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廉生者,彰德人[1]。少篤學[2];然早孤,家綦貧。一日他出,暮歸央 途。入一村,有媼來謂曰:“廉公子何之?夜得毋深乎?”生方皇懼,更 不暇問其誰何,便求假榻[3]。媼引去,入一大第。有雙鬟籠燈,導一婦人出, 年四十餘,舉止大家[4]。媼迎曰:“廉公子至。”生趨拜。婦喜曰:“公子 秀髮[5],何但作富家翁乎[6]!”即設筵,婦側坐,勸釂甚殷,而自己舉杯 未嘗飲,舉箸亦未嘗食。生惶惑,屢審閥閱。笑曰:“再盡三爵告君知。” 生如命已。婦曰:“亡夫劉氏,客江右[7],遭變遽殞。未亡人獨居荒僻[8], 日就零落。雖有兩孫,非鴟鴞,即駑駘耳[9]。公子雖異姓,亦三生骨肉也[10]; 且至性純篤,故遂靦然相見。無他煩,薄藏數金,欲情公子持泛江湖,分其 贏餘[11],亦勝案頭螢枯死也[12]。”生辭以少年書痴,恐負重託。婦曰:“讀書之計,先於謀生[13]。公子聰明,何之不可?”遣婢運資出,交兌八 百餘兩。生皇恐固辭。婦曰:“妾亦知公子未慣懋遷[14],但試為之,當無 不利。”生慮重金非一人可任,謀合商侶[15]。婦曰:“勿須。但覓一朴愨 諳練之仆[16],為公子服役足矣。”遂輪纖指一卜之,曰:“伍姓者吉。” 命仆馬囊金送生出,曰:“臘盡滌盞,候洗寶裝矣[17]。”又顧仆曰:“此 馬調良[18],可以乘御,即贈公子,勿須將回。”生歸,夜才四鼓,仆系馬 自去。明日,多方覓役,果得伍姓,因厚價招之。伍老子行旅[19],又為人 戇拙不苟[20],資財悉倚付之。往涉荊襄,歲抄始得歸[21],計利三倍。” 生以得伍力多,於常格外,另有饋賞,謀同飛灑[22],不令主知。甫抵家, 婦已遣人將迎,遂與俱去。見堂上華筵已設;婦出,備極慰勞。生納資訖, 即呈簿籍;婦置不顧。少頃即席,歌舞鞺鞳[23],伍亦賜筵外舍,盡醉方歸。 因生無家室,留守新歲。次日,又求稽盤[24]。婦笑曰:“後無須爾,妾會 計久矣。”乃出冊示生,登志甚悉,並給仆者,亦載其上。生愕然曰:“夫 人真神人也!”過數日,館穀豐盛[25],待若子侄。
一日,堂上設席,一東面,一南面;堂下一筵西向。謂生曰:“明日財 星臨照[26],宜可遠行。今為主價粗設祖帳[27],以壯行色。”少間,伍亦 呼至,賜坐堂下。一時鼓鉦鳴聒。女優進呈曲目,生命唱“陶朱”[83]。婦 笑曰:“此先兆也,當得西施作內助矣[29]。”宴罷,仍以全金付生[30], 曰:“此行不可以歲月計,非獲巨萬勿歸也。妾與公子,所憑者在福命,所 信者在腹心。勿勞計算,遠方之盈繼[31],妾自知之。”生唯唯而退。往客 淮上[32],進身為鹺賈[33],逾年,利又數倍。然生嗜讀,操籌不忘書卷, 所與游皆文士;所獲既盈,隱思止足[34],漸謝任於伍[35]。桃源薛生與最 善[36];適過訪之,薛一門俱適別業,昏暮無所復之,閽人延生入,掃榻作 炊。細詰主人起居[37],蓋是時方訛傳朝廷欲選良家女,犒邊庭,民間騷動[38]。聞有少年無婦者,不通媒的,竟以女送諸其家,至有一夕而得兩婦者。
薛亦新昏於大姓,猶恐輿馬喧動,為大令所聞[39],故暫遷於鄉。初更向盡, 方將拂榻就寢,忽聞數人排闔入[40]。閽人不知何語,但聞一人云:“官人 既不在家,秉燭者何人?”閽人答:“是廉公子,遠客也。”俄而問者已入。 袍帽光潔,略一舉手[41],即詰邦族[42]。生告之。喜曰:“吾同鄉也。岳 家誰氏?”答云:“無之。”益喜,趨出,急招一少年同入,敬與為禮。卒 然曰:“實告公子:某慕姓。今夕此來,將送舍妹於薛官人,至此方知無益。 進退維谷之際[43],適逢公子,寧非數乎!”生以未悉其人,故躊躇不敢應[44]。慕竟不聽其致詞,急呼送女者。少間,二媼扶女郎人,坐生榻上。睨 之,年十五六,佳妙無雙。生喜,始整巾嚮慕展謝;又囑閽人行沽,略盡款 洽[45]。慕言:“先世彰德人;母族亦世家,今陵夷矣。聞外祖遺有兩孫, 不知家況何似[46]。”生問:“伊誰?”曰:“外祖劉,字暉若,聞在郡北 三十里[47]。”生曰:“仆郡城東南人,去北里頗遠;年又最少,無多交知。 郡中此姓最繁,止知郡北有劉荊卿,亦文學士,未審是否,然貧矣。”慕曰:“某祖墓尚在彰郡,每欲扶兩棕歸葬故里,以資斧未辦,姑猶遲遲[48]。今 妹子從去,歸計益決矣。”生聞之,銳然自任。二慕俱喜。酒數行,辭去。 生卻仆移燈,琴瑟之愛,不可勝言。次日,薛已知之,趨入城,除別院館生。 生詣淮,交盤已[49],留伍居肆[50];裝資返桃源,同二慕啟岳父母骸骨, 兩家細小,載與俱歸。入門安置已,囊金詣主。前仆已候於途。從去,婦逆 見,色喜曰:“陶朱公載得西子來矣!前日為客,今日吾甥婿也[51]。”置 酒迎塵[52],借益親愛。生服其先知,因問:“夫人與岳母遠近[53]?”婦 云:“勿問,久自知之。”乃堆金案上,瓜分為五;自取其二,曰:“吾無 用處,聊貽長孫。”生以過多,辭不受。悽然曰:“吾家零落,宅中喬木, 被人伐作薪;孫子去此頗遠,門戶蕭條,煩公子一營辦之。”生諾,而金止 受其半。婦強內之。送生出,揮涕而返。生疑怪間,回視第宅,則為墟墓。 始悟婦即妻之外祖母也。既歸,贖墓田一頃,封植偉麗[54]。
劉有二孫,長 即荊卿;次玉卿,飲博無賴,皆貧。兄弟詣生申謝,生悉厚贈之。由此往來 最稔[55]。生頗道其經商之由,玉卿竊意家中多金,夜合博徒數輩,發墓搜 之,剖棺露胔[56],竟無少獲,失望而散。生知墓被發,以告荊卿。荊卿詣 生同驗之,入壙,見案上累累,前所分金具在。荊卿欲與生共取之。生曰:“夫人原留此以待兄也。”荊卿乃囊運而歸,告諸邑宰,訪緝甚嚴[57]。後 一人賣墳中玉簪,獲之,窮訊其黨,始知玉卿為首。宰將治以極刑;荊卿代 哀,僅得賒死。墓內外兩家併力營繕[58],較前益堅美。由此廉、劉皆富, 惟玉卿如故。生及荊卿常河潤之[59],而終不足供其博賭。一夜,盜入生家, 執索金資。生所藏金,皆以千五百為箇[60],發示之。盜取其二,止有鬼馬 在廄[61],用以運之而去。使生送諸野,乃釋之。村眾望盜火未遠,噪逐之; 賊驚遁。共至其處,則金委路側,馬已倒為灰燼。始知馬亦鬼也。是夜止失 金釧一枚而已。先是,盜執生妻,悅其美,將就淫之,一盜帶面具,力呵止 之,聲似玉卿。盜釋生妻,但脫腕鍘而去。生以是疑玉卿,然心竊德之。後 盜以釧質賭[62],為捕役所獲,詰其黨,果有玉卿。宰怒,備極五毒[63]。 兄與生謀,欲以重賄脫之,謀未成而玉卿已死。生猶時恤其妻子,生後登賢 書[64],數世皆素封焉。嗚呼!“貪”字之點畫形象,甚近乎“貧”。如玉 卿者,可以鑒矣。
注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1]彰德:明清府名,治所在今河南省安陽市。
[2]篤學:勤學。
[3]假榻:借宿。
[4]舉止大家:舉止風度像大家婦女。
[5]秀髮:穎異。指人的才具器字不凡。
[6]富家翁:富翁,財主。
[7]江右:長江下游西部地區;又稱江西。
[8]未亡人,舊時寡婦自稱。
[9]非鴟鴞即駑胎:意謂兩孫非凶頑即無能,都不堪委任。鴟鴞,即貓頭鷹,古人視為惡禽,喻奸邪兇惡之人。駑和駘皆劣馬,喻庸才。
[10]三生骨肉,隔代骨肉至親。暗指廉生將成為劉夫人甥婿。
[11]贏餘:本作“贏餘”,從青本改。
[12]案頭螢枯死:謂勤奮好學,而清貧至死。案頭螢,書案照讀之螢!喻清貧好學之士。杜甫《題鄭十八著作丈(虔)故居》詩:“窮巷悄然車馬絕,案頭乾死讀書螢。”
[13]“讀書之計”二句:謂若志在讀書,亦須先事謀生。
[14]懋遷:貿易。語出《尚書·益稷》。
[15]謀合商侶:打算同其他商人合夥經營。
[16]朴愨(què卻)諳練:樸厚謹慎,熟悉商務。朴,樸實,厚道愨,誠實,謹慎。諾練,熟悉。
[17]“臘盡”二句,謂於年底預備酒筵,等候廉生歸來,為之洗塵。滌盞,洗杯款客。洗裝,猶言洗塵,指宴請遠至之人。
[18]調(tiào條)良:馴順易馭。
[19]老於行旅:謂久慣於出門經商。老,謂經時久,歷事多,行旅,來往的旅客;此謂經商往來。
[20]戇拙不苟:耿直固執,凡事不肯馬虎。
[21]歲杪:年終。[22]飛灑:指將破格饋賞伍姓之款,雜攤於其他支出項下報賬。
[23]歌舞鞺鞳(tāngtà湯榻):歌舞齊作,鼓樂轟嗚。鞝鞳,鐘鼓聲。
[24]稽盤:查驗賬目,清點財物。
[25]館穀:語出《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本謂居其館,食其谷,此揩主人對客人居住飲食的招待供應。
[26]財星臨照,財神墾位臨照,是商賈宜利之兆。財星,又名財寶星,是財神的星位。道教奉趙玄壇為財神,據說他能驅役雷電,禳除災瘟,買賣求財,使之宜利。見《三教搜神大全》。
[27]主價(jiè介):猶言店主和夥計,指廉生和伍某。價,本指賓主間的傳話人,此指聯繫內外的店伙。祖帳,為遠行者祖祭所設的帳幕,即借指餞行筵席。祖,路神;古代為遠客餞行要祭祀路神,祈祐平安。
[28]陶朱:指敷演陶朱公致富故事的戲文。陶朱公,即春秋時越國大夫范蠡。據《史記·貨殖列傳》,范蠡助勾踐滅吳後,以為越王不可共安樂,遂棄官去。後至陶(地名,在今山東定陶縣),易名朱公,以經商致富,十九年中三致千金。明傳奇如梁辰魚《浣紗記》、汪道昆《五湖游》等,皆敷演范蠡故事,此或即指這類戲文中的有關折子戲。
[29]西施作內助:西施,注已見前。據《吳越春秋》;越滅吳後,西施復歸范蠡,與之同泛五湖而去。內助,妻子。
[30]全金:全部資金,包括上次經商帶回的所有本金和利潤。
[31]盈絀:猶言盈虧,指盈利或虧本。
[32]淮上:淮河沿岸。當時淮河為鹽運水道,以揚州為鹽運集散中心。
[33]鹺賈:鹽商。
[34]止足:謂知足而止。《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35]謝任:卸任;把責任轉付他人。
[36]桃源:縣名,屬湖南,以境內有桃花源,故稱。
[37]起居:舉止。近況。
[38]“蓋是時”至“得兩婦者”數句:背景未詳,疑為明末天啟、崇幀間事。又據《蒲松齡集·述劉氏行實》謂:“順治乙未(十二年,一六五五年)間,訛傳朝廷將選良家子充掖庭,人情洶動”云云一段文字,所述為作者本人與其妻劉孺人完婚經歷,行文與此處頗相類,但所言“充掖庭”而非“犒邊庭”,未知是否與廉生所遭出於同一背景,待考。
[39]大令:對知縣的敬稱。
[40]排闔:推門。闔,門扇。《爾雅·釋宮》:“闔謂之靡。”
[41]舉手:拱手。相見之禮。
[42]邦族:謂籍貫姓氏。
[43]進退維谷:進退無路,進退兩難。《詩·大雅·桑柔》:“人亦有言,進退維谷。”傳:“谷,窮也。”
[44]躊躇:此從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籌躇”。
[45]略盡款洽:略表殷勤相侍之意。款洽,殷勤。
[46]何似:如何。
[47]郡北:指彰德府城之北。
[48]遲遲:遷延。
[49]交盤:移交盤點。
[50]居肆:留守、主持店務。
[51]甥婿:外孫女婿。
[52]迎塵:迎接客人,為之洗塵。
[53]遠近:謂族屬親疏。
[54]封植偉麗:謂經培土植樹,墓田十分壯觀。封植,猶言“封樹”。
古代士以上的葬禮,聚土為墳叫封,植樹為記叫樹,見《周禮·春宮·宗伯·冢人》。
[55]稔:熟慣。
[56]露胔(zì自):露出腐屍。胔,腐肉。《禮記·月令》:“孟春之月……掩骼埋胔.“註:”骨枯曰骼,肉腐曰胔.“
[57]訪緝:訪查捉拿。
[58]營繕:營造修繕。
[59]河潤:猶言“濟助”。《莊子·列禦寇》:“河潤九里,澤及三族。”後因以“河潤”比喻施惠於人。
[60]以千五百為箇(gè個):謂以一千兩或五百兩白銀鑄為一錠。箇,量詞,此指一錠。
[61]鬼馬:指劉夫人先前贈廉生之馬。
[62]質賭:典押為賭本。
[63]五毒:五種酷刑,指械、鐐、棍、拶、夾棍之類五種刑罰。或謂四肢及身備受楚毒。
[64]登賢書:指鄉試中式。賢書,舉賢書;此指鄉試榜錄。周制:鄉大夫等以時獻賢能之書(舉薦賢能者之名籍)於王,王受之,登於天府。見《周禮·地官·鄉大夫》。後因稱鄉試中式為登賢書。
譯文
河南彰德府有一位姓廉的書生,從小勤奮好學,可是很早就失去了父親,家裡十分貧窮。
有一天廉生外出,傍晚回家的時候迷了路。他走進一個村子,有一位老太太走過來問道:“廉公子到哪裡去呀?夜不是很深了嗎?”廉生正在驚慌害怕的時候,也來不及問這位老太太是誰,就請求借宿。老太太就領著他走去,進入了一所高大的宅第中。有個丫鬟挑著燈籠,引導著一位婦人出來了,年紀約有四十餘歲,舉止有大家風度。老太太迎上前去說:“廉公子到了。”廉生連忙上前拜見,婦人高興地說:“公子清秀英俊,豈只是做個富家翁!”隨即擺設酒宴,婦人在一側陪坐,很殷勤地頻頻勸飲,而她自己雖舉杯卻未曾飲過酒,舉起筷子也未曾吃過菜。廉生感到惶恐疑惑,屢屢打聽她的家世。婦人笑著說:“我故去的丈夫姓劉,客居江西,因為遭到意外變故突然去世。我這未亡人,獨自住在這荒僻的地方,家境也日益敗落。雖然有兩個孫子,不是像鴟鴞一樣凶頑不馴,就是像駑駘一樣愚鈍無能。公子雖然和我們不同姓,但也是隔了一代的骨肉至親。而且你生性忠厚誠樸,所以我很冒昧地和你相見。也沒有別的事情麻煩你,我稍微存有幾兩銀子,想請你拿去到江湖上做買賣,分得一部分利潤,也比像案頭螢那樣,只知苦讀清貧而死好多了。”廉生推辭說自己年輕,又是個書呆子,恐怕辜負了她的重託。劉夫人說:“你要打算好好讀書,首先要解決生活問題。公子很聰明,到哪裡去不可以?”於是命婢女取出銀子來,當面交付八百多兩。廉生十分惶恐,再三推辭。劉夫人說:“我也知道你不習慣作買賣,但是試著乾一乾,我想不會不順利。”廉生顧慮這么多錢自己一人不能勝任,打算找一個同夥合作經商。劉夫人說:“不必這樣,只找一個樸實謹慎、懂得商務的僕人,為公子跑腿辦事就足夠了。”於是她伸出纖長的手指掐算了一卦說:“找一個姓伍的吉利。”就叫僕人備馬,裝上銀子送廉生出發,說:“到了臘月底,我洗乾淨杯盤,恭候給公子洗塵。”又轉頭對僕人說:“這匹馬調理得很馴良了,可以乘騎,就送給公子吧,不要牽回來了。”
廉生回到家,才四更多天,僕人拴好了馬就自己回去了。第二天,廉生多方尋找夥計,果然找到一個姓伍的人,於是用高價雇用了他。姓伍的曾多年出門經商,又為人耿直,辦事認真。於是廉生把錢財全託付給他。兩人來往跋涉於荊襄一帶,年底才回來,計算一下,獲得了三倍的利潤。廉生因為得到姓伍的夥計的幫助很多,在工錢之外,另給了他一些賞賜。並商議著把這些賞錢分加在其它帳目內,不讓主人知道。
他們剛剛回到家,劉夫人已經派人來迎請了,於是他們就與來接的人一起去了劉夫人家。只見堂上已經擺好了豐盛的筵席。劉夫人出來了,再三慰問他的勞苦。廉生交納了錢財之後,就把帳簿呈交出來,劉夫人放在一邊不看。一會兒大家入了席。還伴有歌舞音樂。在外屋也給姓伍的夥計擺了酒席,讓他儘量喝醉了才回去。因為廉生沒有家室,便留在劉夫人家守歲。
第二天,廉生又要求檢查帳目,盤點財物,劉夫人笑著說:“以後不必這樣,我早已計算好了。”於是拿出一本帳簿給廉生看,登記得十分詳盡,連他贈給僕人的賞錢,也記載在上面。廉生驚愕地說:“夫人真是位神人啊!”
廉生住了幾天,劉夫人對他的食宿照顧得十分豐盛,好像對待自己的子侄一樣親切。有一天,劉夫人在堂上設了酒席,一桌朝東,一桌朝南,堂下一桌朝西。劉夫人對廉生說:“明天財星照臨,最適於遠行。今天為你們主僕設宴餞行,使你們遠行更有氣派。”過了一會兒,也把姓伍的夥計叫來了,讓他坐在堂下。一時之間,鑼鼓齊鳴,一名女藝人呈上曲目單,廉生點唱了一出《陶朱富》。劉夫人笑著說:“這是一個好兆頭,你一定能得到像西施一樣賢惠的妻子。”宴會結束以後,仍把全部資財交給廉生,說:“這一次出門,不可受時間限制,不獲得數以萬計的巨利不要回來。我與公子憑藉的是福氣和命運,所信託的是心腹之人,你們也不必花費心思去計算了,你們在遠方的盈虧,我自然會知道。”廉生答應著告辭出來。
他們倆到兩淮一帶作買賣,當了鹽商。過了一年,又獲得了數倍的利潤。然而廉生愛好讀書,做生意也不忘記書本,他結交的朋友也都是讀書人。獲得的利潤已經很多了,廉生就想不幹了。漸漸地把經商的重任全交給了姓伍的夥計。
桃源縣一個姓薛的書生與廉生交情最好。有一次,廉生到桃源縣去拜訪他,可薛家全家都到別墅去了。天黑了他又不能再到別的地方去,看門人就把他請進去,掃床做飯招待他。廉生詳細詢問他主人的情況,原來這時正謠傳朝廷要選良家女子,送到邊疆去犒賞軍人,民間便騷動起來。只要聽說有沒娶親的年輕人,便也不請媒人,不訂婚約,直接就把女兒送到家裡去,甚至有人一晚上就得到兩個媳婦。薛生也在最近和某大姓人家的女兒結了婚,恐怕事情喧譁轟動,被縣令知道,所以暫時遷居到鄉下去了。
初更將盡的時候,廉生掃掃床鋪正要睡覺,忽然聽見有好幾個人推開大門直接進來了。守門的人不知說了句什麼話,只聽見一個人說:“相公既然不在家,那么屋裡點著燈的是誰?”守門人回答說:“是廉公子,一位遠方來的客人。”一會兒,問話的人進屋來了,這人穿戴整潔華麗,向廉生略一舉手致禮,就打聽他的家世。廉生告訴了他,他高興地說:“我們是同鄉呢,你岳父家姓什麼?”廉生回答說:“還沒有娶妻。”這人越發高興,跑出去急忙招呼了另一位少年一同進來,很恭敬地與廉生見禮,突然說道:“實話告訴你:我們姓慕。今天晚上來,是把我妹妹送來嫁給薛官人,到了這裡才知道這件事辦不成了。正進退兩難的時候,恰巧遇見了公子,這難道不是天意嗎?”廉生因為不了解這兩個人,所以躊躇著不敢答應。慕生竟然不聽他說什麼,就急忙招呼送親的人。一會兒,兩個老婦人扶著一位女郎進來,坐在廉生床上。廉生斜著眼睛一看,女郎年約十五六歲,美麗無比。廉生十分高興,這才整整衣帽嚮慕生道謝,又囑咐守門人去買酒,稍微表示一點殷勤款待的心意。慕生說:“我們的祖先也是彰德府人;母親一族也是世代官宦人家,現在衰落了。聽說外祖父留有兩個孫子,不知道家境情況怎么樣了。”廉生問:“你外祖父是誰?”慕生說:“外祖父姓劉字暉若,聽說住在城北三十里之處。”廉生說:“我是府城東南人,離城北比較遠,我的年齡又小,交遊不廣。郡中姓劉的人最多,只知城北有個劉荊卿,也是一位讀書人,不知道是不是你外祖父的後人,但是他家已經很窮了。”慕生說:“我家的祖墳還在彰德府,常常想把父母的棺木送回故鄉安葬,因為路費沒有籌措足,固而遲遲未辦成。現在妹子嫁給了你,我們回去的心意就決定了。”廉生聽了,很爽快地答應幫助他們辦好這件事。慕家兄弟都非常高興,喝了幾巡酒以後,就告辭走了。廉生打發走了僕人,移走了燈火,新婚夫妻恩愛纏綿,就無法用語言表達了。
第二天,薛生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就趕到城裡來,收抬出另一個院落讓廉生居住。廉生回到兩淮,移交盤點完了之後,留下姓伍的夥計住在店鋪里,自己裝上財物返回桃源縣,同慕家兄弟起出岳父母的遺骨,帶著兩家的妻兒,一起回到了彰德。
回家安置好了之後,廉生便裝好銀子去見主人。以前送他的那個僕人已經在路上等侯他了。廉生跟著他到了劉家,劉夫人迎出來相見,滿面喜色地說道:“陶朱公載著西施回來了。以前是客人,今天是我的外甥女婿了。”擺下酒宴為他接風洗塵,對廉生倍加親愛。廉生佩服劉夫人有先見之明,就問道:“夫人與我岳母關係遠近?”劉夫人說:“不必問這事,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於是劉夫人就把銀子堆在案子上,分為五份,自己拿了兩份,說:“我要銀子沒什麼用處,只不過是送給我的大孫子。”廉生因為太多,推辭不肯接受。劉夫人很難過地說:“我們家敗落了,院子中的樹木被人砍去當柴燒了,孫子離這兒挺遠,門庭破敗,麻煩公子經營操辦一下。”廉生答應了,而銀子只肯收一半。劉夫人強使廉生都收下,送他出門,流著淚回去了。廉生正感到迷惑怪異的時候,回頭一看,宅第成了一片墳地,這才明白劉夫人就是妻子的外祖母。
回去以後,廉生拿出銀子買了墳墓周圍一頃地作為墓田,封土植樹,修飾得壯觀幽美。劉夫人有兩個孫子,長孫就是劉荊卿;次孫名為玉卿,酗酒賭博,不務正業。弟兄倆都很貧窮。弟兄倆到廉生家感謝他為他們整修祖墳,廉生贈給他們一大筆銀子。從此互相往來,最為密切。
一次,廉生對他們詳細說了經商的情由。玉卿暗想墳墓中一定有許多銀子,就在一天晚上,糾合了幾個賭徒,掘開墳墓,搜尋銀子。剖開棺木露出了屍體,竟然一點銀子也沒得到,很失望地散去了。廉生知道墳墓被掘,就告知了荊卿。荊卿和廉生一起到墓地查驗。進入墓室,就看見案上堆得滿滿的,以前所分的兩份銀子都在那裡。荊卿要和廉生兩人分了銀子,廉生說:“夫人原來就是留在這兒等待贈給你的。”荊卿把銀子裝運回家,然後向官府告發了掘墓之事。官府查訪緝拿得很嚴。後來有一個人出賣墳中玉簪,被抓獲了,官府審訊追問他的同黨,才知道是玉卿為首。縣令要把玉卿處以極刑,荊卿代他哀求,僅僅免予處死。兩家一起出力修繕,墳墓內外修飾得比以前更為堅固幽美。從此,廉生和荊卿家都富裕了,只有玉卿仍然像以前一樣貧困。廉生和荊卿常常周濟他,然而到底不夠他賭博揮霍的。
有一天晚上,有幾個強盜闖入了廉生家,抓住廉生追要銀子。廉生收藏的銀子,都按一千五百兩鑄成銀錠,就挖出來給他們看,強盜們拿了兩個。這時只有以前劉夫人贈送給廉生的那匹馬在馬廄里,強盜用它馱著銀子走了,就逼廉生把他們送到村外野地里,才釋放了他。村里眾人望見強盜的火把離得不遠,就吶喊著追上去,強盜嚇跑了。大家追到那裡一看,銀子扔在路邊,那匹馬已經倒地變為灰燼。廉生這才知道馬也是鬼物。這天晚上只丟失了金釧一枚。原來,強盜抓住了廉生的妻子,喜愛她美貌,就要姦污她,有一個帶著面具的強盜大聲呵斥阻止了他們,聲音好似玉卿。強盜們就放開了廉生的妻子,只褪下她腕上的金釧而去。廉生因此懷疑是玉卿,然而心裡又暗暗感激他。後來有一個強盜用金釧作為賭注,被捕役抓獲,追問他的同黨,果然有玉卿。縣令大怒,把五種酷刑全用上了。玉卿的哥哥與廉生商議,想用重金賄賂官府使他免於死罪,他們還沒有辦成而玉卿就已經死了。廉生還經常照顧周濟玉卿的妻兒。
廉生後來鄉試考中了舉人,幾代都是富貴人家。唉!“貪”這個字的點、劃、形象,十分接近“貧”字。像玉卿這樣的人,可以作為前車之鑑。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