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陰底的似水流年
從來沒有想到師範畢業會分配到陰底。從地域上說,“撤併建”後,我老家已劃入新組建的千溪。師兄謝冕,陰底人,師範畢業直接分到了千溪。父親在村國小教書,中心校的領導也希望我分回來。左等右等時,傳來了訊息——分到陰底了,被再次分配,到馬場村國小。
命運之手竟是這樣捉弄人。就在夏天,我們一群師兄弟曾經從陰底出發去過馬場的謝家院子,在謝冕家玩了一天。第二天手腳並用爬馬肚襠梁子回陰底時,有人說,從謝家院子順河往下,就是馬場學校。——馬場學校與我有什麼關聯呢?當時去看看的念頭都不曾閃過!如今,我卻要從陰底往西,步行二十五華里,經過窯上、箐口、野雞水庫、踏石朗,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生活!其時伊也一起分到陰底,卻是另一所學校,兩地相離十五華里。和我分到馬場的女同學,師範期間交往不多。女同學先到陰底,花五十元錢,從街上租一輛拖拉機運行李,搖晃一個多小時,到了馬場。一下車,看到孤零零的校舍、破舊不堪的門窗和缺胳膊少腿的桌凳,行李也不下,立即請師傅調頭返程。我空著兩手邊走邊問找到學校時,拖拉機正喘著粗氣突突突地往回趕。不料第二天黃昏,女同學在她的父親、侄女的陪同下,又出現在雜草叢生的操場上。
女同學堅持了半年,調離。我堅持到第三年,等到參加成人高考的機會。離開時,血氣方剛,深切痛恨這個消耗了最美好青春年華的地方。多年後,塵埃落定,把這段生活作為最寶貴的人生經歷!
不怪女同學只呆了半年。陰底是畢節的西部,馬場更是陰底的西部。去一次陰底來回五十華里,對一位在街上長大且體弱多病的女孩來說,是意志和體力的嚴峻考驗。國慶節放假,我們攜著女同學七歲的侄女,淋著冷冷清清的秋雨,踩著濕滑無比的泥濘,一路踉踉蹌蹌回陰底。終於到窯上,遠遠地望見街上的建築和燈光,感覺那燈光是從未有過的親切,從未有過的溫馨,心裡悲喜交集!後來的日月,為了不耽擱學生時間,在陰底忙完事情後,我多次和孝義藉助微弱的星光,從陰底夜行回馬場。直到今天,當年一路上的房屋、樹木、涵洞、莊稼,閉上眼,仍歷歷在目。除交通不便、吃水困難,無邊的寂寞在啃噬著我們年輕而孤寂的心。平時,有教案要設計,有作業要批改,有學生要輔導,感覺一天比較充實;周末,本地教師回家,學校清冷得“鬼都打得死人”,我要到另外一個學校,看望同樣孤獨的伊。女同學和帶來搭伴的小侄女,一到天黑就關緊門,在窗外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中,守著一地瘦弱的燭光等候天明。後來女同學調走,和伊的感情日漸減淡,我訂閱、購買了一些書刊,發憤讀書寫作,構築自己精神的莊園。馬場於我,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能夠讓身體徹底放鬆,讓精神自由飛翔,讓靈魂安然休憩。近年由於工作繁忙寫不出文學作品,但我相信,那段生活經歷,永遠是一座掘之不盡的富礦,早已融進血液融入生命,只要機緣巧合,就會像小河流水一樣汩汩流淌,成為生命的另一種詩意再現!
因工作還算盡職,不久便得到學生和家長的認可。清早還沒有起床,就有學生把滾著露珠的黃瓜、西紅柿、捲心菜等新鮮蔬菜放到門前。菜籃子時常變換,是誰送的,問也沒人說,只得把空籃子提到教室,由學生們放學後悄悄拿走。五月端午的粽子、十月初一的糍粑和年頭歲尾的臘肉,都有學生送來。馬場水果豐富,一位姓周的老人,請我們吃櫻桃,為避免攀爬,讓他的孫子們上樹,用鐮刀把結滿果實的樹枝割下來!更多的時候,是家長們邀約去家裡,把燒酒當水喝,把臘肉當菜吃。一次在大苗寨,我們還在喝酒,主人開門出去,站在屋檐下用苗語大聲地喊著什麼。不一會,從寨子裡不同的路上陸續聚攏來一些人,每一個手裡都提著盛滿酒的瓶子或酒壺。原來是主人家見酒快喝完,給寨鄰說娃娃的老師來了,哪家有酒,拿來支持。熱辣辣的烈酒流下喉管,熱辣辣的淚水流進心裡,好吧,繼續喝!河邊組發生“雞窩病”傳染疫情後,我和孝義不顧其他同事的勸阻,深入到苗寨看望生病學生。寨子裡姓楊的“苗王”非常感動,從剛買的豬腦殼上剔下豬臉膛部分的肉,炒得疙疙瘩瘩的,端來一碗渾濁的酒,請我們喝。我們眉頭都沒皺,一仰頭就拿下去。
到小河捕魚是課餘的歡樂時光。馬場兩條河,六衝河雄渾浩蕩,小河清淺溫婉。常用的方式有:釣。釣魚的竹竿隨便從哪家竹林割,找幾米膠線,一個魚鉤,幾隻蝦子,尋一水勢平緩處,釣竿拋進水裡,憑耐心守候就行。支攔墊。在河道狹窄處把石頭砌成“∨”型,在“∨”型的尖角處支上撮箕或安裝竹片,人從上游攆,魚順流而下,落到撮箕或竹片上。攔墊可以長時間支著,不用守,過河勞作的人看見撮箕里有魚,頂多也就是撈起來看看大小、花色,不會拿走。用菜刀砍。天氣悶熱的晚上,用棉布扎幾個火把,浸上煤油,提著菜刀從下游往上遊走,那些五色魚、白條魚、細嫩魚、石巴子驟見火光,呆呆地懸浮不動,覷個真切,一刀剁下,魚們翻一個身,顯露出白色的肚子來,砍魚的人左手一抄,順手丟進竹簍。這樣的方式儘管殘酷,但不會嚴重破壞生態。倒是偶爾地有人尋來炸藥,專選“魚窩”用雷管引爆,轟天響的爆炸聲和高高旋起的白色水柱,讓我的心一陣一陣收緊!
被教學纏身而沒有失了坐標,被愛情遺忘而沒有輸了青春,被宵小輕慢而沒有散了熱情,支撐著我的,是做人的本分、向善的追求和文學的引領,更是不少重才識人的領導、道德高尚的師長和兩肋插刀的朋友大愛無私的關照。當初如果不是被“發配”到馬場,如果和伊的故事沒有中斷,如果沒有破釜沉舟的決斷,如果……我的生活根基或許會更加堅實,滿園桃李或許會更加芬芳,但或許就看不到塵世之外更加絢麗的風景,生長不出更加高遠的夢想。“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在歲月的河流里偶然回頭,陰底,仍停靠著塵封的記憶和原初的情感。仿佛有一根線連著,無論往前走多遠,那根線只會越拉越長,越繃越緊,卻既不會慢慢變松,也不會猛然斷裂。
作者簡介
李永喜:男,白族;1976年生於貴州畢節市。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畢節市人民政府辦公室黨組成員。在《山花》、《貴州日報》、《新都市文學》、《高原》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