小墊子放在沙發旁的牆角里,“你躺在這兒,睡吧!”
隨後他熄了燈,走了出去。卡什坦卡舒舒服服躺在墊子上,閉上了眼。街上傳來狗叫聲,它本想回應幾聲,可是忽然問,它出乎意外地傷心起來。它想起了盧卡·亞歷山德雷奇,想起他的兒子費久什卡,想起了工作檯底下那舒適的小窩……它想起漫長的冬夜,細木匠刨木頭,有時大聲讀報,費久什卡常常跟它一塊兒玩……他抓住它的後腿把它從工作檯下拖出來,變著法子捉弄它,常常把它搞得眼前發黑,渾身骨頭酸痛。他逼它用後腿走路,拿它當鈴擋玩,也就是使勁拽它的尾巴,痛得它大聲尖叫,咆哮起來。有時,還老拿鼻煙讓它聞……特別難受的是這種把戲:費久什卡在繩子上吊一塊肉,讓卡什坦卡吃,等它吞進肚裡,他卻哈哈大笑,把那塊肉從它胃裡拖出來。這些回想越是鮮明;卡什坦卡就越是傷心,嗚咽聲也變得越響。
但不久疲勞和溫暖戰勝了憂傷……它漸漸睡著了。在它的想像中有許多狗在跑來跑去,其中有一條鬈毛老狗從它身邊跑過去。這條狗是它今天在街上看到的,眼睛上有一塊白斑,鼻子兩邊生著一絡絡毛。費久什卡手裡拿著鑿子,跑著追那條鬈毛狗,後來忽然間他自己也全身長出鬈毛來,快活地汪汪吠叫,在卡什坦卡身邊站住了。卡什坦卡和他友好地聞了一陣對方的鼻子,順著大街一塊兒奔跑……
第三章 投緣的新朋友
卡什坦卡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大亮,從街上傳來只有白天才有的喧鬧聲。房間裡沒有人。卡什坦卡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沉著臉,氣呼呼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它聞遍了所有的角落和家具,朝外間看了一眼,沒有發現任何有趣的東西。除了通向外間的門,這房間還有另一道門。卡什坦卡伸出前爪,在門上抓撓一陣,門打開了,它就進了另一個房間。這兒的床上躺著一個主顧,身上蓋著毛毯。它認出這就是昨天那個陌生人。
“嗚嗚……”它開始發怒,可是想起昨天那頓晚飯,它就搖起尾巴,到處聞起來。
它聞了一陣陌生人的衣服和靴子,發現那上面有一股馬的氣味。睡房裡還有一扇門不知通往哪兒,也關著。卡什坦卡又用爪子去抓撓這扇門,還用胸抵住它,門又開了,它立即感到一股奇怪的很可疑的氣味。卡什坦卡預料要遇到不愉快的事,便嗚嗚地發怒,小心察看,進了這個糊著骯髒壁紙的小房間,立即又嚇得直往後退。它看到一幅意料不到的可怕情景。一頭灰鵝把脖子和頭貼向地面,張開翅膀,嘎嘎叫著,直奔它而來。在它旁邊不遠的地方,一隻白貓躺在小墊子上。貓看到小狗,立即跳起來,拱起背,豎起尾巴,蓬起毛,也兇狠地叫起來。狗著實嚇壞了,但不想露出膽怯的樣子,便大聲吠叫,朝貓撲過去……貓把背拱得更高,喵嗚叫著,伸出爪子打了一下狗頭。卡什坦卡忙跳開了,四條腿趴在地上,用嘴臉去夠貓,發出響亮的尖叫聲。這當兒鵝從它後面走過來,用嘴使勁啄它的背。卡什坦卡又跳起來,轉身朝鵝撲去……
“這是怎么回事?”傳來生氣的洪亮的聲音,陌生人穿著睡袍、嘴裡叼著雪茄走了進來,“這是什麼意思?都回原位!”
他走到貓那兒,用手指彈一下它拱起的背,說:
“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這是什麼意思?打架了吧?哼,你這個老滑頭!給我躺下!”
他又轉身對鵝喝道:
“伊凡·伊凡內奇,回你的地方!”
老貓乖乖地躺到它的小墊子上,閉上了眼睛。從它的嘴臉和觸鬚的神態看來,它自己也不滿意剛才大發脾氣,乾起架來。卡什坦卡委屈地嗚咽起來,鵝則伸長脖子,嘎嘎地很快說些什麼,說得熱烈而明確,但小狗絕對聽不懂。
“行了,行了!”主人打著哈欠說,“你們相處要和睦友好。”他撫摩著卡什坦卡接著說,“你呢,小紅狗,別害怕……它們是好夥伴,不會欺負你的。等一下,我們該怎么叫你呢?沒有名字可不行,朋友。”
陌生人想了一會兒,說:
“這樣吧……你就叫--姑姑……你懂不懂?姑姑!”
他重複了幾遍“姑姑”,走了出去。卡什坦卡蹲著,開始觀察。老貓一動不動地躺在墊子上,裝出睡著的樣子。鵝伸長脖子,在原地踏步,繼續急速地熱烈地說道著什麼。顯然,這是一頭絕頂聰明的鵝。每一次激昂的長篇大論之後,它總要吃驚地後退一步,做出一副對自己的演說十分欣賞的模樣……卡什坦卡聽完它的演說,“汪汪”地應和幾聲,之後開始聞遍各個牆角。有個角落裡放著一個小木盆,它看到裡面有泡過的豌豆和泡軟的麵包皮。它嘗嘗豌豆,不好吃;又嘗嘗麵包皮,就吃起來。鵝看到一條不相識的狗在吃它的口糧,一點也不生氣,相反,它說得更加熱烈,而且為了表明自己的信任,還親自走到小盆旁,吃下幾顆豌豆。
第四章 稀奇古怪的把戲
過了一會兒,陌生人又走進來,帶來一件古怪的東西,像一扇門,又像字母幾在這個做工粗糙的木架的橫樑上掛著一個鈴擋,繫著一把手槍。鈴擋的擺錘和手槍的扳機上垂下兩根細繩。陌生人把木架放在房間中央,把一樣東西系好又解開,費了很長時間,後來看著鵝說:
“伊凡·伊凡內奇,請!”
鵝走到他跟前,做出等候的姿勢。
“好,”陌生人說,“咱們從頭開始。你先鞠躬,行屈膝禮!快!”
伊凡·伊凡內奇伸長脖子,向四方連連點頭,兩個腳掌碰了一聲。
“行,好樣的……現在你死去吧!”
鵝仰面躺下,翹起兩條腿。他們又做了幾個這類小把戲,陌生人忽然抱住頭,做出一副驚嚇的樣子,喊叫道:
“救命啊!著火啦!我們要燒死了!”
伊凡·伊凡內奇跑到橫樑下,用嘴叼住繩子,鈴鐺就噹噹當響起來。
陌生人十分滿意。他撫摩著鵝脖子說。
“好樣的,伊凡·伊凡內奇!現在假定你是珠寶商人,賣金銀首飾和鑽石。現在再假定你回到你的店鋪,發現裡面有賊。遇到這種情況,你該怎么辦?”
鵝用嘴叼住另一根繩子,拽一下,立即響起一聲震得耳聾的槍聲。卡什坦卡很喜歡鈴聲,聽到槍聲更加興奮,它就繞著木架奔跑,一邊汪汪地叫。
“姑姑,回原位!”陌生人對它喝道,“不準出聲!”
伊凡·伊凡內奇的把戲,並沒有因槍聲而結束。隨後,陌生人用調馬索套住鵝脖子,整整一個鐘頭,趕著它兜圈子,把馬鞭抽得啪啪響。這時候鵝就得跳過橫欄,鑽過圓環,像馬那樣直立起來,也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揮動兩個鵝掌。卡什坦卡目不轉睛地看著伊凡·伊凡內奇,高興得汪汪叫起來,有幾次索性一邊大聲吠叫一邊跟著它跑。陌生人把鵝和自己都弄累了,他擦著頭上的汗,叫道:
“瑪麗亞,去把哈夫羅尼婭·伊凡諾夫娜叫來!”
不一會兒,就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卡什坦卡發出怒叫,做出一副很勇敢的樣子,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它還是走到陌生人近旁。門開了,有個老太婆探進頭來,說了一句什麼,放進一頭極難看的黑豬。它毫不理睬卡什坦卡的嗚嗚吠叫,昂起豬嘴,快活地咕嗜咕嗜叫喚。顯然它很高興看到自己的主人、貓和伊凡·伊凡內奇。它走過貓的身旁時,用豬嘴輕輕拱拱它的肚子,然後又跟鵝攀談幾句。它的動作、聲調和抖動的小尾巴,都流露出它心地的和善。卡什坦卡立即明白,對這樣的東西發凶和吠叫是沒有必要的。
主人收走木架,叫道:
“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請!”
貓站起來,慢吞吞地伸了個懶腰,不樂意地走到豬跟前,像是給主人賞臉似的。
“好,現在我們從埃及金字塔做起,”主人說。
他作了很長時間的說明,然後下命令:一……二……三!一聽到“三”,伊凡·伊凡內奇就扇動翅膀,跳到豬背上……等它扭動脖子、拍打翅膀保持了平衡,在生著硬毛的豬背上站穩了,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便露出一臉瞧不起的神情,就好像覺得自己的本領一錢不值似的,無精打采地、懶洋洋地先爬到豬背上,再不樂意地爬到鵝身上,舉起前爪直立起來。這就是陌生人所說的“埃及金字塔”。卡什坦卡興奮得尖叫一聲,可是這時候老貓打了個哈欠,身子失去平衡,從鵝身上摔了下來。伊凡·伊凡內奇身子一晃,也掉了下來。陌生人大聲喊叫,揮舞胳膊,又作了一番說明。為這金字塔忙乎了整整一個鐘頭,之後,不知疲倦的主人又教鵝騎到貓背上,教貓抽菸,等等,等等。
訓練總算結束了,陌生人擦去額上的汗,走了出去。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表示厭惡地嚏一下鼻子,躺到小墊子上,閉上了眼睛。伊凡·伊凡內奇走到盆子跟前,豬由老太婆牽走了。有了這種種新鮮印象,卡什坦卡的頭一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傍晚,它同它的小墊子已經給安頓在糊壁紙的小房間裡,它跟老貓和鵝一塊兒過夜了。 第五章 天才!天才!
一個月過去了。
卡什坦卡已經習慣於每天晚上吃一頓可口的飯食,任憑主人叫它姑姑。它跟陌生人和新夥伴也相處熟了。生活過得很自在。
每天都是這樣開始的。通常總是伊凡·伊凡內奇醒得最早,它立即走到姑姑或老貓跟前,彎下脖子,熱烈而懇切地說道起來,但小狗照樣聽不明白。有時鵝高高地昂起頭,發表長篇獨白。在它們相識的頭幾天,卡什坦卡以為它話說得多是因為它很聰明,可是過了不久,就對它失去了一切尊敬。當它嘮嘮叨叨走到身邊的時候,小狗不再搖尾巴,把它看成一個討厭的、不讓大家睡覺的饒舌鬼,所以毫不客氣地用“嗚嗚嗚”來回敬它……
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是另一類老爺。它醒過來後一聲不出,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睜開。它巴不得不醒來才好,因為看得出來,它不熱愛生活。什麼事也引不起它的興趣,它對一切都無精打采,馬馬虎虎。它蔑視一切,連吃可口的飯食時也厭惡地直噴鼻子。
醒來後,卡什坦卡就在各個房間裡跑來跑去,聞遍所有的屋角。只有它和貓獲準在整套住宅里走動:鵝卻沒有權利跨出那個糊著骯髒壁紙的房間的門檻,至於哈夫羅尼婭·伊凡諾夫娜,它住在後院的小板棚里,只有上課時才帶進來。主人向來醒得很晚,喝過茶後立即動手玩那些把戲。每天都把木架、鞭子和圓環搬進小房間,每天所要做的差不多是老一套。一堂課總要拖上三四個鐘頭,因此有的時候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累得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伊凡·伊凡內奇張大嘴巴,不住地倒氣,主人則滿臉通紅,額頭上的汗怎么也擦不乾。
白天因為上課吃飯過得很有趣味,晚上卻有點無聊。一到晚上,主人通常外出,而且把鵝和貓也帶走了。剩下姑姑孤單單躺在墊子上,開始發愁……愁悶不知不覺中襲來,漸漸占滿它的心頭,就像黑暗占滿這房間一樣。這一來,小狗先是沒有心思吠叫,吃東西,在屋裡跑來跑去,甚至不想張眼看東西。後來在它的想像中出現兩個模糊不清的又像狗又像人的身影,那模樣親切可愛,卻有點古怪。他們一出現,姑站就搖尾巴,它好像覺得它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們,愛過他們……等它昏昏入睡的時候,每一回都感到這些東西身上有膠水、刨花和油漆的氣味。
卡什坦卡完全過慣了新的生活,從一條瘦骨伶仃的看家狗變成了一條肥壯的、皮毛保養得很好的狗。有一次訓練前,主人撫摩著它說:
“現在,姑姑,我們該乾點正事了。你也閒蕩得夠了。我想讓你當演員……你願意做演員嗎?”
於是他開始教它各種技能。第一課它學會了用後腿站立和行走,這件事它做得十分開心。第二課,它得用後腿跳躍,叼住教練放在它頭頂上空的糖塊。隨後的幾堂課它學會了跳舞,套著繩子跑圓圈,隨著音樂汪汪叫,拉鈴和放槍。一個月以後,它完全可以頂替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搭金字塔了。它很樂意學習,對自己的成績很是滿意。脖子上套著繩子、伸出舌頭跑圓圈,鑽圓環,騎在老貓背上都使它感到極大的快樂。每一種把戲玩成功後,它總要響亮地快活地汪汪叫幾聲,教練也表示驚奇,高興得搓起手來。
“天才!天才!”他說,“無疑是天才!你肯定會成功的!”
“姑姑已經聽慣了“天才”,所以每當主人說起這兩個字時,它總要跳起來,左顧右盼,仿佛這就是它的外號。 第六章 不安的夜
姑姑做了一個狗夢,夢見看門人舉起掃帚追它。它驚醒了。
房間裡很靜,很黑,十分悶氣。還有跳蚤在叮它。姑姑以前從來不怕黑暗,可是現在不知為什麼感到可怕,真想汪汪叫幾聲。隔壁房裡主人在大聲嘆氣,又過了一會兒,小板棚里的豬開始咕嚕咕嚕叫,之後一切歸於寂靜。想到吃食,心裡就會輕鬆些,於是姑姑開始回想,今天它偷了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的一個雞爪子,把它藏進客廳里立櫃後面的牆縫裡,那裡有許多蜘蛛網和灰塵,不妨現在去瞧瞧:那東西還在不在?很可能主人找到雞爪子,把它吃了。可是天不亮是不準離開房間的--這是規矩。姑姑閉上眼,想快點入睡,因為它憑經驗知道,只要睡得快,早晨醒得也快。突然,離它不遠的地方發出一聲古怪的叫聲,它不由得一陣哆咦,用四條腿跳了起來。這是伊凡·伊凡內奇在叫喚,而且叫聲不像平常那樣熱烈而懇切,卻有點怪異,刺耳,不自然,很像開門時的吱嘎聲。在黑屋子裡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弄不明白,姑姑越發感到可怕,便發怒地小聲咆哮起來:
“嗚嗚嗚……”
過了一段時間,也就是平常吃完一根好骨頭的工夫,叫聲停止了。姑姑漸漸安下心來,開始打盹。它夢見兩條大黑狗,在它們的大腿上和腰旁還留著一絡絡去年的毛。它們圍著一個大木盆狼吞虎咽地吃著泔水,泔水還冒著熱騰騰的蒸氣,氣味很香。有時它們回過頭來看看姑姑,呲出牙齒,嗚嗚咆哮:“我們不給你吃!”可是從屋裡跑去一個穿皮襖的男人,拿鞭子把它們趕走了。這時姑姑就走近木盆吃起泔水來,可是那人剛進大門,兩條黑狗就吼叫著朝它撲來,突然又響起一聲刺耳的尖叫。
“嘎!嘎嘎!”伊凡·伊凡內奇叫道。
姑姑醒來了,跳起來,不離開墊子,發出聲聲哀曝。它已經覺得,尖叫的不是伊凡·伊凡內奇,而是另一個不相干的東西。不知怎么小板棚里的豬又咕嚕咕嚕叫起來。
這當兒傳來便鞋的沙沙聲,主人穿著睡袍走了進來,手裡拿著蠟燭。一閃一閃的燭光在骯髒的壁紙和天花板上跳動,趕走了黑暗。姑姑看到屋裡並沒有不相干的東西。伊凡·伊凡內奇臥在地板上,沒有睡覺。它的翅膀難看地支棱開,嘴大張著,總之它那副模樣像是累極了,困極了。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也沒有睡著。大概它也被尖叫聲弄醒了。
“伊凡·伊凡內奇,你怎么啦?”主人間鵝,“你叫什麼?你是不是生病了?”
鵝一聲不響。主人碰碰它的脖子,撫摩它的背,說:
“你是個古怪的傢伙!自己不睡也不讓人家睡。”
主人走出去,帶走了亮光,屋子裡又漆黑一團。姑姑膽戰心驚。鵝倒不叫了,但小狗還是覺得黑暗裡站著一個不相千的東西。最可怕的是它無法去咬那個東西一口,因為誰也看不見他,他是無形的。不知怎么它預感到這一夜定要出兇險的事。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也很不安。姑姑聽到,它在墊子上不住地挪動身子,打哈欠,晃動腦袋。
大街上不知哪兒有人敲門,小板棚里的豬又在叫喚。姑姑嗚鳴地吠叫起來,伸出前爪,把頭架在上面。那敲門聲,那不知為什麼睡不著的豬的咕呷聲,那黑暗,那寂靜,都讓它感到如同伊凡·伊凡內奇的叫聲一樣,含著淒涼和可怕的意味。周圍的氣氛驚慌而不安,那是為什麼?這看不見的無形物到底是什麼東西?這時在姑姑身邊忽地閃出兩個暗淡的綠點。這是相識以來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第一次走到它的身邊。它需要什麼呢?姑姑舔一下貓的爪子,不問它來做什麼,用幾種聲調輕輕吠叫起來。
“嘎!”伊凡·伊凡內奇又叫道,“嘎嘎嘎!”
門又開了,主人拿著蠟燭走進來。鵝還是原先的姿勢,劈叉開翅膀,張著大嘴。它的眼睛閉上了。
“伊凡·伊凡內奇!這是怎么回事?你要死了,是嗎?哎呀,我現在記起來了,記起來了!”他喊著抱住了頭,“我知道什麼原因了!這是因為今天你讓馬踩著了。天哪,我的天哪!”
姑姑聽不懂主人的話,但看他的臉色可以知道,他也料到要出可怕的事了。它把嘴臉伸向黑暗的窗子,它好像覺得有個東西正貼著窗子往裡張望,便哀聲吠叫起來。
“它要死了,姑姑!”主人說著,傷心得輕輕合手,“是啊,是啊,它要死了!死神已經來到你們的房間。我們該怎么辦呢?”
臉色蒼白、焦急不安的主人嘆著氣,搖著頭,走回自己的睡房。姑姑害怕留在黑屋子裡,就跟著他去了。主人在床上坐下,幾次重複說:
“我的天,這可怎么辦呀?”
姑姑在他的腳邊走來走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般愁悶,不明白大家為什麼這般不安,它竭力想探個明白,就注意主人的每個動作。平時很少離開墊子的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這回也跟著主人進了睡房,在主人的腿旁蹭來蹭去。貓不住地晃著腦袋,就好像想把裡面的沉重思想摔出去似的,一邊還懷疑地看看床底下。
主人拿著一個小碟子,往裡面倒了一點臉盆里的水,又走到鵝身邊。
“喝吧,伊凡·伊凡內奇!”他溫柔地說,把碟子放到它面前,“喝點水,親愛的。”
可是伊凡·伊凡內奇一動不動,也不睜開眼睛。主人把它的頭按到碟子上,把它的嘴泡在水裡,但鵝不喝水,翅膀卻劈叉得更大,它的頭就這樣一直留在碟子上了。
“不行了,已經沒法可救了!”主人嘆了一口氣,“全完了。伊凡·伊凡內奇死了!”
他的臉上掉下兩行閃亮的水珠,就像下雨時窗子上常有的雨滴一樣。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姑姑和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直往主人腳邊靠,膽戰心驚地望著鵝。
“可憐的伊凡·伊凡內奇!”主人傷心地嘆著氣說,“我一直盼望著春天把你帶到別墅去,跟你一塊兒在綠草地上散步。可愛的動物,我的好夥伴,你卻不在了!沒有你,我現在該怎么辦呢?”
姑姑似乎覺得,有一天它也會發生這種事,也就是,它也會像鵝那樣,無緣無故就閉上眼睛,叉開囚腿,瞅出牙齒,叫人看著它也心裡害怕。顯然,這樣的念頭也在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的腦子裡轉過。此刻老貓臉色陰沉愁悶,這在從前是沒有過的。
天色漸漸亮了,屋裡已經沒有那個把姑姑嚇壞了的看不見的東西。等到天完全亮了,看門人走進來,提著鵝腿,不知把它送哪兒去了。隨後老太婆來了,拿走了食盆。
姑姑跑到客廳,瞧瞧柜子後面:主人沒有吃掉雞爪子,它還放在滿是塵土和蜘蛛網的老地方。可是姑姑只感到煩悶、悲傷,恨不得哭一場才好。它甚至沒有聞一下雞爪子,就鑽到沙發底下,蹲在那裡,哀怨地小聲吠叫起來:
“嗚……嗚……嗚……”
第七章 不順利的初次演出
有一天晚上,主人走進糊著骯髒壁紙的房間,搓著手說:
“好吧……”
他還想說點什麼,但沒有出聲又走了出去。姑姑在上課的時候很好研究過主人的面容和聲調,這時猜出他很激動,擔憂,好像還有點生氣。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說:
“今天我要帶姑姑和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出去。搭金字塔的時候,你呢,姑姑,要代替去世的伊凡·伊凡內奇。鬼知道會怎么樣!一點都沒有準備,沒有練熟,也很少排演!我們要出醜了,我們要倒霉了!”
說完他又走出去,過了一會兒穿著皮大衣,戴著高禮帽回來了。他走到貓那裡,抓住它的前腿,提起來,把它藏在胸前的皮大衣里。這時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顯得十分冷淡,連眼睛都懶得睜開。看來對它來說,躺著也好,叫人提起腿來也好,臥在小墊子上也好,被塞進主人的皮大衣也好,絕對是無所謂的……
“姑姑,我們走,”主人說。
姑姑什麼也不明白,搖著尾巴跟他去了。不一會兒,它已經上了雪橇,蹲在主人腳旁,看他冷得瑟縮一陣,聽他激動地嘮叨著:
“我們要出醜了!我們要倒霉了!”
雪橇在一座古怪的大房子前停下,它像個倒扣的湯盒。寬大的入口處有三扇玻璃門被十幾盞明晃晃的燈照得雪亮。玻璃門發出撞擊聲,不斷地打開,像三張大嘴,把擠在人口處的人們吞進去。人很多,不時有馬車停到大門外,不過卻不見有狗。
主人抓起姑姑的前爪,把它也塞進懷裡,跟老貓待在一起。皮大衣里又黑又悶,但很暖和。這時忽地閃出兩個暗淡的綠點--那是老貓因為小狗冰冷的硬爪碰著它而睜開了眼睛。原先姑姑舔舔它的耳朵,它想待得舒服一點,便不安地扭動身子,收腿時冰冷的爪子踩著了老貓。無意中它還把頭探出大衣外面,隨即生氣地吠叫起來,趕緊又縮回來。它好像看到了一個燈光不亮的大房間,裡面儘是稀奇古怪的東西。房間兩側的隔板和柵欄後面,探出許多可怕的嘴臉:有的是馬臉,有的長一對犄角,有的耳朵很長,有個肥頭大臉上該長鼻子的地方卻長著一條尾巴,嘴裡伸出兩根長長的、被啃光了肉的骨頭。③
老貓在姑姑的爪子下聲音嘶啞地喵嗚一聲,好在大衣這時敞開了,主人說一聲“下去!”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和姑姑都跳到地上。現在他們待在一間灰木板小屋裡。這裡除了一張不大的、帶鏡子的桌子、一張凳子和掛在牆角的幾件舊衣服外,什麼家具也沒有。屋裡沒有燈和蠟燭,只有固定在牆上的小管子裡發出扇面形的亮光。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舔著被姑姑弄亂的皮毛,走到凳子底下,躺下了。主人依舊激動不安,不斷搓手,開始脫衣服……他像平常在家裡準備躺進毛毯時那樣脫光了衣服,也就是脫得只剩下貼身的衣褲。隨後坐到凳子上,照著鏡子,在自己身上變出了許多古怪的戲法。他先往頭上套個假髮,這假髮中間有發縫,兩邊的頭髮豎起來,像兩個犄角。然後他往臉上塗一層厚厚的白東西,在白臉上再畫眉毛、鬍子和紅臉蛋。到這兒他的花樣還沒有完。他把臉和脖子弄髒了以後,又穿上一件古怪的極不像樣的衣服--這種衣服不論在別人家裡或者大街上姑姑都從來沒有見過。您不妨構想一下:這是一條十分肥大、用大花布縫成的褲子(這種大花布在小市民家裡通常只用來做窗簾和沙發套子),而且褲腰一直柬到胳肢窩下面,一條褲腿是褐色的,另一條褲腿是鮮黃色的,主人套進這條褲子之後,又穿上一件花布短上衣,這上衣開著鋸齒形的大領口,後背有一顆金星。最後他穿上五顏六色的襪子和一雙綠皮鞋……
姑姑眼花綴亂,心裡也亂糟糟的。在這個肥大笨拙的白臉人身上雖說有主人的氣味,他的聲音雖說也是熟悉的主人的聲音,但有的時候,姑姑還是滿腹狐疑,這時它真想從這個花花綠綠的人身邊逃跑,或者汪汪叫幾聲。新的地方,扇面形的燈光,氣味,主人的變樣--所有這些都使它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慌,而且預感到一定會遇到可怕的事,就像遇到肥頭大臉上不長鼻子卻長尾巴的怪物一樣。還有,牆外很遠的地方正在演奏可恨的音樂,有時還能聽到古怪的吼叫。只有一件事讓它安下心來,那就是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滿不在乎。它一直靜靜地在凳子底下打盹,連凳子讓人搬走時它都沒有睜開眼睛。
有個身穿黑禮眼、白坎肩的人探進頭來說:
“現在阿拉貝雷小姐上場了。她之後該您出場。”
主人什麼話也沒說。他從桌子底下拖出一隻不大的箱子,又坐下,等著。從他的嘴唇和手看得出來,他很激動,姑姑能聽出連他的呼吸都在顫抖。
“喬治先生,請吧!”有人在門外喊道。
主人站起來,在胸前一連畫了三次十字,然後從凳子下抓出貓,把它塞進箱子裡。
“過來,姑姑!”他小聲說。
姑姑什麼也不明白,走到主人手邊,他親一下它的頭,把它也放到貓那裡。隨後便是黑暗……姑姑踩著了貓,用爪子抓搔箱子四壁,害怕得出不了聲。箱子搖搖晃晃,像在波浪上顛簸,不住地抖動……
“瞧,我來了!”主人大聲喊道,“瞧,我來了!”
姑姑感覺到,主人喊完之後,箱子撞在硬東西上,不再晃動。聽得見打雷般沉悶的吼叫聲:好像有許多人在拍打一樣東西,而那東西大概就是肥頭大臉上不長鼻子卻長尾巴的怪物,於是那怪物就大聲吼叫,哈哈大笑,震得箱子上的鎖都晃動起來。主人發出一陣尖利刺耳的笑聲來回答這片吼叫,他在家裡可從來沒有這樣笑過。 “哈哈!”他喊道,竭力想壓住這片吼叫,“最可敬的觀眾們!我剛從火車站來!我的祖母死了,給我留下一筆遺產!箱子裡的東西真重--一定是金子嘍……哈哈!我馬上要成百萬富翁啦!現在讓我們打開箱子,瞧一瞧……” 箱子上的鎖喀嚓一響。明亮的燈光直刺姑姑的眼睛,它立即從箱子裡跳出來,又被吼叫聲震聾了耳朵,便飛快地繞著主人拚命奔跑起來,發出一連串清脆的吠叫聲。
“哈哈!”主人喊道,“親愛的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親愛的姑姑!我可愛的親戚們,你們怎么來了,真見鬼!” 他趴到地上,抓住貓和姑姑,要擁抱它們。姑姑趁主人緊緊摟抱它的時候,順便掃了一眼命運把它送來的這個天地,它沒有料到這地方那么宏大漂亮,一時間驚喜得愣住了。後來它掙脫主人的懷抱,由於印象強烈,它像個陀螺似的團團轉起來。新的天地太大了,充滿了亮晃晃的光,不論往哪兒瞧,從地面到天花板,到處都是人的臉,臉,臉,再沒有別的什麼。
“姑姑,請您坐下!”主人喊道。
姑姑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就跳到椅子上蹲下。它望著主人。主人的眼睛像平時一樣,看上去嚴肅而溫和,但他的臉,特別是嘴和牙齒,因為要做出呆板的大笑而變得十分難看。他還哈哈大笑,蹦蹦跳跳,扭動肩膀,做出一副面對成千上萬的觀眾十分快活的樣子。姑姑相信他真的很快活,突然間,它全身都感覺到,成千上萬的臉都在看它,它便昂起自己狐狸樣的嘴臉,高興得汪汪叫起來。
“您呢,姑姑,請坐一會兒,”主人對它說,“我先跟大叔跳一曲喀馬林舞。” ④
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等著主人逼它做蠢事,蹲在那裡,冷淡地東張西望。它跳舞的時候無精打采,馬馬虎虎,陰沉著臉,看它的動作、尾巴和觸鬚就可以知道,它深深地瞧不起這些觀眾,瞧不起明亮的燈光,瞧不起主人和它自己……它跳完了舞,打個哈欠,臥下了。
“好,姑姑,”主人說,“我先跟您唱支歌,然後再跳舞,好嗎?”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根小木笛,吹奏起來。姑姑因為受不了音樂,開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動起來,汪汪地叫。四面八方響起一陣歡呼聲和鼓掌聲。主人一鞠躬,等大家靜下來,又繼續吹奏……在他吹到一個高音時,樓座上的觀眾中有人大聲驚叫:
“什麼姑姑!”有個孩子的聲音喊道,“這不是卡什坦卡嗎!”
“是卡什坦卡!”有個帶著醉意、聲音發顫的男高音證實說,“真是卡什坦卡!費久什卡,沒錯,我說假話叫上帝懲罰我!喂,卡什坦卡!快過來!”
最高樓座上有人打一聲唿哨,一個童音和一個男高音同時大聲呼喊:
“卡什坦卡!卡什坦卡!”
姑姑猛地一驚,朝發出喊聲的地方望去。那裡有兩張臉:一張毛髮濃重,醉醺醺,得意地笑著,另一張胖乎乎,紅通通,一副吃驚的樣子。兩張臉直撲它的眼帘,就像剛才明晃晃的燈光直刺它的眼睛一樣……它想起了原先的主人,從椅子上掉下來,摔在地上,隨後跳起來,帶出快活的尖叫聲沖向這兩張臉。這時又響起了震耳的吼聲,夾雜著一聲聲唿哨和一個孩子的尖細的呼叫聲:
“卡什坦卡!卡什坦卡!”
姑姑跳過橫欄,然後跳過一個人的肩膀,落進一個包廂里。為了跑到另一層樓座,需要越過一堵高牆。姑姑縱身一跳,但沒有跳過去,從牆上跌落下來。後來它被人傳來傳去,舔著一些人的手和臉,升得越來越高,終於到了最高樓座……
半小時後,卡什坦卡已經來到大街上,跟著兩個有膠水和油漆味的人奔跑。盧卡·亞歷山德雷奇身子搖搖晃晃,憑經驗本能地儘量離水溝遠一些。
“我娘生下我這個孽障……”他嘟噥道,“你呢,卡什坦卡,缺個心眼。拿你跟人比,就像拿粗木匠跟細木匠比一樣。”
在他身旁,費久什卡戴著父親的便帽大步跟著。卡什坦卡瞧著兩人的後背,它覺得它隨著他們已經跑了很久很久,暗自高興它的生活一刻也沒有中斷過。
它又想起了那個糊著骯髒壁紙的房間,想起了鵝和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可口的飯食,上課,馬戲院……可是現在,這一切對它來說,就像一場漫長而雜亂的噩夢……
一八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注釋:①一種身長、毛光滑、腿短而彎曲的小狗。
②意為栗色小狗。
③指大象。
④一種俄羅斯民間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