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黃花慢
吳文英
次吳江小泊,夜飲僧窗惜別,邦人趙簿攜小伎侑尊,連歌數闋,皆清真詞。酒盡已四鼓,賦此詞餞尹梅津。
評價
送客吳皋。正試霜夜冷,楓落長橋。望天不盡,背城漸杳;離亭黯黯,恨水迢迢。翠香零落紅衣老,暮愁鎖、殘柳眉梢。念瘦腰,沈郎舊日,曾系蘭橈。仙人鳳咽瓊簫,悵斷魂送遠,《九辯》難招。醉鬟留盼,小窗翦燭;歌雲載恨,飛上銀霄。素秋不解隨船去,敗紅趁、一葉寒濤。夢翠翹。怨鴻料過南譙。
這是吳文英餞別好友尹惟曉的一首詞。“送客吳皋”三句,以實敘開頭,點明“送客”;長橋,即吳江垂虹橋,見《吳郡志》 。“試霜”、“楓落”,點出時間是在秋天霜夜楓落之時。唐崔信明有“楓落吳江冷”佳句傳世。此用之,以寫出送別時的淒清景色。下面幾句乃著意渲染“望天不盡”四句以對偶形式出之,極寫水行相送,傷離惜別的情景,情致綿邈。客船面向水天而去,而無有盡頭,向後一望,則離城越來越遠了。主客離別之處已隱約可見,意味著分袂在即;而一水迢迢,充滿離恨,也像水天遠去無盡。前“望天”二句寫景,而景中含情;後“離亭”二句寫情,而情中帶景:深得景語情語濃淡相間之妙。“翠香零落”以下五句,寫水中、岸上所見景物,進一步描繪離情。“紅衣”,指荷花,翠葉凋零,花老香消,情兼比興。李璟《浣溪沙》有句云:“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王國維以為有美人遲暮之感。“殘柳”是岸上之物,它枝葉黃落,愁煙籠罩,也似替人惜別。睹凋荷而傷年華,見殘柳而添離恨,遲暮之嗟,離別之恨,於此交織交融,令人難以為懷了。“念瘦腰”三句,再從“殘柳”生髮,感舊傷今,今昔映襯,愈增離思。“沈郎”,原指沈約,用其瘦腰事,此詞人自喻。過去也曾小泊江邊,傍柳繫舟,但心情不同,以昔樂襯今苦,而離別黯然消魂之情狀愈加突出。
上片寫送客的情景,下片則寫僧窗夜飲惜別的情景。餞別席上,當地人姓趙的主簿命小妓歌清真詞侑尊,所唱可能有別詞,如《蘭陵王》(柳陰直)、《夜飛鵲》(河橋送人處)、《尉遲杯》(隋堤路)、《浪淘沙慢》(晝陰重)等都是。換頭“仙人”三句,用蕭史弄玉吹簫,其後夫婦成仙事,此只喻倚簫唱清真詞的小妓,歌聲美妙,好似弄玉吹簫作鳳鳴一般。《九辯》傳為宋玉所作,開頭有“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之句。這裡把弄玉、宋玉兩個典故聯繫起來,意謂即使有像弄玉吹鳳簫那樣悲咽(即指小妓所歌清真詞),作《九辯》的宋玉那樣的才華情思,那也無法招悲痛欲絕的送客斷魂。這斷魂,分天上地下兩路隨飛雲、隨寒濤流駛而去。一方面小妓之歌,載著離恨,飛上雲霄(醉鬟即指小妓,她也同情離別,故云留盼),這是說斷魂化為歌雲而飛上天去;另一方面,客人還是要乘船而去。素秋指悲秋傷別之情,不可能因客去而消失,只有一縷斷魂,趁著寒濤敗葉,一直跟客船遠至天涯而已。寫得真是離魂躑躅,別思飛揚。夢窗生花妙筆,善於把抽象的思想感情化為具體可感的、甚至可以觸著的生動形象,所謂情景結合之妙,就表現在這些地方。結句“夢翠翹,怨鴻料過南譙”,更是神思縹緲。翠翹指所思女子,可能詞人因“醉鬟留盼”而聯想到所思之情人。他夢想遠方的情侶,但不能相見,我這顆離心恐也會隨過南樓的悲鴻而遠去吧?這化用趙嘏“鄉心正無限,一雁過南樓”的詩意。陳洵《海綃說詞》說此詞“題外有事”,可能就是指這些地方。
此詞幻與真結合,隱與顯結合,虛與實結合。上片“送客吳皋,正試霜夜冷,楓落長橋。望天不盡,背城漸杳,離亭黯黯,恨水迢迢”,是實敘,寫實景,故易懂。“翠香零落紅衣老,暮愁鎖、殘柳眉梢”,寄離愁於枯荷殘柳,得情景交融之妙,已是虛實結合,似顯而隱了。“念瘦腰,沈朗舊日,曾系蘭橈”,不著重寫今日的吳江小泊,而追溯舊日之在此繫船,今昔映襯,虛實結合,表現靈魂深處隱微、複雜的感情,看似寫舊日,實是加倍寫今日。下片寫僧窗惜別,是實,但別思飛揚,如“《九辯》難招”,“歌雲載恨,飛上雲霄”,“素秋不解隨船去,敗紅趁、一葉寒濤”等都是幻想飛翔,而又不離實事實景。結句似乎離開了題目,想到自己身上去了,但此由自己與梅津的離別之苦,聯繫到自己與情人久離之苦,在形象上還是有其內在的聯繫的。夢窗詞往往幻多於真,醉多於醒,虛多於實,所以似乎隱晦,有些難讀,但如反覆吟味,注意其虛實結合處,那么不但可以自隱至顯,由虛返實,而且其感情的脈絡線索也是可以把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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