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凹凸手記》摘錄： 小氣的男人與撒謊的女人 民間故事及寓言裡，慳吝鬼都是清一色的男人。自古以來，小氣的男人雖不必遭道德方面的譴責，卻被挖苦得體無完膚。在中國傳統"男主外、女主內"的教育下，要在社會生活中混得體面的男人往往是豪爽慷慨的，尤以武俠小說中的男主角為甚。女人因為經濟來源於她謀生是否得法，操持一家柴米油鹽又責無旁貸，未雨綢繆正是傳統女人節儉的美德。
生長在廈門這樣一個港口碼頭，對廈門人的江湖氣深有體會。我老爸七十年代因右派釋放回鄉，淪落火車站附近扛包。年關，見一圈人，圍一中年教師，那教師丟了錢包，脫一件厚絨衣，說換九元錢買一張火車票回家。那絨衣全新，值九元錢，還要十二尺布票。老爸塞十元在那人手心，抖開絨衣披在原主兒身上，說："我這也是做苦力掙的，給你地址，到家後給我郵錢來"不久果然匯款，還有一包裹紅菇，燉湯，鮮美無比。
豪爽的廈門人對福州人有極深偏見，編出許多小氣的福州男人軼聞，告戒自家女兒別上賊船。
姑娘A和福州小伙子B一起上街。男女戀愛故事即便在八十年代也因為居室的擁擠而大多發生在街上。
他們一起去看電影。A娉娉婷婷在影院門口消閒，只聽見B在售票口大喊："我已買好我的票，你快來接著買，這樣我們可以連座。
從影院出來，經一家熱氣騰騰小吃店，A建議："天冷，進去要碗餛飩吧？"B慨然就諾："行，你進去吧，我不餓，我在外頭等。"
我雖土生土長廈門，卻因為工作單位的原因，入籍福州也有十多個年頭，謹小慎微的福州人確實不少，真正像上面故事中那般出類拔萃的"福州人"尚沒有見到，特此平反。
幾年前常到北京開會，顧城夫婦到賓館看我，必騎腳踏車。話題正酣時，突然驚覺，開窗探頭，檢視腳踏車是否原位。其實從他家到賓館，乘捷運既方便又便宜，只要一毛錢。謝燁說："舒婷，正是為了這一毛錢，我們才騎車的。"顧城的稿費幾乎都是三元五元吊丁地來，有次竟來了筆巨款五十元。兩人歡天喜地步行穿過公園到一家儲蓄所去存款。次晨想起需買麵粉和大白菜，便攜手去領十元錢出來，下午又想到還得換自行輪胎，又去領十元。儲蓄所出納忍無可忍，說："你們可不可以把明天上午有明天下午的錢一起取走？"
旁聞者無不捧腹。顧城還沮喪地說，就因為回地走路，鞋底又磨穿了一個大洞，遂又取款買鞋。
這是窮，不是小氣。因為那天中午，好幾個寫詩的朋友一起到鄰近的小飯鋪吃午飯，只有極便宜的涼麵和馬尿味的塑膠杯裝啤酒。其他幾條漢子侃詩侃累了，目光炯炯圍坐小方桌前等飯吃，唯有顧城起身到櫃檯前與我爭付款，把一張十元的鈔票幾乎揉爛了。即便在福州，我也從未碰到五六個大男人吃飯，不但沒有人搶付錢，甚至也不幫忙端菜取杯子什麼的。
那時節大家都窮。原也怨不得的，到了今天，不是仍有個刻薄的笑話：說京都有位男作家，收入甚豐，如果他向你敬煙，你是一定不能接的，因為那煙必定是霉的。
現代女子因為她們特殊的魅力和能耐，她們的堅忍不拔，無孔不入，令男人們驚呼為女強人。先是女排一榔頭折服全國男人，文學界陰盛陽衰議論一時，而今商界佳麗穿插其中，正待向政界衝刺。若有老闆級的鐵母雞，她手下的男士感覺的磨難必空前，因為女老闆若也一毛不拔，那是比鐵公雞們在行。
不過，巾幗氣的女士們越來越多，相聚時，說起某某，極為不屑："像個小男人那樣摳門！"
和小氣的男人同道，腰包堅硬的話，只需手指掏得勤快些，還可以自詡管仲，因此豪氣頓生。若是囊中羞澀，不妨大家裝聾作啞，或者實行AA制，彼此輕鬆。
與愛撒謊的女人共處，你得提高警惕，時時看顧好你的名譽，你的自尊和你的情感，卻還防不勝防。往往於你是一支暗箭穿心，或是一瓢無由的污水濺身，於她不過是閒來無事磨磨牙罷。
插隊時有位女知青，遍告眾人，她大串連時去了上海電影製片廠，好多名演員圍著她指指點點："瞧那眼睛多美啊，簡直是明星坯子！"後來證實了她非但沒有到過上海，也從未走出她生長的小城市。她眼也不眨，反詰："我是那樣說了嗎？你們聽錯了。是上影廠的演員大串連時來廈門，他們見到我時說的。"僅僅為自己哄抬價格，夥伴們撇撇嘴就算了。不料她捕風捉影的本領已發展到無中生有的特技，且風縫就插針，立竿見影，因此忙得一星期都不洗澡不更衣，只灑點花露水，在小圓鏡前，仔細撕開糾結一團的劉海，一根一根整齊擺好，然後一個知青點一個知青點去閒聊，即興創作一些個醜聞，一些個軼事，一些個隱私以饗聽眾。常常的不是突然有一位滿臉漲紅的男知青闖進宿舍咆哮找她算帳，就是被四五個知青堵在茅坑會審。開始尚能自圓其說，全身而退。後來卻已上癮，再開口，不由得舌綻蓮花，故伎重演，最後落得哭泣求饒，吃兩個耳光。知青們形容她的處境：周圍數里荒無人煙。因此不斷換地方，調工作，沒有老朋友。等我發覺知青中流傳她寫的一兩首詩，原是從我抽屜里偷出去的。她已像一隻跳棋，越跳越遠了。
十多年後再見到這攪水女人，已結兩次婚，有第三位候補者守株待兔。據說供職於外貿要害部門，財源滾滾，人際關係四面八方。前者姑妄聽之，後者我卻有些相信，若說此婦人能在商界翻雲覆雨，好比把一隻母狐放到狼群中，各得其所矣。
當你聽到女朋友在你耳邊絮聒某人如何如何，你必然起警戒之心，你不知道，在哪一隻耳朵邊上，如何如何當是你自己了。儘管如此，我們仍然還有受騙上當的時候，我們被眼淚，被誓言，被懇切的語氣誠摯的眼睛欺騙得還少嗎？
男人小氣，大多獨善其身，並不傷人，照樣做得朋友。他們的小笑話拿來開胃，可下酒，可健身。和撒謊的女人做朋友，好比在蚊蚋雲集的沼澤地宿夜，你生火熏煙，拉好蚊帳，仔細搽好防蚊油，誰知污水卻從你腳下攻進來了。 返回 《梅在那山》摘錄：
淪陷於文學 為美文美學所迷，詩是我失足的第一口陷阱。
小油燈揉搓著投在泥牆上的人影，隨鏗鏘拖沓的韻律挫低揚高。以手為篷擋住眼睛的那個男孩，有些結巴地朗誦他的詩作："我們是新時代的伐木者／
一斧一斧砍擊著大樹／
古老的巨木在我們面前倒下／
我們把它打去做新世界的棟樑！"
這是永定山區的圓賽樓，透骨寒冷的冬天，瘦而純的小溪在壩上語聲哽咽，涉溪墊腳的卵石上，月光紮下青冽冽的冰棱。
他對他心愛的姑娘鄭重起誓："如果哪一天我成不了詩人，我就主動放棄對你的愛情。"我的這位最要好的女同學崇拜得淚流滿面，我陪著霧氣盈睫。
她最先放棄了他，然後是詩。
但是，從那盞小油燈爆出的一顆小火星，偶爾投落在我眼裡，燒著我已讀過和正讀著的歐美和古典詩詞，嘩嘩剝剝燃成聖火。
十七歲的我，那夜與詩一見鍾情。
因為詩，我認識了A，由A及B，由B到張三李四，直到有一天，很多人認識我，我反而不認識他們：
因為詩我自己老被當作一種專門分泌糖漿的植物，在被叫做"橡樹"的陰影下好多年都感到呼吸困難；
因為詩，我懵懵懂懂來不及反省我是否全盤西化，晦澀朦朧，有異化傾向？是否能夠五官通感，消化不良，通向畫虎類犬的現代派？
新世紀開放之風，把我這隻被動的帆舨迅速猛地推過一個個驚濤駭浪，拋在浪漫主義涸谷里。
別動，你已古老為風景了。
文學像一群不善甘休的蜜蜂，圍困一棵花期已過的老山楂樹。
我想到我的第一篇散文，不如說是我少女時代的一則日記：那個隊長家的盲女孩，在露珠鮮潤的清晨，如何試探著獨自走下沿河的石階，去摸索陽光。
我的指尖有一絲絲溫煦傳來，好像陽光的小舌頭正噙著它們。血液都往指尖集結，節奏那么鮮明，呼之欲出，鍵盤在哪裡？
曾經在詩的皇輦後隱約閃動布衣衩裙的散文，忽然明眸皓齒向我頻頻招手。我原先只想經過她的柴扉時求一勺水，不料竟就近結廬而棲。幾年內，我有了四本散文集，在我的文集裡，它們竟成了重心。
詩人儘可能抽象。
散文家無法不具體。
去年在台灣，青年詩人王浩威代表《中國時報》採訪我，所提問題無一不正中要害，似乎對我的家史個人生活寫作狀況了如指掌。我大為驚訝，他卻從採訪夾抽出我的兩本散文《心煙》和《硬骨凌霄》。原來以此為顯微鏡，我竟無從遁形了。
我這才發現，散文把我出賣太多。
我的出身、我的故里鄰朋、我的家庭、我的足跡、我的所愛所恨所思所夢，都被散文抽繭拔絲般巨細無遺地奉獻給讀者。
散文就是我的自傳，可能瑣碎些，但我保證絕對貨真價實。
我的文學履歷因此非常簡單，只有兩行：
一九七0年�D�D�D一九九0年，寫詩，偶爾客串散文。
一九九0年�D�D�D一九九六年：寫散文隨筆，只敢於無聲處想想詩。
一九九六年�D�D�D：與詩似乎難以破鏡重圓，散文隨筆好像也非白頭偕老的歸宿。
一九九六年我將應柏林文化科學交流中心（DAAD）邀請，在異邦寫作生活一年，也許懷個怪胎回來？ 返回
答某文學院問 1.您出生的時間、地點？
一九五二年農曆四月二十五日，福建漳州市石碼鎮。祖籍是泉州。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廈門。
2．小時的教育、興趣、愛好？
唱歌。游泳。生物學。登山。
3．您個人生活的轉折點？
上山下鄉。
4．您選擇了文學，是因為……
無可選擇。
5．您創作嘗試及處女作發表前前後後？
一九六九年開始試筆，一九七九年得以公開發表。前後十年，完全沒有想到。事情常常是"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可以勸有些寫詩的年輕人不必太"執著"，順其天性自然吧。
6．您最喜歡的作家、作品？
《金薔薇》（巴烏斯托夫斯基）。
7．最高產的時期？
�D�D�D最幼稚的時期。一九七四年�D�D�D一九七五年。
8．您周圍有哪些文學團體？環境對您的創作有什麼影響？
一九七八年《今天》對我影響最大。
9．氣質類型？
情緒型。A型血。
10．你觀察生活的一些特點？
形式總是忽略，細部特別明晰。
11．美學追求？
關鍵是動人�D�D�D感動人
12．喜歡在什麼時間、條件下創作？
單獨。夜半。有合適的紙和筆。
13．您一般是在怎樣的心境下創作？
當然是亢奮狀態，而哪怕一點聲響，瑣事都會令我即刻中止。
14．您是否在某一方面有較強的天賦（如記憶、想像、觀察、語言等）？
也許是語言。
15．是否相信靈感？
當它來臨時，我甚至不願如此稱它，因為它是不可形容的。
16．寫作前的準備（計畫、提綱）等？
從來沒有。
17．是否有了強烈的感受後才寫作？
何止強烈，應該是強烈到不由自主的……
18．是否注意文學批評及對當前批評界的意見？
不！
19．對讀者的希望？
選擇你喜歡的罷了。 返回 詩文家人生十問 1．你最愛讀的書：不計其數。非但棄舊喜新，而且貪心不足。手上剛有一本好書，已在期待更精彩的下一本。惟有《金薔薇》一書，曾熱戀它二十年。
2．你最喜歡的座右銘：冷暖自知不必別求甘露。
3．你最美好的記憶：上國中，路遠。天未亮外婆掌油燈照我吃炒飯，她常不自覺香得咂嘴。只要我在家，我每早必在飯桌旁陪兒子早餐，不過兒子吃的雞蛋牛奶。
4．你最大的嗜好：一杯清茶一本好書。沒有明月當窗也行。
5．你最欽佩的品質：寧折勿彎。
6．你最厭惡的人："偽"人。
7．你最願意接近什麼樣的異性：身後不帶緋聞。
8．你最嚮往的生活：不用做家務的。可以窩在沙發里胡思亂想不必牽掛廚房煲湯是否焦煙四起；可以爬格子、看書到深夜看通宵電影不必惦念次晨起早給孩子備早餐。也可以下廚烹點小菜，當有朋自遠方來的時候，且不必洗碗。
9．你最羨慕的家庭：有兒子如我，同時還要有女兒知他們。
10．你最想辦的一件事：趕緊寫些過得去的稿子還債。
返回 《最後的輓歌》摘錄：
致 像 樹
我如果愛你�D�D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D�D
絕不學痴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純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里。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乾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學生的漢息，
又像英勇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裡：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足下的土地。
1977年3月27日
返回 雙 桅 船 霧打濕了我的雙翼
可風卻不容我再遲疑
岸呵，心愛的岸
昨天剛剛和你告別
今天你又在這裡
明天我們將在
另一個緯度相遇
是一場風暴、一盞燈
把我們聯繫在一起
是一場風暴、另一盞燈
使我們再分東西
不怕天涯海角
豈在朝朝夕夕
你在我的航程上
我在你的視線里
197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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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這是真的
你將等待我
等我籃里的種籽都播撒
等我將迷路的野蜂送回家
等船篷、村舍、廠棚
點起小油燈和火把
等我閱讀一扇扇明亮或黯淡的視窗
與明亮或黯淡的靈魂說完話
等大道變成歌曲
等愛情走到陽光下
當寬闊的銀河沖開我們
你還要耐心等我
扎一隻忠誠的小木筏
那么，這是真的
你再不會變卦
即使我柔軟的雙手已經皸裂
腮上消褪了青春的紅霞
即使我的笛子吹出血來
而冰雪並不因此融化
即使背後是追鞭，面前是危崖
即使黑暗在黎明之前趕上我
我和大地一起下沉
甚至來不及放出一隻相思鳥
但，你的等待和忠誠
就是我
付出犧牲的代價
現在，讓他們
向我射擊吧
我將從容地穿過開闊地
走向你，走向你
風揚起紛飛的長髮
我是你驟雨中的百合花
1981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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