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薇》

本首詩選自《詩經·小雅》。戍卒歸途憶唱嘆。

作者

先秦 詩經

詩詞正文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家靡室,獫狁之故。
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採薇採薇,薇亦柔止。
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憂心烈烈,載飢載渴。
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採薇採薇,薇亦剛止。
曰歸曰歸,歲亦陽止。
王事靡盬,不遑啟處。
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
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戎車既駕,四牡業業。
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騤騤。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魚服。
豈不日戒,獫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飢載渴。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注釋

 :野豌豆。亦:作語助。作:初生。止:語助。玁狁(音險允):我國古代民族名。春秋時被稱戎狄。一說秦漢時為匈奴,隋唐時為突厥。
柔:嫩。比喻進一步的生長。烈:憂貌。聘:問,問候。
剛:堅硬。陽:陰曆十月。疚:病。來:慰問。
爾:花盛貌。常:常棣,櫻桃。路:輅,大車。
騤騤(音葵):馬強壯貌。腓(音肥):庇,掩護。翼翼:嫻熟。指馬訓練有素。弭(音米):弓末的彎曲處,以骨為之。魚服:鮫魚皮製的箭袋。棘:急。
依依:茂盛貌。

翻譯

採薇菜啊採薇菜,
薇菜芽已破土鑽。
說回家啊說回家,
一年已經過大半。
沒有家也沒有室,
只因玁狁來侵犯。
不能安坐與定居,
只因玁狁常為患。
採薇菜啊採薇菜,
薇菜莖葉多柔嫩。
說回家啊說回家,
心中憂思多深沉。
憂心如火猛烈燒,
又如饑渴實難忍。
駐守營地不固定,
沒人回鄉通音問。
採薇菜啊採薇菜,
薇菜莖葉變粗硬。
說回家啊說回家,
今年陽月又已臨。
王室公事無休止,
不能片刻享安靜。
憂思在心真痛苦,
我今遠行難歸省。
那是什麼花盛開?
棠棣爛熳一叢叢。
高大馬車又誰乘?
那是將帥所專用。
駕御兵車已起行,
四馬壯碩氣勢雄。
不敢安居戰事頻,
一月三次捷報送。
駕起四馬驅車行,
四馬強壯神奕奕。
將帥乘車作指揮,
士卒靠車作掩蔽。
四馬步子多整齊,
弓飾象牙箙魚皮。
每天豈能不警戒?
玁狁侵擾勢緊急。
當初離家從軍去,
楊柳依依輕搖曳。
如今返鄉解甲歸,
雪花飄飄飛滿野。
道路長遠慢慢行,
又飢又渴愁腸結。
我的心中真悲傷,
誰知我有多淒切。

賞析

寒冬,陰雨霏霏,雪花紛紛,一位解甲退役的征夫在返鄉途中踽踽獨行。道路崎嶇,又飢又渴;但邊關漸遠,鄉關漸近。此刻,他遙望家鄉,撫今追昔,不禁思緒紛繁,百感交集。艱苦的軍旅生活,激烈的戰鬥場面,無數次的登高望歸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重現。《採薇》,就是三千年前這樣的一位久戍之卒,在歸途中的追憶唱嘆之作。其類歸《小雅》,卻頗似《國風》。
全詩六章,可分三層。既是歸途中的追憶,故用倒敘手法寫起。前三章為一層,追憶思歸之情,敘述難歸原因。這三章的前四句,以重章之疊詞申意並循序漸進的方式,抒發思家盼歸之情;而隨著時間的一推再推,這種心情越發急切難忍。首句以採薇起興,但興中兼賦。因薇菜可食,戍卒正採薇充飢。所以這隨手拈來的起興之句,是口頭語眼前景,反映了戍邊士卒的生活苦況。邊關士卒的“採薇”,與家鄉女子的“采蘩”、“採桑”是不可同喻的。戍役不僅艱苦,而且漫長。“薇亦作止”、“柔止”、“剛止”,循序漸進,形象地刻畫了薇菜從破土發芽,到幼苗柔嫩,再到莖葉老硬的生長過程,它同“歲亦莫止”和“歲亦陽止”一起,喻示了時間的流逝和戍役的漫長。歲初而暮,物換星移,“曰歸曰歸”,卻久戍不歸;這對時時有生命之虞的戍卒來說,怎能不“憂心烈烈”。那么,為什麼戍役難歸呢?後四句作了層層說明:遠離家園,是因為玁狁之患;戍地不定,是因為戰事頻頻;無暇休整,是因為王差無窮。其根本原因,則是“玁狁之故”。《漢書•匈奴傳》說:“(周)懿王時,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國。中國被其苦,詩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云云。”這可視為《採薇》之作的時代背景。對於玁狁之患,匹夫有戍役之責。這樣,一方面是懷鄉情結,另一方面是戰鬥意識。前三章的前後兩層,同時交織著戀家思親的個人情和為國赴難的責任感,這是兩種互相矛盾又同樣真實的思想感情。其實,這也構成了全詩的情感基調,只是思歸的個人情和戰鬥的責任感,在不同的章節有不同的表現。
四、五章追述行軍作戰的緊張生活。寫出了軍容之壯,戒備之嚴,全篇氣勢為之一振。其情調,也由憂傷的思歸之情轉而為激昂的戰鬥之情。這兩章同樣四句一意,可分四層讀。四章前四句,詩人自問自答,以“維常之華”,興起“君子之車”,流露出軍人特有的自豪之情。接著圍繞戰車描寫了兩個戰鬥場面:“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這概括地描寫了威武的軍容、高昂的士氣和頻繁的戰鬥;“駕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這又進而具體描寫了在戰車的掩護和將帥的指揮下,士卒們緊隨戰車衝鋒陷陣的場面。最後,由戰鬥場面又寫到將士的裝備:“四牡翼翼,象弭魚服。”戰馬強壯而訓練有素,武器精良而戰無不勝。將士們天天嚴陣以待,只因為玁狁實在猖狂,“豈不日戒,玁狁孔棘”,既反映了當時邊關的形勢,又再次說明了久戍難歸的原因。《毛序》根據這兩章對軍旅生活的描寫,認為《採薇》是“遣戍役”、勸將士之詩。這與詩意不符。從全詩表現的矛盾情感看,這位戍卒既戀家也識大局,似乎不乏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感。因此,在漫長的歸途上追憶起昨日出生人死的戰鬥生活,是極自然的。
籠罩全篇的情感主調是悲傷的家園之思。或許是突然大作的霏霏雪花驚醒了戍卒,他從追憶中回到現實,隨之陷入更深的悲傷之中。追昔撫今,痛定思痛,怎能不令“我心傷悲”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是寫景記時,更是抒情傷懷。個體生命在時間中存在,而在“今”與“昔”、“來”與“往”、“雨雪霏霏”與“楊柳依依”的情境變化中,戍卒深切體驗到了生活的虛耗、生命的流逝及戰爭對生活價值的否定。絕世文情,千古常新。今人讀此四句仍不禁棖觸於懷,黯然神傷,也主要是體會到了詩境深層的生命流逝感。“行道遲遲,載渴載飢”,加之歸路漫漫,道途險阻,行囊匱乏,又飢又渴,這眼前的生活困境又加深了他的憂傷。“行道遲遲”,似乎還包含了戍卒對父母妻孥的擔憂。一別經年,“靡使歸聘”,生死存亡,兩不可知,當此回歸之際,必然會生髮“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唐李頻《渡漢江》)的憂懼心理。然而,上述種種憂傷在這雨雪霏霏的曠野中,無人知道更無人安慰;“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全詩在這孤獨無助的悲嘆中結束。綜觀全詩,《採薇》主導情致的典型意義,不是抒發遣戍役勸將士的戰鬥之情,而是將王朝與蠻族的戰爭衝突退隱為背景,將從屬於國家軍事行動的個人從戰場上分離出來,通過歸途的追述集中表現戍卒們久戍難歸、憂心如焚的內心世界,從而表現周人對戰爭的厭惡和反感。《採薇》,似可稱為千古厭戰詩之祖。
在藝術上,“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被稱為《三百篇》中最佳詩句之一。自南朝謝玄以來,對它的評析已綿延成一部一千五百多年的闡釋史。王夫之《姜齋詩話》的“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和劉熙載《藝概》的“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已成為詩家口頭禪。而“昔往”、“今來”對舉的句式,則屢為詩人追摹,如曹植的“始出嚴霜結,今來自露晞”(《情詩》),顏延之的“昔辭秋未素,今也歲載華”(《秋胡詩》之五),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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