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
在多卷本《陝西通史》歷史地理卷(史念海、蕭正洪、王雙懷著,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3月版)第八章《歷史軍事地理》中,對關中地名的來歷作了以下解釋:
“由於關中最初並不是正式的地方行政區劃,所以有多種解釋。根據《史記·貨殖列傳》的說法,關中自汧、雍以東至河、華。渭謂渭水(作者按:應作‘汧謂汧水’),雍謂雍山,河謂黃河,華謂華山。但《史記》中有時將漢中、陝北也包括在關中的範圍之內。後來還有些說法,大抵都是就關立論的。一說是它在函谷關、大散關、武關和蕭關之間;一說在函谷關和隴關中間;一說在函谷關和散關的中間。此外還有其他一些說法。這些說法雖然晚出,但同戰國秦漢時期的所謂四塞意義大體相同,相當符合當時的情況。”
這段說法,相對籠統一些,對於“關中”地名的由來,並沒有給出確切的定論,而是採用了諸說並陳的方法,將歷史上曾出現過的一些說法進行羅列。但其中忽略了相對重要的一種觀點。
“關中”地名的由來,倘以就關立論而言,檢索流行的各種說法,約略有四關說、兩關說、六關說、一關說這四說共五種。
四關說,最初的提出者是東晉人徐廣,他在為《史記》“關中阻山河四塞”一句所作的注釋中提出:“東函谷,南武關,西散關,北蕭關。”徐廣認為這就是“四塞”的具體含義。
如上引《陝西通史》所說,兩關說其實有兩種:
一種是西晉人潘岳提出的,他在其著作《關中記》中說:“秦西以隴關為限,東以函谷為界,二關之間是為關中。”
另一種兩關說,是由唐代的一部地記《三輔舊事》中所提出的:“西以散關為限,東以函谷為界,二關之中謂之關中。”(按:此句轉引自南宋程大昌《雍錄》,清代張澍輯本及今人陳曉捷注本“補遺”中均未收此句。)
六關說未詳所出,大抵是在四關說之外又添加了潼關與金鎖關。
一關說則是由唐代學者顏師古在為《史記·高帝本紀》所作注釋中提出:“自函谷關以西,總名關中。”
上述諸說中,六關說顯然是後人的牽強附會,概因其中的潼關,作為關塞興起的時間很晚。今天可見到的文獻中,最早提及潼關這個地名,要到了《三國志》所記述的建安十六年馬超據潼關與曹操抗衡時。此前該處並無此關隘名稱,僅有“桃林塞”的地名,且其軍事上的重要性遠不如函谷關。
潼關在函谷道的西端,函谷故關在此道東端。作為關中地區軍事上據險而守的東大門,潼關與函谷關是在歷史上相繼興起並發揮作用的。潼關興起之後,函谷關就因遷關、改道等原因逐漸廢弛。所以,說關中地區的得名同時由於“六關”中的函谷關與潼關,這種說法是很值得商榷的。
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先秦古籍,沒有哪一種曾提及“關中”這個地名。最早提及並大量使用此地名的,是西漢時期的《史記》。粗略檢索可見,《史記》中提及“關中”地名四十餘次。其中所記年代最早的一處,是《秦始皇本紀》中始皇三十一年十二月的一條,文中說:
“始皇為微行鹹陽,與武士四人俱夜出,逢盜蘭池見窘,武士擊殺盜,關中大索二十日。”
除此之外,秦代史事中提及“關中”地名的還有數處。這說明至少在秦代,“關中”這個地名就已經被廣泛使用了。而潼關關名初見於東漢末年,其建立關隘的時間不會比漢末早很多,這個時間已晚於秦代四百餘年,自然不可能是“關中”地名形成的原因。
同理,兩關說中的“隴關函谷說”,其實也犯了上述的毛病。隴關是西漢時期,為防禦匈奴牧騎東進,在隴山上建立以控扼隴道。這個關隘的形成,也要晚於關中地名形成的秦代或戰國末期,不可能由一個後代才產生的關塞去給前代已經形成的地理範圍下定義。
四關說,徐廣之後引用者頗多,而在徐廣之前從未出現過。因其原是為《史記》中“四塞”一詞所作的註解,故推其源流,應是由“四塞說”演變而來。《史記》卷六九記蘇秦遊說秦惠文王曰:
“秦,四塞之國,被山帶渭,東有關河,西有漢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馬,此天府也。”
“四塞之國,被山帶渭(河)”這個句式後來在《史記》中被反覆引用:張儀遊說楚懷王、韓生勸說項羽以關中為根據地、婁敬說服劉邦建都關中時均引用此句,僅文字略有出入而已。
問題是此句中的“四塞”是否如徐廣所解釋的“四個關塞”?
關中戰國時為秦地,稱為“雍”。東漢學者應劭對“雍”字註解說:
“雍,塞也。四面有山,雍塞為固也。”
這就將秦國的地形解釋為四面群山環抱,山脈阻塞,成為天然軍事屏障。在這裡,“塞”被解釋為“阻塞”、“壅塞”而非“關塞”。
《史記》卷七九中又借范雎之口對秦地的“四塞”進行了具體解釋:
“大王之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帶涇渭,右隴蜀,左關阪,奮撃百萬,戰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這裡主要解釋的是關中地區四個方向的地形條件,指出秦國可以依靠周圍的地形便利進行守戰,而非具體指四座關塞。
《戰國策》中,蘇秦遊說齊宣王時說:
“齊,南有泰山,東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謂四塞之國也。”
我們在網上簡單搜尋一下,就可以看到自古用“四塞之國”來形容的地區,不僅有山東,還有四川、湖南等等,其說法莫不強調的都是這些地區四境皆有天險可為屏障,同樣均未將“四塞”具體指向四座關塞。
再舉個更極端的例子。清代學者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中提出:
“按班志上黨郡下固注曰:有上黨關、壺口關、石研關、天井關。顏氏未注。余謂此殆又一‘關中’矣。”
如果這種說法可以成立的話,凡是夾處於東西南北四個著名關塞之間的地區,都可以被稱為“關中”,顯然這是與我們所談“關中”為固有名詞的理解不一致的。
同樣,將“關中”理解為“四關之中”或“數關之中”,就未免有些機械了。先秦時期固然函谷、散關、武關、蕭關俱已形成關隘,但其中除了函谷關之外,其餘幾關均未在先秦的軍事史上發揮特別大的作用,其重要性也遠遠不足,“關中”地名的形成,很難說與它們有多少直接的聯繫。
諸關說中,可能唯有顏師古的“一關說”最接近歷史真相。
在“關中”地名形成的戰國末期或秦代,對於秦王國(帝國)而言,最重要的關塞莫過於函谷關,六國由此鼓譟攻秦,秦國也主要由此防禦來自東方的進攻,《鹽鐵論》所謂“秦包商洛餚函以御諸侯”者是也。至秦統一六國後,仍以函谷關為界以區分統一後的地界。
《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五年紀事中提到始皇在各地大造行宮時說:
“關中計宮三百,關外四百餘。”
這裡的“關中”和“關外”,就是以函谷關為界來劃定的。“關外”固然指的是函谷關之外,而“關中”指的也是函谷關之中,而非其他某幾個關塞之間。
如果《秦始皇本紀》中的這句話還不夠明顯的話,我們可以再來看一看同書《高祖本紀》中鴻門宴之前的一段描述。
“或說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強。今聞章邯降項羽,項羽乃號為雍王,王關中。今則來,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關,無內諸侯軍,稍征關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計,從之。十一月中,項羽果率諸侯兵西,欲入關,關門閉。聞沛公已定關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關。十二月中,遂至戲。”
在這段話中,“關中”、“函谷關”兩詞頻繁出現,可證在楚漢之際,所謂的“關中”,就指的是以函谷關為界的以西地區,與顏師古的說法完全相同。
在秦漢時期,像這樣以“關中”、“關外”進行對比敘述的,還有“關內”與“關外”,“關東”與“關西”,“山東”與“關中”等多組對照的地名,漢代還有“關內侯”與“關外侯”的爵位區分,其中不論是地名還是爵名,無一例外都是以函谷關和餚山為基準點分界的。
最典型的例子,與函谷關的衰落有很大關係。西漢有樓船將軍楊仆,籍隸故函谷關以東的新安縣,數有戰功,但覺得家在關外,很不光彩,“恥為關外民”,遂上書乞以家財向東遷徙函谷關,使自己變成關中人。漢武帝為了照顧他,特地將函谷關的關址向東遷移了三百里,等於將楊仆的家鄉新安縣劃入了關中。由此產生了今天函谷關新舊兩個關址。這個例子說明,西漢時期,劃分“關中”與“關外”、“關中人”與“關外人”的主要依據,就是函谷關的位置。
漢武帝遷移函谷關,導致將豫西弘農地區也划進“關中”的範圍,這種地理分境的遺風,直到唐代仍有影響——唐代的關內道,就包括了弘農地區。要到北宋統一後在全國範圍內重新劃分政區,弘農地區才徹底脫陝歸豫。
函谷關經過西漢的這次遷徙,又經東漢末年曹操向北改移道路,地形不再如前險要,軍事價值已大不如先秦時期。加之西方的潼關代之興起,函谷關遂逐漸衰落。漢代以後,陝西東方門戶的軍事攻防戰,就主要圍繞潼關進行。而由函谷關而來的“關中”這一地名,也經歷了由漢至宋的漫長轉化期。宋代以後這個地名的所指,就隨著秦豫兩大政區轄境的重新分割,不再把豫西弘農地區包括在內,而改由潼關以西地區代替,與我們今天的認知完全一致了。
史念海、李之勤等參與編寫的《陝西軍事歷史地理概述》一書認為:
“現在一般所說的關中,是指陝西中部秦嶺以北,子午嶺、黃龍山以南,隴山以東,潼關以西的區域。……這裡不僅將函谷關、蕭關劃出境外,就連武關也不在其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