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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從密室到集中營……
■趙蘅
2002年9月7日上午,我站在通向安妮密室的人群中。一次從柏林開往巴黎的列車臨時停運,把我驟然拋進了阿姆斯特丹漆黑的夜幕里。下一班火車,還要等上一個白天,我選擇了去參觀安妮·弗蘭克博物館。這座位於運河畔的古樸建築因在二戰中藏匿兩家猶太人而著名,令它後來震撼全世界的,則是其中一家姓弗蘭克的小女兒安妮的密室日記。她離開人間時還不到十六歲。
隊伍繞著建築正緩緩地向正門湧進,我是惟一的中國人。天陰,間有蒙蒙雨絲,這並不妨礙河面上依然有白色遊艇和男女青年們健康快樂的身影,更不會絲毫影響我身邊的表情肅然、撐著傘或頭髮淋濕了的慕名造訪者。此刻,疲憊緊張衣著單薄的我瑟瑟發抖著,這種感覺一直帶進那幽暗的門廳里。
1940年5月10日凌晨,德國的空陸軍在毫無宣戰的跡象下突然一起撲向荷蘭。好容易從法蘭克福到阿姆斯特丹落腳的奧托·弗蘭克一家,和所有逃出來的德國猶太人一樣頓時如驚弓之鳥。接著,5月15日荷蘭投降。能走的,都想法出走,但是火車和公共汽車停運了。坐船嗎?《船已滿員》(1)。“一些人———有時是全家———視自殺為惟一出路。他們吃下過量的安眠藥,上吊,或者———如果希望在睡夢中死亡的話———關緊窗戶,打開煤氣。”(2)
弗蘭克本來可以把兩個女兒送到英國,可他和太太受不了一家人的分離。若是全家都離開荷蘭呢,他們又沒有車。
這扇兩人高的厚重大門見證過1944年8月4日上午10時30分黨衛軍大隊長希爾伯保爾帶人闖入的嚇人情景。在這天之前,天天偷運進普林森葛拉赫特236號的,是東湊西湊超定量的麵包、土豆、萵苣等食品。這一切都是蜜普·吉斯在操辦,她是奧托·弗蘭克公司的秘書,弗蘭克為大女兒被征勞役弄得惶惶然,她果斷地答應了他的求助。1942年7月6日清早大雨如注,蜜普領著奧托·弗蘭克一家人悄悄離開了默威德普蘭街區,包括凡·佩爾斯的一家,一起藏進了其實是公司所在地的“密室”里,從此自己也陷入極度危險、隨時犧牲的處境。
你想想這密室不足五十平方米,兩家人,五個大人,三個正在長大的孩子,八個男男女女擠在一起會怎樣的不便。只有一處視野開闊:“下抵地板、上頂天花板的落地窗外面,”可以欣賞到“陽光在運河的水面上跳躍。”(3)最令藏匿者痛苦的是,密室雖有櫃、爐、水池,使用它們卻不得發出任何聲音。走路要脫掉鞋,躡手躡腳,連咳嗽放屁打噴嚏都不行。無論是用餐、排泄、洗漱,所有的個人料理事情都必須在早上八點半之前結束。八點半之後,誰要不小心掉地任何一樣東西,哪怕是把牙刷,所有的人都會嚇得丟魂喪膽。因為不知情的倉庫工人就要來上班了,萬一讓他們生疑可不得了。
如此情形也好景不長,兩年零一個月後的這天,歐忒耳珀街蓋世太保四局B4猶太分處收到了一個舉報的匿名電話。
現在我已經通過走廊,爬上了狹窄的樓梯。樓梯一直朝右環形上升,到第16階,被一個高高的三層書架擋住了去處。可以想像,當年穿著蓋世太保制服的人荷槍實彈地抵住它並喝令把它挪開時,空氣都要凝固了。誰也不清楚,美國傳記女作家梅莉沙·繆勒也沒向讀者交代,躲在密室里的人們在那一刻是否聽見了這嘈雜的不祥動靜。我這會兒邁過去只一步之遙,而在那天,書架後裸露的又一段窄台階,是通向一扇生命攸關的門!看過無數的反映二戰法西斯納粹迫害猶太人的影片,那些手無寸鐵的可憐人,當鞭子槍托棍棒、甚至是皮靴砍來時,總是一副令人吃驚的平靜表情。奧托·弗蘭克一家,在門被踹開的那一剎那,何嘗不如此。先是他太太,而後是安妮姐妹倆順從地把雙手舉過頭頂。她們正在讀書,也許尚未從書本里的情節反應過來。奧托本人是從頂樓上趕下來的,這天早上的突發事件,打斷了他輔導彼得的英語聽寫練習。彼得,另一人家凡·佩爾斯之子,一個十七歲漂亮的青年,也是安妮在日記里傾吐的愛慕對象。從樓頂下來的還有彼得的雙親,及一位後來躲進來的牙醫弗里茨·普費弗先生。我開始哆嗦了,像一片樹葉,和這八個無辜的猶太人一樣……
我知道自己太神經過敏了,人去樓空都快六十年了,你怎么還沉浸在那場恐怖的災難中?我並非多有想像力,只因在我十一歲那年,真的目睹過納粹集中營暴行的遺址。它的名字是布痕瓦爾德,另一座設在德國境內的最大集中營。1957年春天,我和小弟跟隨雙親,跟隨中國大使館秘書胡守鑫先生,一同驅車去魏瑪城西北郊,幽長的山毛櫸森林公路把我們引入一道森嚴的大門。請讓我重複十年前寫的一段回憶吧:
“曠野里做苦役的場所,被折磨死的人就埋在這裡。從各個戰區運來的男女老幼也在這裡被強行分開,再赤身露體被攆進一個一個毒氣室。
我見到了滅絕人性的淋浴噴頭。
還有對著量身高的人秘密射擊的槍洞,所謂保健室的房間是拿婦女兒童做試驗的魔窟。到處血污斑斑,地板漆成了暗紅色。我還見到了一座座巨大的焚屍爐。
那些狹窄陰暗的營房裡陳列著許多圖片,黨衛軍拍下了這些瘦骨嶙峋的活屍。奄奄一息的人仍有勇敢者,他們逃出了營房,但沒能躲過層層密布的高壓電網。有一張照片記錄了這個悲慘的瞬間。
最後我走進了一個大倉庫。剎那間我用雙手捂住了眼睛。房子裡堆得像小山一樣多的人的頭髮,是連頭皮整個地撕下來的小孩頭髮,紅色的、金色的、亞麻色的,也有和我一樣的黑髮。另一邊還堆滿了各種樣式各種質地的小鞋。頭髮乾枯了,鞋子發著霉味,它們的小主人早就離開人世。可是我分明聽見了他們在呼喊媽媽,那弱小無助的絕望哭聲撕裂了我年幼的心。”
毫無疑問,1944年那個罪惡的八月天,等待安妮·弗蘭克一家和彼得·佩爾斯一家的,是和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受難者們同樣的命運!
安妮博物館的最後參觀地是閱覽室,我不清楚這間改造過的寬敞大廳處於當年什麼位置。但我了解抓捕那天,當囚車開走後,驚魂未定的蜜普立刻返回密室。黨衛軍大隊長鎖了門,但她另配了一把鑰匙。門開了,她被這場大洗劫震驚,掀翻在地的物件里有數百張散頁紙和一個筆記本,這便是安妮的日記。她迅速拾起了它們並放進辦公室的抽屜里,蜜普原以為有一天安妮回來,能還給本人。
五十五種文字版本的安妮日記現陳列在廳中央的立式玻璃架上。自從安妮的父親奧托·弗蘭克,作為家人中惟一的倖存者回來後,多年來一直致力於將女兒的日記傳世天下,這也是安妮本人的夙願。1947年3月,荷蘭語的安妮日記以《後面的房子》為書名出版,印數1500冊。1950年,德、法文版出版,書名為《安妮:一個少女的日記》。1952年英文版發行。1955年10月5日,根據日記改編的劇本在紐約首演並獲普利茲獎。值得一提的是,中文版的安妮日記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譯者是南京女作家劉舒女士。
1957年5月3日,阿姆斯特丹建立安妮·弗蘭克基金會。1960年5月3日安妮博物館在密室原址正式向公眾開放,每年有五十萬來訪者,我是2002年中的一員。
日記本原件正擺放在同樣透明的台桌里:暖灰和紅色格粗布封面,金屬搭扣,配著小插桿和一把小鎖。這是奧托送給小女兒的十三歲的生日禮物,安妮寫日記正是從這天開始。可她沒能等到1945年6月12日十六歲的生日,她和姐姐瑪各從奧斯威辛集中營轉到貝爾森集中營之後,由於衛生條件極為惡劣,在1944年春全營的斑疹傷寒大爆發中未能幸免於難。
誰也不知道她的準確死期。誰又能辨清在那堆滿17000具死屍的亂葬崗里,哪一個是安妮,而安妮又是誰?
我生於1945年4月5日,在我出世的前一年,1944年也是4月5日,安妮在日記里寫道:“我要有用,或者帶給所有人喜悅,即使是我不認識的人。我希望在我死後,仍能活著,因此,我非常感激上帝給了我這個天賦,我利用這天賦長進,並且表達我內心的一切!”
我想這也是所有真心愿意、用文字表述生命意義和譴責不公正的人們共同心聲。
寫於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歐洲戰場勝利60周年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