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名稱】和劉柴桑【朝代】東晉
【作者】陶淵明
【體裁】五言古詩
原文
和劉柴桑⑴山澤久見招⑵,胡事乃躊躇⑶?
直為親舊故⑷,未忍言索居⑸。
良辰入奇懷⑹,挈杖還西廬⑺。
荒塗⑻無歸人,時時見廢墟。
茅茨⑼己就治,新疇復應畲⑽。
谷風轉淒薄⑾,春醪解飢劬⑿。
弱女雖非男⒀,慰情良勝無。
棲棲世中事⒁,歲月共相疏⒂。
耕織稱⒃其用,過此奚⒄所須。
去去百年外⒅,身名同翳如⒆。
注釋
⑴和(hè):以詩歌酬答,並依照別人的詩歌的題材和體裁而作。戰國列禦寇《列子·周穆王》:“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劉柴桑:即曾任柴桑縣令的劉遺民(358-414),原名程之,字仲思,彭城(今江蘇徐州)人,漢楚元王劉交之後。初任某官府參軍,太元中期至隆安初年曆任荊州宜昌縣令、江州柴桑縣令。著有《玄譜》一卷,《劉程之集》五卷。逯欽立注《陶淵明集》將此詩繫於公元409年(義熙五年),陶淵明45歲。⑵“山澤”句:山澤:山林湖澤,泛指原野山丘河湖。此處代指陶淵明自己隱居的廬山之麓的鄉村和大自然里,是相對於高峻幽險的廬山而言的。久:1.長久。南朝宋范曄等《後漢書·列女傳》:“久行懷思。”2.同“舊”。從前的、先前的。西漢劉向編、春秋管仲等作《管子·度地》:“取完堅,補弊久,去苦惡。”見:表示被動,相當於“被”。戰國孟軻《孟子·梁惠王上》:“不見保。”招:1.打手勢叫人來。西漢劉向編、戰國屈原等《楚辭·招魂序》:“招者,召也。以手曰招,以言曰召。”2.召聲,呼喚。3.邀請。東晉佚名《蓮社高賢傳》:“(慧)遠法師與諸賢結蓮社,以書招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許之,遂造焉。忽攢眉而去。”元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時遺民約靖節隱山結白蓮社,靖節雅不欲預其杜列,但時復往還廬阜間。”此句意思是,我辭官隱居在鄉村,很久以來,就被劉遺民邀請到廬山去,和他一起在那高山上隱居。陶淵明寫此詩,就是回答劉遺民邀請他隱居廬山的事。
⑶“胡事”句:胡:為什麼,何。春秋《詩經·鄘風·君子偕老》:“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乃:竟,竟然。躊(chóu)躇(chú):猶豫不決,停留,徘徊不前。
⑷“直為”句:直:只,僅僅。戰國莊周等《孟子·梁惠王上》:“不可,直不百步耳。”故:因此,所以;表示因果關係。西漢司馬遷《史記·留侯世家》:“夫秦無道,故沛公得至此。”
⑸索居:獨居於一地,孤獨地散居。西漢戴德、戴聖選編戰國《禮記·檀弓上》:“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東漢鄭玄註:“群,謂同門朋友也;索,猶散也。”陶淵明《祭程氏妹文》:“兄弟索居,乖隔楚越。”
⑹“良辰”句:辰:時光,日子。良辰:美好的時光。三國魏阮籍《詠懷》之九:“良辰在何許,凝霜沾衣襟。”奇:珍奇,稀奇。西漢司馬遷《史記·呂不韋傳》:“此奇貨可居。”這裡是不尋常的意思。
⑺“挈杖”句:挈(qiè):提起。挈杖:持杖,拄杖。西廬:指作者在柴桑縣西部的舊居,具體地點難以考證。
⑻塗:同“途”,道路。
⑼“茅茨”句:茨(cí):用蘆葦、茅草蓋的屋頂。戰國韓非子《韓非子·五蠹(dù)》:“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斫。”茅茨:茅屋。春秋《詩經·小雅·甫田》:“如茨如梁。”東漢鄭玄註:茨,屋蓋也。”已就治:已經修補整理好。就,成。
⑽“新疇”:疇:已耕作的田地。東漢許慎《說文解字》:“疇,耕治之田也。象耕屈之形。”畲(yú):第三年治理新墾的田地。西周《爾雅·釋地》:“田,一歲曰苗(zī),二歲曰新田,三歲曰畲。”
⑾“谷風”句:谷風:即“榖風”,指東風。西周《爾雅·釋天》:“東風謂之榖風。”淒薄:猶“淒緊”,寒涼,寒意逼人的意思。薄:迫近,接近。西漢劉向編、戰國屈原等《楚辭·屈原·涉江》:“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現代古直《陶靖節詩箋注定本》:“谷風宜和,而反寒,故曰‘轉淒薄’。”
⑿“春醪”句:醪(láo):濁酒。劬(qú):勞累。
⒀“弱女”句:弱女:1.女孩。2.古代習俗,生女後即釀酒,並將此酒埋藏在山坡,等到其出嫁時再取出飲用。西晉嵇含《南方草木狀》:“南人有女數歲,即大釀酒……女將嫁,乃發陂取酒以供賓客,謂之女酒”。此處為比喻薄酒。此詩中的“弱女”乃陶淵明之女。當代學者王振泰《再說“弱女”乃陶淵明之女兒》(《九江師專學報》2003年第4期)。男:喻醇酒。
⒁“棲棲”句:棲(qī)棲:忙碌不安貌。春秋《詩經·小雅·六月》:“六月棲棲,戎車既飭。”南宋朱熹《朱熹集傳》注“棲棲,猶皇皇不安之貌。”東晉葛洪《抱朴子·正郭》:“而乃自西徂東,席不暇溫,欲慕孔墨棲棲之事。”
⒂共相疏:謂詩人己與“世中事”相互疏遠。疏:疏遠,不親近。戰國韓非子《韓非子·五蠹(dù)》:“非疏骨肉愛過客也,多少之心異也。”西漢《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疏屈平而信上夫大夫,令嚴子蘭。”
⒃稱(chèn):符合,相當。戰國韓非子《韓非子·王蠹》:“薄罰不為慈,誅嚴不為戾,稱俗而行也。”
⒄奚:何,疑問詞。
⒅“去去”句:去去:1.遠去。西漢蘇武《古詩》(其三):“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陶淵明《雜詩(十二首)》(其六):“去去轉欲遠,此生豈再值。”《聯句》:“鴻雁乘風飛,去去當何極?”2.永別,死。陶淵明《和劉柴桑》:“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陶淵明《雜詩(十二首)》(其七):“去去欲何之?南山有舊宅。”此處既指歲月的漸漸流逝,也指與世永別。百年外:指死後。
⒆翳如:翳(yì):隱藏,藏匿。戰國韓非子《韓非子·內儲說下》:“意者堂下其有翳憎臣者乎?”如:好像, 如同。戰國列禦寇《列子·湯問》:“日初出大如車蓋。” 翳如:湮滅無聞的樣子。
鑑賞
在陶淵明的眾多詩文中,《和劉柴桑》向來被人們認為是討論陶淵明與佛教關係的重要作品,而有人認為歷來將其與陶淵明“雅不欲予蓮社”相聯繫得出陶淵明反佛之說實為誤讀。清代吳瞻泰《陶詩匯注》謂“此詩為廬山無酒而發”,張玉榖看作是“別劉歸家和劉之作”(《古詩賞析》),方東樹《昭昧詹言》卻說是“和劉即自詠”。見仁見智的理解中,卻折射出這首詩歌的潛在容量與張力。題材上,這是首田園交遊詩,融田園詩、交遊詩於一體,首四句、末八句暢敘交遊,中間八句共話田園。陶淵明田園詩貢獻自不消說,但交遊詩創作卻也是個不小的景觀。單是數量上,一百來首陶詩中,交遊詩就占有二三十首,四分陶詩有其一。劉柴桑,據《蓮社高賢傳》,真名為劉程之,因曾任柴桑縣令而得名。又名劉遺民,元康《肇論疏》說“自謂是國家遺棄之民,故改名遺民”,與陶淵明、周續之同為“潯陽三隱”。劉柴桑與陶淵明往來關係甚密,陶集中有唱和詩《和劉柴桑》《酬劉柴桑》二首。
詩歌前四句組成一個獨立整體。“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躊躇”為劉柴桑的問語,“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是陶淵明的答語,二者渾然地融於一體。援引他人的問語入詩,一問一答,是陶詩的新創。陶詩《飲酒二十首》(其九)“襤褸茅檐下,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直接鑲田父語入詩;《九日閒居》“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直接援引旁人的規勸語入詩,而不是陶淵明的自述語。前兩句“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相問,後兩句“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作答。陶淵明以“爵”、“虛罍”自比,表示不願受塵垢的沾染;“寒華”比喻入仕的營苟之人,“徒自榮”表明陶淵明不願效仿他們,人各有各的操行。從這四句一問一答的方式看,可能在此之前曾有人勸仕過陶淵明(如《歸去來兮辭》序云:“親故多勸余為長吏”),陶淵明作了這首詩表明長期歸隱的心跡,算作回答。這種問答體的寫作範式,對後來杜甫 “三吏三別”的創作影響很大。
“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躊躇”是興來之筆,半空劈面而至;“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陡然作答,前句淡然,後句緊促,奠定了全詩的內容基調。下句“良辰”、“奇懷”緊承“未忍言索居”而來,是“未忍”的落腳點;“挈杖”、“西廬”展現的是隱居之人、之境的愜意、悠然。整體構築而出的是一幅人、物交相而織的靜穆畫面。這種靜謐隨著一“入”一“還”,頓時洋溢著的仿佛滿是動感,微微起伏著,蕩漾著。這一“入”一“還”,帶著鮮明的方向感,仿佛由畫面的一個小角邊緣向中央延展。“入”動作輕快敏捷,“還”行動緩慢蹣跚,在同一組動態的畫面中構成鮮明的比照。一急一緩,朝著同一方向進發,目標的指向上傳遞而出的是同一種濃郁的歸宿感,一種自然、溫馨、心靈的歸宿。“良辰”給人的是撲面而來的自然春光,下句“新疇”、“谷風”、“春醪”的田園風光,就圍繞著“良辰”而展開。“良辰”成了中間八句田園寫景的“詩眼”。“奇懷”情意深長,耐人尋味。陶淵明嗜奇,愛讀奇書,好采“奇”字入詩。“奇翼”、“奇文”、“奇歌”、“奇光”、“奇姿”、“奇絕”、“奇蹤”等意象,在其筆端層出不窮,鑄造奇幻紛紜的精彩世界。
如果說“良辰入奇懷,挈杖還西廬”展示更多的是幽雅、閒適,那么“荒途無歸人,時時見廢墟”就頓然衰敗不堪了。“荒途”、“無歸人”、“時時”、“廢墟”,字字用力,著墨狠重。顯然前後兩組鏡頭有著天壤之別,但卻又都是真實的描繪,是詩人“挈杖還西廬”途中所見的真實寫照。詩人所處的江州為東晉軍事重鎮,屢經桓玄、盧循叛軍的蹂躪擄掠。詩人也不止一次地描繪過這種衰敗:“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壠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借問採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餘”(《歸園田居》其四)、“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履歷周故居,鄰老罕復遺”(《還舊居》)。回看這些詩,語氣外似平淡,但一個個狠重、密集的衰敗意象攢集,其力透紙背的力量也絕不遜於“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平淡之中,卻足以穿透時空,傳響於古今。這種“詩而史”的寫法,表明詩人在欣賞著“良辰入奇懷”的愜意與飄然時,並未忘懷現實。他依然還在回答著“未忍言索居”中“未忍”的理由,親舊固然是一方面,“良辰”也是一方面,但他最“未忍”忘卻的恐怕要算是觸目驚心的廢墟了。留下來整飭這些時時可見的“荒途”與“廢墟”,就成了他不“見招”於“山澤”的最大原由。“茅茨已就治,新疇復應畲”,清晰地展示著詩人整飭一新的景象;“谷風轉淒薄,春醪解飢劬”,一種整飭後的勞累與歡愉溢於言表,躍然紙上。四句既是自然田園風光的描繪,也是一種社會風光的象徵性寫照。陶淵明並非真的忘卻世事,在百事凋敝、儒業失傳的年代裡,他牢記“先師”遺訓:憂道不憂貧,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著本分的事。棄官歸隱後,他從事講習之業(《感士不遇賦》序),傳授門生。所以詩中“茅茨”、“新疇”,就不是簡單的自然物象,而是如屈原《離騷》中“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蘅與芳芷”一樣,蘭、蕙、留夷、揭車、杜衡、芳芷,不僅僅是香草之名,而且成了詩人培養下人才的代名詞。所以這四句寫景之中,又暗蘊著比興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