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內容
梁文道:當一部歷史小說要以一個歷史上有名的負面人物當它主要的敘事者,當它主要觀點的時候,這個時候你就會知道這本小說一定是一個顛覆大家歷史觀的歷史小說,而好的歷史小說常常就能夠發揮這樣的一個效果,就像我今天繼續給大家介紹的《狼廳》。我們作者希拉蕊·曼特爾在這個《狼廳》裡面,完全站在一個同情克倫威爾的角度,去看這個在歷史上不斷被妖魔化的人物,看著他怎么樣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人呢。我們讀著讀著會覺得很驚訝,就是他居然是這么一個忠心耿耿的一個人,他什麼事都想辦好,而且他真的聰明有才幹、允文允武,什麼事都能辦得好,能賺錢。當他在當沃爾西大主教,就是在他之前的那個國王的最大的寵臣,權傾朝野的寵臣的屬下的時候,忠心於他。那么後來則忠心於國王,那么一路服侍好每一個主子,而在這裡面你完全看不到他是奸險的人,他只是覺得他要為他的主人打好每一份工,他就是這么忠僕的一個角色。不只是忠僕,而且他還愛護小動物,而且他還愛護家人,看看這個書裡面寫到他的女兒、他的太太因為瘟疫而病死的時候,他的那種場景,他甚至到了後來,即使睡了之後,還常常思念起他的女兒,在書寫與毛筆的時候,想到他的女兒無聲無息如塵埃一般的飄進他的身邊。然後他對朋友那么的忠誠、那么友善,他甚至對街上的乞丐都很好。後來當他飛黃騰達之後,每天都有很多人出出進進他家,街上就有些窮人在那看熱鬧,他一定管好他們吃飯、喝睡。
甚至對著他的敵手托馬斯穆爾。在這本小說裡面,這個從來非常正派,非常有骨氣的托馬斯穆爾變成一個很可怕的人物。事實上他也的確是這樣的人,為了自己的信仰不斷地開宗教法庭,用各種的嚴刑峻法,用酷刑去壓迫人、去逼迫人說出他想要的口供。但是對著這么樣的一個人,托馬斯克倫威爾還是很尊敬他,還是希望留他的性命。甚至在最後沒辦法,他被斬首之後,他還要提醒人家說要注意,這個穆爾的女兒會去倫敦橋,就是平常他們死刑犯吊屍體的地方,會取回他爸爸的屍首,千萬不要為難她,給她回去,要保密讓他女兒把屍體帶回去。
你看他連對敵人,他都是這么的用心良苦的去照顧他,他怎么會是一個壞人呢?也許原因在於他太過成功,他太優秀,他太細節了。他細節到什麼地步呢?就像剛才我說的那個細節,在他的對手托馬斯穆爾被處死之後,他馬上還要想到第二天他的女兒會去要回那個屍體,而按照當時的規矩這個屍體可能就隨便拿出去丟到什麼地方,不會給回你了,但是他要打發下人去告訴那個地方的守衛說,不要為難人家女兒,給她好好帶回去,讓她安葬。你看他連這個他都想到了,他想這樣一些細節的時候,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由於他太聰明、太厲害,所以到處都會惹來很多的對他的非議。大家都會說他也問題,大家都說他這個不好,那個不好,甚至在他在生的時候,我們在這裡面就已經看到很多人都講他如何殺人如麻,很多人說他如何的壞,說他如何狡詐,但他聽到了,他怎么樣?他也覺得沒什麼了不起。
但是他並不是表示他在乎自己的形象,其實他在乎,只是他對自己形象的掌握就像這本書裡面其中有一章講,他請了一個非常有名的肖像畫家來畫他,那章寫得太精彩了,他就寫到了一個畫家筆下的他,他在看畫的時候,看到了自己。然後他的家人朋友一起看畫的時候,又怎么樣一起來提出來眾人眼中的他,三種視角下的克倫威爾都不太一樣,然後使得我們真正的主人翁克倫威爾對自己的掌握,有時候也是模糊不清的。最後就是他的兒子告訴他,你長的就像殺人犯,沒人告訴過你嗎?用這話結束了那一章。
而說到這本書,它的寫法上我覺得最特別一點就是很多人會強調它原來英文,你看英文版你就知道,他是用現在式,其實用現在式寫過去的事不是一個什麼很新鮮的事,平常我們說話都很可能會談過去的事用現在式,用現在式這個效果是為了讓你更關注或者更專注於我正在講的事,而且他整個寫法,他就不站在一個全知的角度來寫,大部分歷史小說都很喜歡忍不住的這個作者會抽離出來一個全知角度,或者就算他不擺一個全知的第三人一個客觀的角度,他都會想辦法讓你感覺到這個情節安排上面,它是有後見之明回來安排的。
然而曼特爾不是,曼特爾是正本小說行進的非常緩慢,如果你是一個喜歡看緊張刺激的歷史小說,看追情節故事的那種小說讀者,這本書就不適合你了,因為它是充滿了細節,一段對話,一個人物,慢慢細細的雕琢,有的地方寫的非常的美,而那個時間感是非常慢、非常慢慢慢往前走的,沒有一個所謂的後來的一個歷史眼光去把整段故事整理的乾乾淨淨的告訴你,這是為什麼?這就是讓我們真的置身在那個時代,看著時間如水般在身邊靜靜淌過。然後這時候你觀看這些人,你仿佛跟這些人一起聊天,聽著他們呼吸的聲音一樣。
但是問題是既然是歷史小說,我們也就都知道這些都是過去的事,而過去的事是有結局的,也就是說我們其實早就知道克倫威爾是什麼下場,就跟他的前任沃爾西樞機主教一樣亨利八世那么信任他,讓他大權在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後也要砍他的頭、處死他,說他叛國,我們知道這是他最後的結局,我們知道後來的歷史對他並不好,我們知道這點。但作者不說,他預設了我們知道,然後讓我們在這個過程裡面,看著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樣帶來的一種歷史上面解讀的衝擊,要比一個全知的觀點去為這個主人翁辯說,要更有效、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