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簡介
陳佳勇,1999年一篇《來自沈莊的報告》獲首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被保送北京大學中文系, 曾任中文系學生會主席。先後出版《所謂青年》、《在北大散步》等書。2003年畢業後,進入上海《新聞晨報》任記者。現為上海電影集團東方電影頻道行銷業務主管。
作品選集
來自沈莊的報告
陳佳勇
評語:滿含歷史滄桑感地娓娓道來,用超越作者年齡的文化批判目光,從不同角度豐富了我的閱讀視野,也拉近了我和這一代青年的距離。(作家鐵凝)
對於這個叫作“沈莊”的地方,我自以為很熟悉,雖然我的年齡與這位老者的年齡相差很遠。
沈莊成陸於唐以前,因為有人居住,因而有歷史。如果不是命運的安排,我是不會稱之為故鄉的。解放前,我的曾祖父隨同他的同鄉一起舉家移民至此,那是上海至今最大的一次移民潮。我直到現在還懷疑我曾祖父的眼光:為什麼將家安在這個地方?僅僅是因為這兒比老家好,抑或是料到自己不屬於城市的繁華,而選擇了位於市郊南匯的沈莊?我不得而知。
沈莊是個小地方,小得以至於《南匯縣誌》對它的記載僅有四十八個字外加五個逗號三個句號。這裡曾經聚集了許多人,一條沈莊老街曾是父輩們成長的地方。而今年輕人大多搬走了,剩下許多老人,有本地的也有第一代移民至此的。當人們感嘆上海出現人口負增長,即將步入老齡化社會時,而沈莊卻早在幾年前就步入了老齡化社會,只是沒有被引以為典型,加以宣傳罷了!
然而,我畢竟在這裡生活了十八年,這裡有我童年的歡笑,這種感情是超越時間與空間的,也是不能用相對論來解釋的,無論是廣義還是狹義。
許多人讚嘆周莊的明清江南小鎮風韻,甚至有人肉麻地稱那裡的空氣也帶著明清江南的氣息。我原本也是想從那裡帶點肉麻的感覺回來的,但我很失望。在那裡我見到的並非我夢中的周莊,在那裡我吸到的空氣也還是20世紀90年代末的,我總覺得那是一個腳蹬耐克鞋,身穿燕尾服,頭戴瓜皮帽的小丑。或許幾十年前的周莊並非現在這個模樣,也許很清純,但這種清純不屬於現在的周莊。
我總是不經意地由周莊想到我的故鄉沈莊。沈莊從來就沒有因為大畫家的巨作而成名過。有人來寫生,那多半是美院的學生,作畫僅是為了應付老師的作業。
當越來越多的上海人厭倦了都市的喧囂,欲覓一處清閒之地時,他們會去游周莊看同里直下桂林登泰山攀拉薩甚至兜新馬泰,他們熱衷於在廬山上搖扇子,還有人心甘情願地鑽在海南島的沙灘上生痱子,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其實滬郊原本也有許多很有格調的江南小鎮,河浜眾多,石橋座座。可如今河浜填了,石橋拆了,美其名曰老鎮改造,可各鎮改造卻為什麼如此雷同?是求和諧還是一味克隆?好東西不是不曾擁有,而是不曾珍惜;有人想珍惜,但更多的人不懂得如何珍惜。
沈莊也是這樣一個小鎮,於我而言是美麗的。老街的地上鋪著青磚,雨天走路很容易摔跤,因為上面還長有青苔。蕭瑟的秋葉往往夾帶著蕭瑟的秋風,秋風吹過,總有絲絲寒意。這么多年過去了,老街顯得有些蒼老,青磚的光澤已剝去許多,宛如老婦人臉上的黃褐斑。也許老街也應該服用"朵爾膠囊"了,但倘若真的服用後青春煥發,那還是沈莊老街嗎?
老街曾經很熱鬧,店鋪林立,是遠近聞名的鬧市,還有農曆十月初五趕廟會的傳統。只不過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現今在其他鄉鎮也還有這種傳統“趕廟會”,頗為好笑。無非是百十來個小販,拖著大包小包擺攤,其中夾雜許多偽劣商品,吆喝上十來天,然後紛紛作鳥獸散,各奔東西,來年廟會再相逢。還是那些人,還是那些東西,還是那些所謂“傳統”,勾織起了一個走了樣的現代“趕廟會”。這不是美好神話的破滅,而恰恰是無聊雜耍的繼續!
老街上曾有一家竹木器店。我親眼見到過老藝人靈巧的雙手間所誕生的精美工藝品——雖然那只是一個鍋蓋或是一個竹籃。現在滬郊農村對於這些東西的需求已不像過去那樣緊迫,因而年事已高的老藝人的失業是必然的。我清晰地記得那天老藝人的神情很木訥。他一輩子靠這個吃飯,現在人們不需要他了,很無奈也很傷感。他的女兒曾經不止一次地勸他歇業,回去養老,他執意不肯。老藝人知道那時人們離不開他。但他終於不得不對陪伴了他一生的鑿子、斧子惆悵地說再見。這是時代發展的必然結果,於我們是社會的進步生活的改善,而對於老藝人則是一種莫名的失落。
我也曾經在裝有土鍋爐的理髮店裡剃過頭,那是個很溫暖的地方。理髮師是我熟識的,從小爺爺就領我到他那理髮,現在依舊,只是鍋爐拆了,房子也翻新了。我也不再會因為房子光線的黯淡,而擔心理發師將我的耳朵剃掉,那曾是我童年最大的擔憂。除了土鍋爐之外,我對於理髮店的改變欣喜若狂,狂熱到希望理髮師在我的頭上盡情縱橫馳騁,猶如當年大批知青在北大荒播撒希望的種子一般。
我對於曲藝的愛好,也源於老街。正是在老街的茶館裡,我接受了最啟蒙的藝術教育——聽評書。那時候每天下午一點我會準時到達茶館,然後茶館管理員便會往我的口袋裡塞上一大把瓜子和花生,拉著我一起坐到最後一排聽說書,那仿佛成了我每天雷打不動的必修課。說實話,儘管接受了長期的薰陶,我仍舊對蘇州話一竅不通,只是對那裡的氛圍感興趣。那時的茶館裡的顧客都是老人,個個活得很愜意。花上五分錢買上一小罐茶葉,用大水壺的開水泡上一壺濃茶,帶上一個白瓷青花紋小杯,慢慢品味。文人稱之為品茗,鄉下人樸實得很,稱之為吃茶。這些都是我上國小前的記憶。
而今茶館依舊存在。只是再也沒有唱評書的蘇州人來。茶葉的價格一小罐漲到了五毛,水是用電水壺燒出來的,當然也有飲水機,只是用那水泡茶是要外加水錢的。當年的老爺爺們大多仙去了,即便還活著,也很少到鎮上來了。現在多的是一些遊手好閒的青年,抽菸搓麻將,一片烏煙瘴氣。空餘的幾間茶室也移作他用,開遊戲機房,開錄像放映廳,到了晚上噪音連天。對於這個地方,我已沒有好感。
老人們總是很喜歡懷舊。從他們的閒談中我知曉,我所看到的沈莊已是被摩登過了的。很久以前,在沈莊,古道西風瘦馬是沒有的,但小橋流水人家還是有的,至於斷腸人那是屬於大醫院的,沈莊的小診所治不了。原本老街南北中各有一座石拱橋,一名南石橋,一名環龍橋,一名小石橋。現今南石橋改建成了滬郊最習以為常的那種水泥梁橋,而小石橋被拆了。仿佛一家人妻離子散,只剩下環龍橋孤苦伶仃,長相思,痛別離,老氣橫秋,成鰥夫一人。
只是環龍橋命運亦不濟。相傳此橋建於清嘉慶年間,上有雕花欄桿,常有獨木舟從此橋過,乃古鎮鶴沙八景之——虹橋夜月。無奈橋上欄桿及許多大石塊被附近居民占為私有,成了自家建房之石料。我真是很佩服現代人的聰明才智。古人只知從山上採石,一鑿子一鑿子地流汗,哪會想到現代人就地取材如此方便,一根扁擔,一根麻繩,兩個壯漢,十分鐘工夫,搞定。
河是挺多的。有鹹塘港,有沈公塘,還有一些原本有名字為人熟悉卻被填掉故而我不清楚的河浜。小時候,倒是經常見到木筏子,不是“小小竹排江中游”的那種,而是用燒油的會冒黑煙的開過會引起"河嘯"的那種拖船拉的。木筏工總是很靈活,手拿長竹竿,從一個筏子跳到另一個筏子,有點朱建華的感覺。只是這種工作異常辛苦。我還記得有人在河裡摸蚌,我只曉得它的殼磨過之後是可以用來削瓜果皮的,它的肉卻是異常堅韌,咬定青山不放鬆,對於這個卻不得不放鬆。
現在鹹塘港、沈公塘都變淺了,也變髒了,有時還很臭……這種臭是鼻子聞的,但是心卻在流淚……
沈莊老街兩邊的民居很有特色,有許多木結構的老房子。或許是沈莊沒有名人的緣故吧,這些老房子保護得並不好。我只知沈莊的來歷可能與明朝江南首富沈萬三有點聯繫,至於如何聯繫,不甚了了。但即便有了名人,又如何呢?
離沈莊不遠的王樓,便有傅雷的故居。那可是正宗的清代建築。傅雷的一生是悲劇性的,誰曾想到若干年後他的故居也如主人一般,在寒風中悲劇性地搖曳、顫抖!
對於沈莊我是有感情的。我留戀昔日的風光,但我更希望它能有一個美麗的明天。有時我們的觀念的確需要注入一些時代的精神,讓它充滿活力地伴隨歷史的車輪跳躍,充滿激情地在征程上高歌。對待變化中的事物,應該大度一點。就如同中國人前天喝了一罐可口可樂,吃了一頓"肯德基",但他不會以為今天自己就美國化了;美國人也不會因為今天看了一場京劇,明天買了一套景德鎮瓷器,便以為後天自己就中國化了!
事物總是在變的。為了獲得更好的東西,應該付出一些代價。只是千萬不要將舊的不分好壞統統拋棄,而新的竟反而更不如舊的。倘若果真如此,喜馬拉雅山也會流淚的。我最擔憂的正在於此,不僅局限於沈莊。但願明天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