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雪亦月?》屬短篇小說,由作者神越創作,第一次登選在小說閱讀網內,2007年完成。
基本資料
作者:神越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關於雙生子的故事,關於江南水榭的故事,關於雪和月的故事。關於遺忘,關於倔強,關於愛。
初登
小說閱讀網,本文於2007年完結屬於短篇小說。
原文欣賞
亦雪亦月?
「一」
她的劍欲抵達他的心臟,埋藏於黑布之下的神色依舊淡漠如水。而他,退無可退,瞳孔放大。她看見漫天飛舞的雪花繁華似錦。他看見紅蓮飛身而過,紅衣如蝶。一個女人的血噴涌而出,猶如蓮花的盛開,絕美而妖冶。
那個叫紅蓮的女人為他擋了這一劍,也是最關鍵的一劍。她很生氣,腳腕上的鈴鐺響得更加急促了。我成全你,你這個死女人。遇雪狠狠的想。她攻向如斷翼殘蝶般墜落的女人。紅蓮的臉上帶著絕望和幸福的笑,望著天,而不是他。遇雪不明白——有什麼好幸福的?只是某一瞬間她想起了另一個相似的笑,關於犧牲,關於娘,關於顧月。
是個漫天飛雪天際蒼茫的一日,娘倒在雪地上,身上的血流出,將雪地染紅。娘掙扎著,抬起頭,幸福而絕望地朝不遠處的她和顧月笑,“走啊。”
她看到娘的血在雪地上畫出梅花。又是梅花。爹的血滴成梅花時,很快就死了。
娘,也一樣。
她拉起顧月飛馳。赤足,逃亡。玉鈴鐺的聲音迴響在茫茫的雪地上,急促而絕望。
她只呆了一下。對於殺手這點時間足夠致命。那一瞬間,一把飛刀緊貼著她的左臉頰擦過,臉上的黑布被飛刀扯下。她可以感覺到飛刀之上冰冷而嗜血的欲望。另一把飛刀扎入她的右臂。
腳腕上的玉鈴鐺響著,平和而冷漠。
抬眼,她瞥見劍的冷光。一把長劍朝向自己的咽喉。沒有閉上眼。她要知道自己的血在雪上會變成什麼樣子。娘和爹的雪是梅花,那個女人的血是紅蓮。我的血……
“留活口!”
於是,那把長劍就只是抵住了她蒼白的脖脛上。失望。惡狠狠地瞪向那個男子,這次刺殺的對象。任務上這名男子,是控制著三分之一江湖的天劍閣的閣主。(今,天劍閣、雪月樓、益莊鼎據江湖。)
竟然搶顧月的名字,江行月。
除了顧月,沒有人可以用“月”這個字!“月”是專屬於她的。
我要殺了他。
只是,任務竟然失敗了!她冷靜地地思考要如何逃離,不理會他們的對話。他們在討論她到底是不是“玉鈴鐺”,他們不相信八年前與前武林盟主決戰,並成功擊殺秦空始的武林高手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孩。
作為殺手都有隨身攜毒的習慣——失手被擒時自殺之用。她沒有。她從不相信自己會有失手被擒的那么一天。作為益莊的第一殺手,她有這個自信。她也從不願死在異地,她一直記得娘說的落葉歸根。所以,拿起刀殺死第一個人開始,做殺手那天開始,她決心要死在顧月的懷裡。有家那天,就下定決心死前無論陷入多么困難的境地一定要回水榭。那裡有顧月,有溫暖的懷抱。溫暖,不冷……
她有不屬於殺手的習慣。比如,腳腕上繫著玉鈴鐺,刺殺行動中也從不摘下。行動前它會響;行動中它會響,很少;行動後她依舊讓它響著。於是十年前江湖上便出現了“玉鈴鐺”,兩年的時間裡她通過各種手段殺了無數違抗益莊的武林人士,逐漸得到了益莊莊主的承認,而“玉鈴鐺”這個稱號更是令武林人士恐懼萬分。
第三年,和莊主約定,殺武林盟主秦空始。
“如果你能在武林大會上成功擊殺秦空始,我就給你屬於益莊第一殺手的自由。”
益莊第一殺手的自由,她要。她要帶著顧月離開非人住地的殺手營。她要回家,回到那個有水榭的家,聽水流淌的聲音,聽水榭旁的琴聲,踏水而舞。
武林大會相當的熱鬧,人山人海。他們的笑容燦爛,聲音響亮,無論哪一個理由都有讓她有殺死他們的欲望。
不知道我很不開心嗎?不知道我不喜歡別人對我講話嗎?
於是玉鈴鐺響了。有人驚慌了,也有人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她衝上了擂台,陰沉地發出非人般的聲音“決戰。”,拔劍刺向秦空始。她的玉鈴鐺一直都響著,她無法控制。因為秦空始,很難應付。
她身上有很多血,有自己的,更多的屬於秦空始。她消失在擂台之上。玉鈴鐺沒有響,她好累啊!
周圍熟悉的氣息漸漸消失。刺殺失敗,能逃則逃,否則劍下亡魂。冰冷感從裸露的雙足傳來。原本她只要遵照莊主的命令幫助一直潛伏在江行月身邊的紅蓮殺死江行月便可絕塵而去,然後呆在水榭和顧月享受一年的清靜。而那個女人竟然被背叛,導致刺殺行動開始便死了大半殺手,還替他擋了最關鍵的一劍。她看向紅蓮,滿身是血的紅蓮……猛然間仿佛看到了母親。臉上是幸福而絕望的笑容。她呆了很久。
那一刻,她原諒了紅蓮。她在心底嘆息。
她也只是在守護自己的幸福,就像當年爹和娘,守護著我和顧月。
寒意繼續從足底傳來,她旁如無人地低頭看自己雙足,無視脖子上的長劍。和黑色的夜行衣相比,它們更顯蒼白。自從那天赤足逃亡之後,她沒有穿過鞋子。顧月會握住她的手問問:“姐,為什麼不穿鞋子啊?”她可以感受到手心傳來月的體溫,很溫暖,但她從不回答。她在害怕。
鞋子,不祥。鞋子,不祥。
就是因為鞋子,我才會跑不快,就是因為鞋子,我才會摔倒,就是因為鞋子,娘才會死。
她赤足著,一直。冷著,一直。
“閣主,的確都是益莊的殺手,但‘玉鈴鐺’無法確認。”
“益莊?”他盯著身著夜行衣的她,鎖眉。身上她留下的傷口隱隱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口。水榭,你為什麼~~
左邊閃過一個黑影。而她原本無神冷漠的雙眼頃刻間犀利。架在脖子上長劍的主人倒下的瞬間,她飛馳。逃亡。
一個小巷,她停下腳步。小巷的盡頭,白色的衣袂和著風雪狂舞,那種姿態和溫和無關。
“為什麼?”他盯著她,問她。
她淡漠地抬眼,看雪舞不盡的天之盡頭。
她不喜歡聽除了顧月之外人的聲音。即便是莊主也是用信件和紙條來交代任務。
十歲時,那些人就是一直盯著自己問:“你爹在那裡,你娘在那裡?”他們笑容溫和,可是眼神就是那么的不祥。於是現在,當別人盯著自己說時,她會緊張,會發冷,頭暈目眩,最終發狂。
然後殺。
血花飛濺。
除了顧月,除了顧月。
顧月笑容透明,眼神乾淨,聲音溫和而輕柔。總能讓她感到溫暖和安全。
喜歡被顧月抱著,喜歡抱著顧月。
“……”
她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麼話。她的嘴角已經滲出了黑血。天鏇地轉,眼前變得一片昏黑。她知道,刺中右臂的刀上有毒。她知道自己回不了水榭了,她知道“玉鈴鐺”要絕跡江湖了,她還知道如果沒有中毒,她一定會殺了眼前這個男人,他一直喋喋不休地對自己講話,眼神哀怨,仿佛是我殺了他全家。
她很失望,沒有在死前見顧月最後一面。很想很想再看一眼顧月,摸一下她溫和的臉,然後對她說:“對不起。”很想很想。
她親吻地上的白雪。“月。”她念著。
「二」
“你醒了?”
她掙扎著起身,“小心。”女孩扶住她。房間太過明亮,讓她不知所措。原本應該在監獄或暗室,怎么會在這種地方?窗外飛進白色的花瓣,落在髮絲上。這個季節還有花嗎?或者是自己睡得太久了?難道是希次救了我?
她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是個很有價值的人,不會想到江湖上有多少人願意為了招攬她而費盡心機,傾家蕩產。她的記憶中深刻的是益莊殺手營中的黑暗,眼中有的是水榭中顧月的透明和溫婉。
身子軟下,倒向地面。有些氣餒。沒有力氣,想要握緊拳頭,手臂在半途中無力地垂下。女孩靠近。遇雪的眼神戒備,問:“這是什麼地方?”
女孩摸索著扶起她,輕聲詢問沒事吧。
抬頭時,她看見女孩地眼神空洞,沒有焦距。她竟是盲的。戒備鬆懈。
“這是我家啊。”女孩笑著似是驕傲地說,那種純真讓她融化,也是她一直想要的。她想起顧月,女孩的笑和顧月一樣,透明,讓人感覺到溫暖。那一刻,她仿佛覺得自己回到了水榭,回到了顧月的身旁。眼神柔和,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她笑了,和從前相似的笑,只是似乎多了些神傷和雪的味道。她為什麼要殺我?他不知道。既然她是玉玲瓏,是益莊的人,她應該知道他是益莊的絕殺對象,何必要救重傷的他,那時她可輕易要了他的性命,何必現在又費盡心機的要殺了他。
水榭的那些日子,如水草般纏繞他的心,她的一個眼神也能讓自己心碎。
“我最喜歡雪啊。從碧落一路翩躚……是世間最美的舞了。”
“等冬季,和你一起賞雪。”語氣輕柔。她溫柔地笑著。撫琴的樣子很美。無論是笑容還是聲音都讓人安心。
賞雪?
昨日的雪,你賞了嗎?
雪月樓:
“希次。”她叫他的名字。許久,“如何?”
“按計畫遇雪入住汀湖園。”
庭院,雪地里,月光下,黑髮如瀑的女子轉過身,笑容溫和。
“果然。”
天劍閣:
七年前,他很年輕,年輕到不會有人會相信他是鼎盛一時的天劍閣閣主。如不是父親臨死之前的託付,他是不願留在這裡管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做就要做到最好,所以七年來他一直努力著,讓天劍閣縱橫江湖而不衰。
今,他突然感覺到累了,突然發現自己做的很多事情都沒有意義。“玉鈴鐺?”他念著,覺得可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在江南,他被打成重傷。在湖邊,他被一名烏髮如瀑的女子救起。
第一次,他來到一個不屬於江湖的地方。每天他能聽見水車安詳地轉動,“嘩,嘩,嘩……”天空藍的沒有雜質,空氣透明地讓人不願再回首江湖。
入夜,他聽見琴音。即便受傷,他依舊掙扎著起身,走向琴音傳來的方向。
撫琴女子溫婉如水,琴音靜謐如月。
曲罷。“在下江行月,姑娘如何稱呼?”
她的食指輕輕在紅潤的唇上一橫,作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後繼續撫琴。
之後每次入夜,他們都會在此地品琴閒聊。生活距離江湖如此遙遠。她的笑靨如花,某一瞬間會以為不真實。她稱呼他為“月”時,笑容之下總讓人感覺另有深意。
一個月,她精心照料他。
他感嘆她的溫婉。
那一夜,她沒有出現在此地。
他在一個洞開的房間找到了她。她抱膝坐在房間角落的地上,抬頭望向屋頂,赤足。口中無神地念著,“好黑啊。也好安靜啊……看不見。也聽不見。”
空洞的眼睛流下兩行清澈的眼淚。她將臉埋入膝。不啜泣,卻顫抖著。
她會崩潰。
他說了很多,她沒有反應。是的,她聽不見也看不見了。於是,他不再說話。房間再次變得安靜。只是她依舊顫抖著。
他走近。摟她入懷,她的全身冰冷,仿佛剛從雪地里走出。她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緊緊抓住他。然後開始像一個小孩,大哭。輕拍她的頭和脊背。漸漸,她不再顫抖,只是,依舊哭著,口中念著,“月!月!月!”
哭聲漸弱,她在懷中入睡,如此安靜而乖巧,偶爾像小貓用鼻子蹭噌他。
一個月,他精心照料她。
她會安靜坐在琴榭撫摸琴弦。只是偶爾挑撥一下琴弦,不彈奏。她會沒有人的時候坐在鞦韆上輕輕盪,不計較會從鞦韆上跌下。她會獨自一人去擇散發甜香的含笑花,不計較被樹枝劃傷臉頰和赤裸的雙足。有時會倔強地摔開他的手,即便摔入池中,不哭泣,不呼喊。
池邊,她的手觸碰池水,樣子溫柔而憂傷,仿佛在這裡她遺失了很珍貴的東西。
“閣主,雪月樓和江湖各大散幫的幫主均遭益莊殺手的襲擊。”
“然後呢?”
“雪月樓毫髮無損。益莊五十名暗殺者全部死亡。其中二十名殺手被雪月樓的左護法一劍封喉,另三十名殺手暴血而死。據聞,當殺手沖向雪月樓樓主所住的近雪樓時,樓中傳出簫聲,三十名殺手暴血而死。”
“不是自殺?”
“不是。”
“控音殺人?”
“不像。未發內力。”
“嗯。”
“樓中傳出女子的一聲輕笑。”
“雪月樓的樓主是名女子?”
“雪月樓的左護法是……”
“說下去。”
“是司刑堂堂主高希次。”終於高展言說完了下半句。
皺眉。
江行月轉過身,“其他各大幫派呢?”
“其中三分之二的幫主被暗殺,幫內處於混亂之中。”
“哼!”他冷哼一聲,“仿佛在示威。”
“那就繼續示威吧。”
“聯絡雪月樓等各大江湖幫派,商議討戮益莊之事。”
“是!”
雪月樓:
“紅蓮和她的丈夫還有孩子怎么樣了?”
“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紅蓮終於可以和自己最愛的人一起歸隱江湖了……”嘆息聲中,黑髮女子坐在貂皮椅上細品著杯中的暖茶,露出滿足的笑容。
“你呢?”
“我?流浪江湖。哼哼……”她輕笑著。
“還好不是葬身江湖。”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
“天劍閣已派人來了。是關於討戮益莊之事。”
“嗯。”她喝了一口杯中的暖茶。暖暖的味道讓人安心。
半晌,“希次,謝謝你。”
益莊在一夜之間覆滅。
江湖各地門派的人見到了雪月樓樓主。蒙著黑紗,身著黑衣,烏髮如瀑,手指纖長白皙。手執玉簫,步伐輕浮,任誰都無法相信如此柔弱的女子竟是位一記音技殺死三十名頂級殺手的武林高手。
她走到益莊莊主的身前,淡然地說:“你給予我們的,奉還給你。”
“去死吧。”
然後他死了。
「三」
身體漸漸恢復,可以獨自行走。她依舊習慣赤裸雙足。雖然她很少笑,淡漠如雪,汀葉卻喜歡著她。也許是她們都太寂寞了,都需要人陪。水榭時,她總是笑,透明而清麗。哪一個是真實的你啊?水榭的琴女還是江湖盛傳的第一殺手,到底是想救我還是想殺我?
抬頭,驀然發現已經開始下雪。雪,如盛英紛揚滿園。汀葉開始撫琴,琴音扶搖九天之上。也許是迷,她赤足步入皚皚白雪之中,玉鈴鐺輕輕響著,和著琴音,和著風雪,開始舞。她曾說她不會舞,會琴,而今卻舞得猶如天女。每個躍動,每個鏇轉,每個袖舞,都帶著風的寂寞,帶著雪的憂愁,帶著生命的悸動。每一步都牽動著人的心緒。
這是你嗎,這么讓人心碎?他問。
“月。”她在心底輕輕念著,眼角的淚在風中凝結成晶。她的記憶飛到了多年前的歲月。
“月,不要怕,姐會保護你,一直保護你。不要怕……”
“姐,月兒不怕。只要能和姐在一起。”
“月,放下刀!”她一把奪過月手中的刀。“月,不要做殺手。”然後她抬頭,決絕的目光盯著眼前閃著詭異色彩的灰色眼睛,“養活我們兩個,我會替你殺雙倍的人。”
“眼神不錯。哼……好,很好!”
那一天,她和顧月十二歲。
她殺了第一個人。
月第一次看見姐姐殺人。血濺到臉上。她呆了。只是姐轉過身對她笑時,她忘記了剛才的害怕。只是眼淚卻不自覺的流出。
“月,你要做普通人,過一般人的生活。”她擦乾淨月滿是血的臉,眼神認真而溫和。“乖,不哭。”
殺手營的日子不是人過的。很黑。她們很餓,也很冷。有很都血。屍臭味讓人作嘔。
月不害怕。卻會在姐的懷裡發抖,希望在姐的懷裡多待一下。姐離開身邊時,只要還能聽到姐姐腳上玉鈴鐺的聲音,她不害怕,也不發抖,至少知道姐還在不遠處,至少還知道還有活下去的理由。
“姐,不要把玉鈴鐺摘掉喔。”
“嗯。”
“否則我會害怕的。”
“嗯。”
三年。
兩年,總是離開月的身邊。但只要她多殺一個人,月的生活就會好一點。一直在努力,能讓月也能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活。
兩年,她們來到了水榭。她摸著月的頭,輕柔地笑著。
“姐,以後這裡就是我們的家了!”
“嗯。”
湖邊,她纖長的手指觸碰湖水,樣子溫柔而憂傷,仿佛在這裡她遺失了很珍貴的東西。顧月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她知道姐姐為何如此憂傷。為了自己,姐再也不能踏水而舞,再也得不到水的寵愛了——她殺了人。
顧月的指甲陷入掌心。
雪夜,輕盈的琴音縈繞水榭。琴聲錚然,猶如天籟。她亦赤足在雪中舞,舞得如此天然,仿佛和紛飛的雪融為一體,傍著玉鈴鐺的清音。
“姐,你的舞真美……”
“月的琴音美!”
“姐,如果我愛上了一個人,我就把這把白玉簫送給他。我撫琴,他吹簫。”
“嗯。一定很美。”
“姐呢?”
“我?!”她沒有想過。
“姐,他騙我……他騙我……”她倒在自己的血泊里眼睜睜地看著顧月跑進風雨中,胸口上赫然是一把短匕,來自顧月的雙手。
第二日,河畔浮起一具女屍。
竟然為一個男人刺傷我,竟然為一個男人而自殺!
月!月!月!
猛地,她停在雪中。在雪中瑟瑟發抖,任雪落在身上,覆蓋她的臉,她的身。
“姐姐,你沒事吧?”身後傳來女孩小心翼翼的聲音。
她看著汀葉擔憂的眼神,笑了。如果沒有汀葉的聲音,適才,她會瘋掉。“沒事。”她輕輕抱住汀葉。
沒事,月。
他沒有想到雪月樓的力量已如此強大,達到可以毀滅天劍閣的地步。冬天過了,但春天沒有來,來的是火。是火,到處是火。天劍閣的覆滅就像益莊的重演。
他看見雪月樓的樓主站在制高點,俯瞰著天劍閣的大火,指揮若定。
不可以因為她是女人而小看她,不可以因她弱不禁風而手下留情,他對自己說。但沒有機會了。會死在這裡,他確定。最終七年的努力沒有意義,他覺得更累了。
又是大火,又是悽厲的哭喊聲,又是顫抖的廝殺聲,又是死亡。她拉著汀葉在火中飛奔,就像當日拉著顧月奔跑在雪原之上。今日沒有母親,她似乎在渴望拉住誰的手。她看了一眼自己蒼白的左手。
她殺光了所有圍攻她們的人。滿身是血。是別人的血。沒有受傷,但好累啊!
汀葉在她的懷中哭泣,念著,“姐姐,好害怕啊!”和顧月一樣。她輕輕撫摸發抖的汀葉,輕柔地安慰,宛如當年,“不要怕,月,姐會保護你,一直保護你。不要怕……”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語言,熟悉的懷抱。只是這一切都不再屬於她了。她握緊自己的手,指甲陷進了掌心。
“殺了汀葉。”
“是,樓主。”
希次想要攔住她。手懸在半空中。她在哭。
當遇雪幫汀葉找到行月時,她緊緊盯著他手中的白玉簫,眼神充滿仇恨。她忘記身邊還有一個汀葉,忘了此刻汀葉很需要他和她。
“顧月?”他戒備地看著她。只是她以欺身接近他,手中的匕首準確的深入他的左肩。一個黑衣人也欺近了孤零零的汀葉,長劍割裂她的咽喉。
血,汀葉的血,很多。
他向汀葉伸出手,卻無力阻止。他的呼吸困難。一切都很不真實,一切都在混亂。汀葉……顧月……遇雪……到底誰是誰?而又有什麼是真是?
“顧月?顧月早就死了。”她的聲音異常的清醒而平靜,但在他聽來,是暴風雪的前奏。
“剛才,顧月……”匕首從左肩拔出,刺入他的右肩,速度之快。
“只不過是雙生而已。分不清嗎?顧月怎么這么傻,愛上你這種人。還為你自殺。傻孩子,傻孩子,傻孩子!”她的眼神瘋狂。
“我是遇雪,不是顧月。給我分清楚。”她很生氣地對他說。他苦笑著,是需要分清楚。不過至少他知道現在眼前的是遇雪,所以他伸手抓住了她,即便不知道她現在到底在講些什麼。
她的手漸漸鬆開,她在回憶,“她黑色的髮絲在河水中綻放,猶如世間最美的繁華。我的天下就這么消失在那片雨水中。我這么愛護她,她竟然為你這種人離開我,還刺傷我。”她從回憶突然陷入瘋狂。她撕開自己左肩的衣服。一個粉紅色的傷口棲身在她的左肩白色皮膚上,像一輪新月,像一個缺口,像一個回憶。
“我這么疼她……她竟然就這樣子……”
遇雪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沒有眼淚,沒有憂傷,空無一物。和當日一樣。只是此刻,看得他心痛、痛、痛。他輕輕抱住她,輕輕呼喚她的名字,“遇雪……”一點點回憶,將記憶中的顧月和遇雪分開。
她復明時,依舊一起在此地品琴閒聊。此刻她是如此的溫婉,如月,完美。她在用她的完美偽裝她的倔強和脆弱吧。她在拒絕人走進她的內心嗎?我更喜歡倔強的她。有一種願望,希望她永遠也不要復明。他懷念她左手抓著他的衣角的樣子,他喜歡她完全信賴的樣子。
她告訴我她的名字——遇雪。
“你應該叫月。”
“月不是你的名嗎?”她笑著,還是那種深意。
她的手指纖長而具骨感。她說:“和你的一樣。”
早就應該分開了,是什麼讓一個如此精明的人迷失了雙眼啊?
她依舊顫抖著,如當日。“顧月死了。”她空洞著。
“沒關係,沒關係,顧月沒有死,沒有。”他寧願相信顧月已經死去,是遇雪記憶中那個完美的女孩,也是他一直在夜晚和他閒聊那個溫婉的女孩。而不是剛才那個將白玉簫交給他的雪月樓樓主。然後對他說:“我的名字是顧月。”
她的笑容依舊溫婉,只是多了很多的陰謀。他從來就沒有想過深意之下是這樣的罪惡。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把倔強的遇雪和溫婉的顧月分開,只以為是簡單的偽裝。
刀刺入他的心臟,沒有推開她,努力抱著她,他不後悔。他愛著她。顧月的溫婉像水草纏繞他的心,而她,一個眼神也讓他心碎。
“如果你看過雪的舞,你一定會愛上它的。太美了……等冬天,你會看見的。”顧月的笑容,還是那種深意。
原來那個“它”是她啊。“冬季的雪是世間最美的舞呀,顧月。”
他看見遇雪的身後,顧月身旁的希次掌風襲向毫無防備的遇雪,她的嘴角流出血。兩個人一起倒在火光中。
「四」
他以為自己會死。
但他重新睜開了眼睛。入眼的是滿林的深綠,還有擁有和遇雪同一張臉的顧月,遇雪的妹妹,雪月樓的樓主。他一直以為兩個人是同一個人,一直以為埋藏在溫婉笑容之下的是遇雪不堅強的倔強,而沒想到埋藏之下的是統籌整個江湖的陰謀。她甚至連親身姐姐都可以利用。
他恨她,是她殺了汀葉,毀了天劍閣,毀了遇雪,毀了他。
遇雪?
慌亂地朝四周搜尋。在身側看到滿身是血的她。都是他的血。心臟的那一刀刺偏了。
他繼續回視顧月,“到底要怎么樣?”
“哼。”她笑著。無視我的問題。“你聽說過妖冶一姓嗎?擁有那一姓氏血統的人會擁有異能。原本,他們是姓冶的。只是你們嫉妒他們的異能,害怕他們的異能,便對他們冠以‘妖’字。然後,有了十六年前滅妖一事。滅妖一戰至今都還為武林人士津津樂道呢!聽說當時被逃掉了兩名八九歲的女童。
知道我們的全名嗎?妖冶顧月、妖冶遇雪。“她纖長的手指在遇雪的臉上輕輕滑過。他伸手相想要阻止,卻牽動了傷口,痛不欲生。
“姐姐的異能是空間轉移。小時候不能自由控制自己的能力,於是用家族的玉鈴鐺抑制能力。明白了她總是能在殺人之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吧。不是武功,是異能。而我的異能,是,音惑和瞳術。”他的心無端地多跳了一下。
“我用音惑混亂了她的記憶。讓她以為我因愛自殺。我曾經告訴她我會把白玉簫送給我愛的人。她看到白玉簫在你的手上,還以為是你害死了我。”
“呵呵……所以她要殺你。”
“我和遇雪的相遇,是你設計的?”
“嗯,這個啊……異數,當初是設計了你和我的相遇,然後用瞳術控制你,讓你為我效力。而益莊的那個老匹夫弄瞎又弄聾了姐姐,讓姐姐提早回了水榭。該死的老匹夫,”她折斷了手中的樹枝。“毀了我的計畫。”
“不過我的計畫成功的還是有很多成功的。比如挖空了益莊的殺手營,挖走了天劍閣的高希次,組建了雪月樓,借你的手召集武林覆滅了益莊,殺了那個老匹夫。還有將姐姐送入你的汀湖園,讓她在最後重創了你。很多啊……”
“她是你的親姐姐,為什麼要設計她?”
“她?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為家人復仇,即便擁有如此高強的武技。既然她不能完成復仇之路,那就只能成為復仇之路的墊腳石了。”
“我記得十六年前圍攻我們家的還有你們江家。你說過很愛姐姐的,會娶她為妻,那她也只能是你們江家的人,和我妖冶家無關。嗯,對了,她的記憶被我搞亂了。如果她知道我還活著一定會瘋掉。記憶混亂。嗯,現在叫醒她好了,讓她早點死,省得礙眼。”
終於,他動了,用盡了能用的最大力氣一掌打開了靠近的顧月,抱起遇雪飛身離開。身後傳來顧月的聲音,“逃吧,無論你逃多遠,她一樣會一點點瘋掉……”
開始下雨,林間,她呆呆地坐在地上。很想撲入一個人的懷中痛哭,可是最想要的那個人已經被自己設計走了。“姐……”聲音喑啞,原來眼淚已經流下。希次走近她,抱住她,“做這么多,值得嗎?很多人恨你。”
“當然。姐姐那么疼我。難道我就不能為她做點什麼嗎?”
她第一次看見姐姐在除了自己之外人的懷裡哭泣。他的味道能讓她安心吧。第一次看見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能讓姐姐如此信任。於是她知道自己的計畫要改變了,從只是組建雪月樓覆滅益莊到讓天劍閣和益莊一起覆滅迫使江行月帶著姐姐離開江湖。原本汀葉可以活下來,只是當日……她無法控制心中的嫉妒。她再也回不到那個熟悉的懷抱了,她嫉妒汀葉,她恨汀葉,於是,殺了她。
姐,原諒我的任性。
姐。
「五」
十年後
一個漂亮的男孩坐在一間木屋前,他的周圍圍滿了小動物,鳥兒、兔子、松鼠……他的眼神深邃,和他的年齡不符。他的雙足赤裸著,左腳腳腕上繫著一個玉鈴鐺。他的腳一動,玉鈴鐺便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只是他抬眼望向不遠處的布衣女子時,眼睛有了孩童的純真和清澈。“娘,玻璃說最近的玉米很難吃,讓你換點好的。”
“什麼,死鴿子住我們的,吃我們的,還給我挑三揀四……”
說著說著,男孩已經淚眼汪汪了。女子立刻換了口氣,跑到兒子的身邊,撫摸兒子的頭,“好了好了,千夕,乖,不哭。明天就換。知道你喜歡它們。”男孩破涕而笑,“就知道娘對我最好了。”女子抬手輕柔地擦掉孩子臉上的眼淚,男孩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抓住娘正欲離去的手,放在臉上蹭了蹭,他喜歡這種溫度。
林子傳來聲音,“爹,你回到了啊!”笑容燦爛。行月撫摸千夕的頭,慈祥。十年,他很幸福。
“啊,晚飯還美準備呢!”她慌慌張張地跑入屋中。
然後,千夕側開了他的頭,不願承受撫摸。
他和千夕之間有距離,在他知道自己的兒子的異能是讀心術時。千夕的目光總是能看穿人心。會知道你心底最深的恐懼,也會知道你最深的喜愛。他是害怕過,但千夕從不原諒他害怕過的這個事實。好倔強,和遇雪一樣,他想。
但不可否認,這十年時他最幸福的十年。
木屋中傳來碗盆摔碎的聲音,他看見遇雪從屋中衝出。他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臉,她就已經消失在他的眼前,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心中有一種恐懼,會再也見不到她。
“千夕!”他需要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知道千夕一定知道。
“顧月要死了,下在娘身上的音惑解除了!娘,很疼顧月阿姨的吧,行月?”他除了在遇雪的面前會稱呼他為“爹”之外,他都直呼其名。除了會向遇雪撒嬌,甜絲絲的叫娘,對誰,他都沉默如石。當三個人在一起時,他時常會忘記遇雪背後的千夕,只記得幸福。時常他會為此感到惋惜,只是此刻他在千夕的話中得到了更可怕的訊息。他也沖了出去,直到千夕叫住了他。
“用大雕飛著去,不是更快嗎?”
兩天,他和千夕趕到了雪月樓。那裡是破壞後的狼藉,燒毀的房子,人的屍體,未乾和已乾的血……他看見希次,他的心臟上插著一把長劍。他的眼睛是睜著的,沒有痛苦,只是惋惜。
有很多人圍在一間閣樓。那裡有最後負隅頑抗的人。他知道是誰。她竟然堅持了兩天,還好她也堅持了兩天。
他和千夕殺入重圍時,他看見滿身是血的她。她的身上沒有傷口。都是別人的血。永遠,她都努力不讓肉體受傷,但受傷的總是她的內心,深處,讓人看不到也摸不找,而她又永遠堅持她脆弱的倔強。她抬頭看我,眼神空洞,對我說,“好累啊……”然後安心地暈倒在我的懷裡。
他們帶出了遇雪和顧月。
回到那間木屋時,顧月死了。
“姐,原諒我的任性。對不起。”她的聲音很輕,輕到自己都無法聽見。
遇雪緊緊抱著她,“月,不要怕,姐會保護你,一直保護你。不要怕……”
她的眼角有一滴淚,很苦也很酸。
她死在遇雪的懷裡。
她的願望。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