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雪韻紗帽山
我們永遠站不到偉人毛澤東的高度,把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北國風光寫成千古絕唱。但是,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天地,也有我們自己的情懷。當霸王寒潮席捲全球之後,白雪皚皚的紗帽山,便成為孤寂如我者寄託情懷的童話世界。
天賜美景是不可以辜負的,一如女士敬酒之不能拒絕,該醉就醉,死了也要醉。於是懷揣敬畏,走出蝸居,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朝著銀裝素裹的紗帽山踽踽前行。
畢節城有兩個睥睨全球的好去處,是紗帽山賞雪之行的豪華鋪墊。
一處是人民公園的西府海棠林。在曹雪芹的“夢”里,西府海棠是女兒國對華夏帝國示好的貢品;在現代園林專家的眼裡,西府海棠極其珍稀,品相稍好如人民公園者,單株身價十年前就超過十萬元;在別的城市裡,倘若運氣不錯發現一株兩株,就不惜血本加以重點保護。而我們的這片林子,竟然由四十三株構成!西府海棠落戶畢節後,有識之士一茬接著一茬不懈培育研發,始終事與願違,至今見不到第四十四株的些許身影。大雪天漫步林中,仿佛聽得見海棠意欲奓蕾的腳步聲——可惜這種境界太過詩意,詩意得可想而不可及,反落下一廂情願的痕跡。樹種雖然珍稀,林子畢竟太小,林中雪地,早被如織的遊人踐踏得不成樣子了。
另一處是獨步天下的響水灘瀑布。這是迄今為止發現的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城市天然大瀑布。在這天寒地凍的枯水時節,“水霧漫天,聲聞十里”的大瀑布,漸漸地收攝心神,作別喧囂,隱去雄姿,幻化為一簾簾玲瓏剔透的冰掛,用無言的行動,昭示造化之神力。
豪華鋪墊就緒,現在該上紗帽山了。
紗帽山體形肥碩敦厚,因酷似烏紗帽而得名。山名由來多久,限於學養,無從得知,不妨杜撰一回,聊供熟知掌故者一哂,亦可作登山賞雪之旁白補筆。
余意以為,紗帽山得名的時間,當在旗人入關之前,最遲不會晚於清初期。理由很簡單,滿清的官帽稱為頂子,與漢家烏紗全然不同。有一種說法稍嫌牽強,卻與地靈人傑一詞有關:或許是因為有了紗帽山的庇護,地處西南蠻荒之地的畢節城,才會創下“一門五進士,三代三翰林”這一科舉史上最為絢爛的神話。
撇去形制粗陋卻承載過並且還在承載著信息傳播歷史使命的電視轉播鐵塔不說,站在仿古建築烏蒙閣用鋼筋混凝土澆鑄的迴廊上極目遠眺,透過飄飄灑灑的雪花,依稀可見路氏翰林山莊殘敗的身影。遙想當年鼎盛時,在這座僻處城郊的莊園裡,洋溢著清朝光緒皇帝之師躊躇滿志的閒適,和民國總統徐世昌之母待字閨中的優雅。在風雨飄搖的晚清民國時期,在積貧積弱的華夏大地上,德溝路氏倒著實為小小的畢節城爭了好大一口閒氣。目擊八荒之餘,思接千載之後,驀然回首,冰天雪地里,出現了一個因為一襲紅色衝鋒衣而格外醒目並且依稀有些熟悉的身影。湊近一看,果然是好攝之徒彭新立先生。打從登山念頭一動,我就把這次短暫的旅程定義為無人相伴的孤寂之旅,萬想不到會在這風雪交加的大山之巔邂逅故人。新立匆匆丟下“等我”兩個字,便循著一隻不知名的小鳥的蹤跡,攝手攝腳消失在霧凇深處。
我摘下手套,攤開手掌,用憐惜的目光和生命的體溫,為一朵又一朵飄落在我手心裡的碩大的雪花送行。
我不明白雪花成形的原理,但我確信它是天地萬物中最為出類拔萃的精靈。晶瑩是它的心,剔透是它的形,它是人類八卦圖和昆蟲界蛛網的濫觴,它比曹孟德的朝露和林黛玉的落花更加坦蕩。它可以在我的手心裡瞬間融化,也可以委曲求全覆蓋骯髒使眾生平等。從天庭發配塵世,它不但從容不迫本色不失,還順手把病蟲災害消滅在萌芽狀態,讓人類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它的美麗毋須綻放,它對去留從不吝情。
如果新立不及時出現,我或許就會在對雪花的禮讚中痴狂不醒,走火入魔。新立見我神思恍惚,便連哄帶騙把我從紗帽山的神秘氣場中解救出來。
新立在他的書齋里生起一盆炭火,先熬一碗老薑湯助我回神,然後從博古架上取下一把高仿的景舟石瓢、一把日本鐵壺和兩隻龍泉青瓷杯,從冰櫃裡翻出一包入藏大半年的明前碧螺春。趁著等水燒開的功夫,我們便從眼前這幾樣茶具聊起,拉開圍爐閒話的大幕。
炭火用起來雖然麻煩,但不像時下流行的電暖爐,暖前不暖後,尤其是用木炭燒水沏的茶,味道與用電磁爐判若霄壤。
景舟石瓢是壺藝泰斗顧景舟先生的得意手筆之一,雖為高仿,但韻味十足,壺身鐫刻四行七字,曰“寒夜客來茶當酒”,筆力遒勁,意趣高古。
日本鐵壺比台灣鐵壺顯然要高一個檔次。朱明王朝滅亡後,華夏人文精神喪失殆盡,島國日本反倒得其餘緒並加以發揚光大,於是奴才扯起侵華大旗,差點革了主子的命。日本鬼子誠然可恨,但日本民眾並無大錯,日本鐵壺理應不入抵制之列。
龍泉青瓷杯名頭固然不如宋代五大名窯,身價也難以望明代成化鬥彩雞缸杯的項背,但畢竟是民窯之翹楚,且是成對的宋元古物,以之品茶,情何以堪。
碧螺春雖算不上茶中極品,但名字好聽,加上原本不錯的品質和相當於“嫡出”的“明前”血統,喝起來想必差不到哪去。
茶過三巡,欣賞過新立剛剛拍攝的紗帽山雪景原片後,新立說,茶可以白喝,但照片不能白看。去年新立到西藏拍回一組照片後,曾對我的西藏之行竟然沒有留下片言隻語表示極端憤概和痛惜。這一次,新立說,既然我倆都衝著一個“雪”字,在紗帽山上不期而遇,他就絕不姑息,饒我不過。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再合作一回,同樣以紗帽山的雪景為題,他重出一組照片,我重寫一篇文章,共同紀念這次跡近瘋狂的邂逅。我當然不肯輕易答應,理由很簡單,同題大忌,我可犯不起。新立說,兩個大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新立還說,等這場雪完全融化後,他就解甲歸田了。
我當然明白新立對我的好,他是想用這種方式激發我的鬥志。其實新立並不懂我的心。我雖然一向缺乏進取精神,但我也不曾有過頹廢。年少輕狂時,我寫過這么一首秘不示人的詩:“嚴冬孤松自蒼蒼,深山幽蘭誰人賞,松傲不堪世人用,蘭香何妨同草莽。”年過不惑後,我漸漸地看清自己“非松非蘭,其實一草莽”的真實嘴臉。如今我已過了天命之年,榮升外公。當“神曲”風靡神州,滿大街都是“小蘋果”時,我的天籟之音,卻是女兒術後的屁,和外孫奶後的嗝。我為此衝動得很想寫一篇文章,卻輕易不敢動筆。其時我已明白“文章千古事”這個非同小可、兒戲不得的道理。好在我的心有不甘,在家人的幸福安康尤其是孫兒的快樂成長中消弭於無形。含飴弄孫才是我目前所處人生階段的題中應有之義。
不過,話說回來,新立的要求也不算太過分。山雖然還是那座山,雪已不是那場雪了;人雖然還是那兩個人,心氣卻已不是那時的心氣了。那個時候,我們雖已都不年輕,但身上畢竟還有“煮酒論英雄”的戾氣,拿固然拿得起,放卻不一定放得下,因為浮躁,所以忽悠,不像現在,凡事皆可“都付笑談中”了。
再說了,既然喝了新立親手沏的茶,看了新立用心拍的景,我就該斗膽寫些文字,為新立,為我自己,為奪人心魄的紗帽山的雪韻。
作者簡介
季善旭系畢節市七星關區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