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診[契訶夫創作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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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診》選自契柯夫短篇小說集。創作於沙皇統治時期。 《出診》生動地展示出資本主義迅速發展條件下俄國社會兩極分化、極端不公、農民破產和富農的貪婪殘酷等可怕景象。

作品原文

教授接到利亞利科夫工廠打來的一封電報,請他趕快就去。從那封文理不通的長電報上,人只能看懂這一點:有個利亞利科娃太太,大概就是工廠的廠主,她的女兒生病了,此外的話就看不懂了。教授自己沒有去,派他的住院醫師科羅廖夫替他去了。

他得坐火車到離莫斯科兩站路的地方,然後出車站坐馬車走大約四俄里。有一輛三匹馬拉著的馬車已經奉命在車站等科羅廖夫了。車夫帶著一頂插一根孔雀毛的帽子,他對醫師所問的一切話都照軍人那樣高聲回答:“絕不是!”“是那樣!”那是星期六的黃昏,太陽正在落下去。工人從工廠出來,成群結夥到火車站去,他們見到科羅廖夫坐著的馬車就鞠躬。黃昏、莊園、兩旁的別墅、樺樹、四周的恬靜氣氛,使科羅廖夫看入迷,這時候在假日前夜,田野、樹林、太陽,好像跟工人一塊兒準備著休息,也許還準備著禱告呢……

他生在莫斯科,而且是在那兒長大成人的。他不了解鄉村,素來對工廠不感興趣,也從沒到工廠里去過。不過他偶爾也看過講到工廠的文章,還到廠主家裡拜訪過,跟他們談過天。他每逢看見遠處或近處有一家工廠,總是暗想從外面來看那是多么安靜,多么平和,至於裡面,做廠主的大概是徹頭徹尾的愚昧,昏天黑地的自私自利,工人做著枯燥無味、損害健康的苦工,大家吵嘴,灌酒,滿身的虱子。現在那些工人正在戰戰兢兢、恭恭敬敬地給四輪馬車讓路,他在他們的臉上、便帽上、步法上,看出他們渾身骯髒,帶著醉意,心浮氣躁,精神恍惚。

他的車子走進了工廠大門。他看見兩邊是工人的小房子,看見許多女人的臉,看見門廊上晾著被子和襯衫。“小心馬車!”車夫嚷道,卻並不勒住馬。那是個大院子,地上沒有青草。院子裡有五座大廠房,彼此相離不很遠,各有一根大煙囪,此外還有一些貨棧和棚子,樣樣東西上都積著一層灰白的粉末,像是灰塵。這兒那兒,就跟沙漠裡的綠洲似的,有些可憐相的小花園,和管理人員所住的房子的紅色或綠色房頂。車夫忽然勒住馬,馬車就在一所重新上過灰色油漆的房子面前停住了。這兒有一個小花園,種著紫丁香,花叢上積滿塵土。黃色的門廊上有一股濃重的油漆味。

“請進,大夫,”好幾個女人的語聲在過道里和前廳里說,同時傳來了嘆息和低語的聲音。“請進,我們盼您好久了……真是煩惱。請您往這邊走。”

利亞利科娃太太是一個挺胖的、上了歲數的太太,穿一件黑綢連衣裙,袖子樣式挺時髦,不過從她的面容看來,她是個普通的、沒受過教育的女人。她心神不寧的瞧著丈夫,不敢對他伸出手去。她沒有那份勇氣。她身邊站著一個女人,頭髮剪短,戴著夾鼻眼睛,穿一件花花綠綠的短上衣,長得清瘦,年紀已經不算輕了。女僕稱呼她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科羅廖夫猜想這人是家庭女教師。大概她是這家人里頂有學問的人物,所以受到囑託來迎接和招待這位大夫吧,因為她馬上急急忙忙地開始述說得病的原因,講了許多瑣碎而惹人討厭的細節,可是偏偏沒說出是誰在害病,害的是什麼病。

醫師和家庭女教坐著談話,女主人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等著。科羅廖夫從談話里知道病人是利亞利科娃太太的獨生女和繼承人,一個二十歲的姑娘,名叫麗莎。她害病很久了,請過各式各樣的醫師治過病,昨天夜裡,從黃昏起到今天早晨止她心跳得厲害,弄得一家人全沒睡覺,擔心她別是要死了。

“我們這位小姐,可以說,從小就有病,”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用嬌滴滴的聲音說屢次用手擦嘴唇。“醫師說她神經有毛病,她小時候害過瘰癧病,可是醫師把那病悶到她心裡去了,所以我想毛病也許就出在這上面了。”

他們去看病人。病人已經完全是個成人,身材高大,可是長得跟母親一樣難看,眼睛也一樣小,臉的下半部分寬得不勻稱。她躺在那兒,頭髮蓬鬆,被子一直蓋到下巴上。科羅廖夫第一眼看上去,得了這么一個印象:她好像是一個身世悲慘的窮人,多虧別人慈悲,才把她弄來這兒。他不能相信這人就是五座大廠房的繼承人。

“我來看您,”科羅廖夫開口說,“我是來給您治病的。您好。”

他說出自己的姓名,跟她握手,那是一隻難看的、冰涼的大手。她坐起來,明明早已習慣讓醫師看病了,裸露著肩膀和胸脯一點也不在乎,聽憑醫師給她聽診。

“我心跳,”她說,“通宵跳得厲害極了……我差點嚇死!請您給點什麼藥吃吧。”

“好的!好的!您放心吧。”

科羅廖夫診查過後,聳一聳肩膀。

“心臟挺好,”他說,“一切都正常,一切都沒有毛病。一定是您的神經有點不對頭,不過那也是十分平常的事。必須認為,就是神經上的毛病也已經過去了,您躺下來睡一覺吧。”

這當兒一盞燈送進寢室來。病人看見燈光就眯細眼睛,忽然雙手捧著頭,號啕大哭起來。於是難看的窮人的印象忽然消散,科羅廖夫也不再覺得那對眼睛小,下半個臉過分寬了。看見一種柔和的痛苦表情,這表情是那么委婉動人,在他看來她周身顯得勻稱、嬌氣、樸實了,他不由得想要安慰她,不過不是用藥,也不是用醫師的忠告,而是用親切簡單的話。她母親摟住她的頭,讓她貼緊自己的身子。老太太的臉上現出多么絕望,多么悲痛的深情啊!她,做母親的,撫養她,把她養大成人,一點不怕花錢,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她身上,叫她學會法語、跳舞、音樂,為她請過十來個老師,請過頂好的醫師,還請一個家庭女教師住在家[1]里。現在呢,她弄不明白她女兒的眼淚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她這么愁苦,她不懂,她惶恐,她臉上現出慚愧、不安、絕望的表情,仿佛她忽略了一件很要緊的事,有一件什麼事還沒做好,有一個什麼人還沒請來,不過究竟那人是誰,她卻不知道了。

“麗桑卡 ,你又哭了……又哭了,”她說,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我的心肝,我的寶貝,我的乖孩子,告訴我,你怎么了?可憐可憐我,告訴我吧。”

兩人都哀哀地哭了。科羅廖夫在床邊坐下,拿起麗莎的手。

“得了,犯得上這么哭嗎?”他親切地說,“真的,這世界上任什麼事都不值得這么掉眼淚。算了,別哭了,這沒用處……”

同時他心裡暗想:

“她到了該結婚的時候了……”

“我們工廠里的醫師給她溴化鉀吃,”家庭女教師說,“可是我發覺她吃下去更糟。依我看來,真是要治心臟,那一定得是藥水……我忘記那藥水的名字了……是鈴蘭滴劑吧,對不對?”

隨後她又詳詳細細解釋一番。她打斷醫師的話,妨礙他講話。她臉上帶著操心的神情,仿佛認為自己既是全家當中頂有學問的人,那就應該跟醫師連綿不斷地談下去,而且一定得談醫學。

科羅廖夫覺得厭煩了。

“我認為這病沒有什麼大關係,”他走出臥房,對那位母親說。“既然您的女兒由廠醫在看病,那就讓他看下去好了。這以前他下的藥都是對的,我看用不著換醫師。何必換呢?這是普普通通的小病,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從容地講著,一面戴著手套,可是利亞利科娃太太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用淚汪汪的眼睛瞧著他。

“現在離十點鐘那班火車只差半個鐘頭了,”他說,“我希望我不要誤了車才好。”

“您不能在我們這住下嗎?”她問,眼淚又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了。“我不好意思麻煩您,不過求您行行好……看在上帝的面上,”她接著低聲說,朝門口看一眼,“在我們這住一夜吧。她可是我的命根子……獨生女……昨天晚上她把我嚇壞了,我都沉不住氣了……看在上帝面上,您別走!……”

他本來想對她說他在莫斯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說他家裡的人正在等他回去,他覺得在陌生人家裡毫無必要地消磨一個黃昏再過一個通宵是一件苦事,可是他看了看她的臉,就嘆一口氣,一言不發地把手套脫掉了。

為了他,客廳和休息室里的燈和蠟燭全點亮了。他在鋼琴前面坐下來,翻一會兒樂譜,然後瞧牆上的畫片,瞧畫像。那些畫片是油畫,鑲著金框線子,畫的是克里米亞的風景,浪潮彭拜的海上浮著一條小船,一個天主教教士拿著一個酒杯,那些畫兒全都乾巴巴,過分

雕琢,沒有才氣······畫像上也沒有一張美麗的、順眼的臉,儘是些高顴骨和驚訝的眼睛。麗莎的父親利亞利科夫前額很低,臉上帶著洋洋得意的表情,他的制服像口袋似的套在他那魁偉強壯的身子上面,胸前帶著一個獎章和一個紅十字章。房間裡缺乏文雅的跡象,奢華的布置也是偶然湊成,並不是精心安排的,一點也不舒適,就跟那套制服一樣。地板亮得照眼,枝形吊燈架也刺眼不知甚么緣故他想起一段故事,講的是一個商人,就是去洗澡的時候,脖子上也套著一個獎章······

從前廳傳來交頭接耳的語聲,有人在輕聲地打鼾。忽然,房子外面傳來金屬的、刺耳的、時斷時續的聲音,那是科羅廖夫以前從沒聽到過的,現在他也不懂那是什麼聲音。這響聲在他的心裡挑起奇特的、不愉快的反應。

“看樣子,怎么也不該留在這兒住下······”他想,又去翻樂譜。

“大夫,請來吃點東西!”家庭女教師低聲招呼他。

他去吃晚飯。飯桌很大,上面擺著許許多多冷盤和酒,可是吃晚飯的只有兩個人:他和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她喝紅葡萄酒,吃得很快,一面帶起夾鼻眼鏡瞧他,一面說話:

“這兒的工人對我們很滿意。每年冬天我們工廠里總要演劇,由工人自己演。他們常聽到有幻燈片配合的朗讀會,他們有極好的茶室,看樣子,他們真是要什麼有什麼。他們對我們很忠心,聽說麗桑卡病重了,就為她做祈禱。雖然他們沒受過教育,倒是有些感情的人呢。”

“你們這家裡仿佛沒有一個男人。”科羅廖夫說。

“一個也沒有。彼得·尼卡諾雷奇已經在一年半以前去世,剩下來的只有我們這些女人了。因此,這兒一共只有我們三個人。夏天,我們住在這兒,冬天呢,我們住在莫斯科或者波梁卡。我在她們這兒已經住了十一年。跟自家人一樣了。”

晚飯有鱘魚、雞肉餅、糖煮水果,酒全是名貴的法國葡萄酒。

“請您別客氣,大夫,” 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說,吃著,攥著拳頭擦嘴。看得出來,她覺得這兒的生活滿意極了。“請在吃一點。”

飯後,醫師被人領到為他準備好床鋪的房間裡去了。可是他還沒有睡意。房間裡悶得很,而且有油漆的氣味,他就披上大衣,出去了。

外面天氣涼爽,天空已經出現微微的曙光,那五座豎著高煙囪的大廠房、棚子、貨棧在在潮濕的空氣里清楚地顯出輪廓。由於假日到了,工人沒有做工,窗子裡漆黑,只有一座廠房裡還生著爐子,有兩個窗子出現紅光,從煙囪里冒出來的煙偶爾裹著火星。院子外邊遠遠的有青蛙格格地叫,夜鶯在唱歌。

他瞧著廠房和工人在其中睡覺的棚子,又想起每逢看見工廠的時候總會想到的種種念頭。儘管讓工人演劇啦,看幻燈片啦,請廠醫啦,進行各種各樣的改良措施啦,可是他今天從火車站來一路上所遇見的工人,跟許久以前,在沒有工廠戲劇和種種改良措施以前,他小時候看見的那些工人相比仍舊沒有什麼兩樣。他作為醫師,善於正確判斷那種根本病因無法查明,因而無法醫治的慢性病,他把工廠也看做一種不能理解的東西,它的存在原因也不明不白,而且沒法消除。他並不是認為凡是改善工人生活的種種措施都是多餘的,不過這跟醫治不治之症一樣。

“當然,這是一種不能理解的事……”他想,瞧著暗紅色的窗子。“一千五百到兩千個工人在不健康的環境裡不停地做工,做出質地粗劣的印花布,半飢半飽地生活著,只有偶爾進了小酒店才會從這種噩夢裡漸漸醒過來。另外還有百把人監督工人做工,這百把人一生一世只管記錄工人的罰金,罵人,態度不公正,只有兩三個所謂的廠主,雖然自己一點工也不做,而且看不起那些糟糕的印花布,倒坐享工廠的利益。可是,那是什麼樣的利益呢?他們在怎樣享受呢?利亞利科娃和她女兒都悲悲慘慘,誰瞧見她們都會覺得可憐,只是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一個人,那戴夾鼻眼鏡的,相當愚蠢的老處女,才生活得滿意。這么說起來,這五座大廠房裡所以有那么多人做工,次劣的花布所以在東方的市場上銷售,只是為了叫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一個人可以吃鱘魚,喝到紅葡萄酒罷了。”

忽然傳來一種古怪的聲音,就是晚飯以前科羅廖夫聽到的那種聲音。不知是誰,在一座 廠房的近旁敲著一片金屬的板子。他敲出一個響聲來,可又馬上止住那震顫的餘音。因此成了一種短促而刺耳的、不暢快的響聲,聽上去好像“傑兒……傑兒……傑兒……”然後稍稍沉靜了一會,另一座廠房那邊也傳來同樣斷斷續續的、不好聽的回聲,那聲音更加低沉:“德雷恩……德雷恩……德雷恩……”敲了十一回。顯然,這是守夜人在報時:這是十一點鐘了。

他又聽見第三座廠房旁邊傳來:“扎克……扎克……扎克……”所有的廠房旁邊全都響起了聲音,隨後木棚背後和門外也有了。在夜晚的靜寂里,這些聲音好像是那個瞪著紅眼的怪物發出來的,那怪物是魔鬼,他在這兒既統治著廠主,也統治著工人,同時欺騙他們雙方。

科羅廖夫走出院子,來到空曠的田野上。

“誰在走動?”人用粗魯的聲音在門口對他喊了一聲。

“就跟在監獄裡一樣……”他想,什麼話也沒有回答。

走到這兒,夜鶯和青蛙的叫聲聽起來更清楚一點,人可以感到這是五月間的夜晚。車站那邊傳來火車的響聲。不知什麼地方,有幾隻沒睡醒的公雞喔喔地啼起來,可是夜晚仍舊平靜,世界恬靜地睡著了。離工廠不遠一塊空地上,立著一個房架子,那兒堆著建築材料。科羅廖夫在木板上坐下來,繼續思索:

“在這兒覺得舒服的只有女家庭教師一個人,工人做工是為了使她得到滿足。不過,那只是表面看來是這樣,她在這兒只不過是傀儡罷了。主要的東西是魔鬼,這兒的一切事都是為他做的。”

他想著他不相信的魔鬼,回過頭去眺望那兩扇閃著火光的窗子。他覺得,仿佛魔鬼正在用那兩隻紅眼睛瞧著他似的,他就是那個創造了強者和弱者相互關係的來歷不明的力量,創造了這個現在沒法糾正過來的大錯誤。強者一定要妨害弱者生活下去,這是大自然的法則,可是這種話只有在報紙的論文裡或者教科書上才容易使人了解,容易被人接受。至於在日常生活所表現的紛擾混亂裡面,在編織著人類關係的種種瑣事的錯綜複雜裡面,那條法則卻算不得一條法則,反而成了邏輯上的荒謬,因為強者也好,弱者也好,同樣在他們的相互關係下受苦,不由自主屈從著某種來歷不明的、站在生活以外的,跟人類不相干的支配力量。科羅廖夫就這么坐在木板上想心事,他漸漸生出一種感覺,仿佛那個來歷不明的神秘力量真就在自很己附近,瞧著他似的。這之際,東方越來越白,時間過得快。附近連一個人影也沒有,仿佛萬物都死了似的,在黎明的灰白背景上,那五座廠房和它們的煙囪顯得樣子古怪,跟白天不一樣。人完全忘了那裡有蒸汽發動機,有電氣設備,有電話,卻不知怎的,一個勁兒想著水上住宅①,想著石器時代,同時感到冥冥之中存在著一種粗暴的,無意識的力量……

又傳來那響聲:

“傑兒……傑兒……傑兒……傑兒……”[2]

十二下。隨後沉寂了,沉寂了這么半分鐘,院子的另一頭又響起來:

“德雷恩……德雷恩……德雷恩……”

“難聽極了!”科羅廖夫想。

“扎克……扎克……”另外一個地方響起來,聲音斷斷續續,尖銳,仿佛很煩躁似的,“扎克……扎克……”

為了報告十二點鐘。前後一共要用去四分鐘工夫。隨後大地沉寂了,又給人那種印象,仿佛四周的萬物都想死去了似的。

科羅廖夫在略略坐一會二,就走回正房去,可是在房間裡又坐了很久,沒有上床睡覺。隔壁那些房間裡,有人低聲說話,有拖鞋的聲音,還有光腳走路的聲音。

“莫非她又發病了?”科羅廖夫想。

他走出去看一看病人。各房間裡已經很亮,一道微弱的陽光射透晨霧,照在客廳的地板上和牆上,顫抖著。麗莎的房門開著,她本人坐在床邊一張安樂椅上,穿著長袍,沒有梳頭,圍著披巾。窗簾放下來。

“您覺得怎么樣?”科羅廖夫問。

“謝謝您。”

他摸摸她的脈搏,然後把披在她額頭上的頭髮理一理好。

“原來您沒有睡覺,”他說,“外面天氣好得很,這是春天了,夜鶯在唱歌,恁卻坐在黑地里想心事。”

她聽著,瞧著他的臉,她的眼神憂鬱而伶俐。看的出來她想要跟他說話。

“您經常這樣嗎?”他問。

她動一動嘴唇,回答說:

“常這樣。我幾乎每夜都難熬。”

這當兒院子裡守夜人開始報告兩點鐘了。他們聽見:“傑兒……傑兒……”她打了個冷戰。

“打更的聲音攪得恁心不定嗎?”他問

“我不知道。這兒樣樣事情都攪得我心不定,”她回答說,隨後思考了一下。“樣樣事情都攪得我心不定。我聽出您的說話聲音里含著同情。我頭一眼看見您的時候,不知什麼緣故,就覺得樣樣事都可以跟您談一談。”

“那我就請求您談一談吧。”

“我要說一說我自己的看法。我覺得自己好像沒什麼病,只是我心不定,我害怕,因為處在我的地位一定會這樣,沒有別的辦法。就是一個頂健康的人,比方說,要是有個強盜再他窗子底下走動,那他也不會不心慌。常常有醫師給我看病,”她接著說,眼睛瞧著自己的膝頭,現出羞答答的微笑,“當然,我心裡很感激,也不否認看病有好處,可是我只盼望

跟一個親近的人談談心,倒不是跟醫師談心,而是跟一個能了解我,也指得出我對或者不對的朋友談心。”

“難道您沒有朋友嗎?科羅廖夫問。

“我孤孤單單。我有母親,我愛她,不過我仍舊孤孤單單。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孤獨的人老是看書,卻很少開口,也很少聽到別人的話。在他們,生活是神秘的。他們是神秘主義者,常常在沒有魔鬼的地方看見魔鬼。萊蒙托夫的達瑪拉①[3]是孤獨的,所以她看見了魔鬼。”

“您老是看書嗎?”

“對了。您要知道,我從早到晚,全部時間都閒著沒事幹。我白天看書,到了夜裡腦子中空空洞洞,思想沒有了,只有些陰影。”

“夜裡您看見什麼東西嗎?”科羅廖夫問。

“沒有看見什麼,可是我覺著……”

她又微微地笑,抬起眼睛來瞧醫師,那么憂鬱、那么伶俐地瞧著他。他覺得她仿佛信任他,要跟他誠懇地談一談似的,她也正在那樣想。不過她沉默著,也許在等他開口吧。

他知道應該對她說些什麼話才對。他明明白白地覺得她得趕快丟下五座廠房和日後會繼承到的百萬家財,要是他處在她的地位,就會離開這個夜間出巡的魔鬼,他同樣明明白白地覺得她自己也在這樣想,只等著一個她信任的人來肯定她的想法罷了。

可是他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怎么說呢?對於已判決的犯人,誰也不好意思問一聲他們要那么些錢有什麼用,為什麼他們這么不會利用財富,為什麼他們甚至在看出財產造成了他們的不幸的時候還不肯丟掉那種財產。要是談起這種話來,人照例會覺著難為情,發窘,而且會說得很長的。

“怎么說才好呢?”科羅廖夫暗自盤算著,“再者,有必要說出來嗎?”

他沒有率直地把心裡要說的話說出來,而是拐彎抹角地說了一下:

“您處在工廠主人和富足的繼承人的地位,卻並不滿足;您不相信您有這種權利。於是現在,您睡不著覺了。這比起您滿足,睡得酣暢,覺得樣樣事情都順心當然好得多。您這種失眠是引人起敬的。不管怎樣,這是個好兆頭。真的,我們現在所談的這些話在我們父母那一輩當中是不能想像的。他們夜裡並不談話,而是酣暢地睡覺。我們,我們這一代呢,卻睡不好,受著煎熬,談許許多多話,老是想判斷我們做得對還是不對。然而,到我們的子孫輩,這個對不對的問題就已經解決了。他們看起事情來會比我們清楚得多。過上五十年光景,生活一定會好過了;只是可惜我們活不到那個時候。要是能夠看一眼那時候的生活才有意思呢。”

“我們的子孫處在我們的地位上會怎么辦呢?”麗莎問。

“我不知道……大概他們會丟開一切,走掉吧。”

“上哪兒去呢?”

“上哪兒去嗎?……咦,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啊,”科羅廖夫說,笑起來。“一個有頭腦的好人有的是地方可去。”

他看一看錶。

“可是,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他說,“您該睡覺了。那就脫掉衣服,好好睡吧。我認識了您,很高興,”他接著說,握了握她的手,“您是一個很有趣味的好人。晚安!”

他走回自己的房間,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一輛馬車被叫到門前來了,她們就都走出來,站在台階上送他。麗莎臉色蒼白,形容憔悴,頭髮上插一朵花,身上穿一件白色連衣裙,像過節似的。跟昨天一樣,她憂鬱地、伶俐地瞧著他,微微笑著,說著話,時時刻刻現出一種神情,仿佛她要告訴他——只他一個人——什麼特別的、要緊的事情似的。人們可以聽見百靈鳥囀鳴,教堂里鐘聲叮噹地響。廠房的窗子明晃晃地發亮。科羅廖夫坐著車子走出院子,然後順著大路往火車站走去,這時候他不再想那些工人,不再想水上住宅,不再想魔鬼,只想著那個也許已經很近了的時代,到那時候,生活會跟著寧靜的星期日早晨一樣的光明暢快。他心想:在這樣的春天早晨,坐一輛由三匹馬拉著的好馬車出來,曬著太陽,是多么愉快啊。

1898

創作背景

最初發表在《俄羅斯思想》雜誌一八九八年十二月號上,原有副標題《故事》。後來,該小說經作者取消副標題,並在文字上稍加修改後收入作者自編的文集第九卷。

契訶夫是在1898年11月11日前把這篇小說寫完的。同一天,他在雅爾達寫給他熟識的醫生奧爾洛夫的信上說:“由於不斷下雨,天氣不好,我就坐下來幹活,現在已經寫完整整一篇小說了。”同年11月14日,契訶夫把該小說寄往《俄羅斯思想》雜誌供第十二期刊登,而且寫信通知了拉夫羅夫和戈爾采夫,並請求他們儘快把校樣寄去。關於這一點,契訶夫在11月29日寫給戈爾采夫的信上又提到過。在11月30日和12月3日之間,契訶夫讀了他收到的小說校樣。

作品評價

俄國文學家戈爾布諾夫一波沙多夫在一八九九年一月二十四日寫給契訶夫的信上提到這篇小說,他寫道:“使我格外高興的是,您帶著那么充沛的精力寫您的作品,於是從您的筆下就湧現出那么美妙的作品來。……我懷著十分愉快的心情讀完了您的《出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品,在人的心裡引起極有意義的思想和感情。”

契訶夫在這篇小說里提出這個時代的重大社會問題,描寫生活中觸目驚心的矛盾,因而激起反動報刊的不滿。這類報刊的代表人物拉克沙寧在《莫斯科小報》一八九九年第十期增刊上發表文章,硬說這篇小說的內容“沒什麼趣味”,責備契訶夫缺乏獨立見解,而且不真誠,為契訶夫背叛“純藝術”而傷心,仿佛作家在此以前一直屬於“純藝術”派。拉克沙寧甚至把這看作藝術家的悲劇,聲稱這篇小說給人留下“沉重的印象”。

資產階級自由派批評家斯卡比切夫斯基在1898年12月25日的《祖國之子》上,以及包格丹諾維奇在1899年2月的《世界》雜誌第二期上,都指出這篇小說具有巨大的認識作用。

《俄羅斯新聞》的批評家伊格納托夫在1898年12月19日的報紙上讚揚這篇小說題材的選擇和對題材的精湛,然而對小說結尾表示不滿,似乎這個結尾跟整個小說不協調。

作者簡介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qì)訶(he)夫 (1860年1月29日-1904年7月15日)是俄國的世界級短篇小說巨匠,是俄國19世紀末期最後一位批判現實主義藝術大師,與法國的莫泊桑和美國的歐·亨利並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是一個有強烈幽默感的作家,他的小說緊湊精煉,言簡意賅,給讀者以獨立思考的餘地。其劇作對19世紀戲劇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堅持現實主義傳統,注重描寫俄國人民的日常生活,塑造具有典型性格的小人物,藉此真實反映出當時俄國社會的狀況。他的作品的三大特徵是對醜惡現象的嘲笑與對貧苦人民的深切的同情,並且其作品無情地揭露了沙皇統治下的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和社會的醜惡現象。他被認為19世紀末俄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傑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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