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處
語出:劉紹棠《踩生》
踩生
劉紹棠
內容
20年前,一個濕漉漉的端午節的早晨,我在村邊麥地里用露水洗臉(據說這樣可以使人一年都神清氣爽),母親在地頭喊我,讓我去周大嫂家借把鐮刀。
“一大早借鐮刀幹啥?”我疑惑地問。母親微笑地望著我,在濕潤的晨光中,臉上溢滿神秘而幸福的光彩。母親說:“讓你去你就去嘛,別問那么多。”
我一路小跑來到周大嫂家,剛一邁進外屋門檻,就聽屋裡傳出一陣嬰兒清脆的啼哭。“生了,生了!”屋裡的人們低聲歡呼著。周大嫂的婆婆周大娘從裡屋出來,滿面笑容地摸著我的頭說:“貴人踩生,這孩子的命不錯……”
我終於明白母親為什麼急急忙忙一大早就讓我來借鐮刀了。按照我們那裡的風俗,嬰兒落地時,誰正巧無意中跨進門檻,聽到孩子的第一聲啼哭,就是這個孩子的踩生人,而由誰來踩生,往往能決定孩子一生的命運。踩生人是位“貴人”,孩子將來也必定成為“貴人”;踩生人為“賤人”孩子將來也定成為“賤人”。因此,誰家的媳婦將要臨產時,是不歡迎散亂雜人隨便登門的。顯然,我的這次“踩生”,有著極大的“預謀”成分。同時我也很清楚,村里人是把我當“貴人”來看待的,因為我那時正在縣城讀重點高中。讓我去踩生這似乎應該是一件值得我自豪的事。
可是這事非但讓我高興不起來,反而感到一種沉重的壓力,讓我在小小的年紀里,就有一種無法推卸的責任感。從此我身上不僅凝聚著全村人希望的目光,而且我的命運還決定著另一個幼小生命的命運。
我更加勤奮、刻苦了。
終於沒有辜負人們的期望,我如願以償,考入一所師範大學。畢業後,被分到外地,當了一名中學教師。
生命的軌跡按照他固有的方式在不停的運轉。娶妻、生子,轉眼便人到中年。為人師、為人夫、為人父,瑣碎的生活,忙碌的身心,幾乎讓我把踩生的事忘卻了。
前不久,妻下班回家,興沖沖的告訴我,她已給我聯繫好一家廣告公司,月薪千餘元。這和我當教師的那點工資相比,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誘惑(何況那可憐的工資還常常不能按時發放呢)。
我的心開始動搖了。
一個月圓的夜晚,我站在窗前,望著遍地清輝,突然想起20年前的那個早晨,仿佛又聽到了那聲清脆的啼哭。那是一個新生命對這個世界的第一聲宣言,清脆、透明而又激越。繼而,這聲音又幻化成孩子們琅琅的書聲……
我捨不得這個清脆的世界。我又不忍辜負妻子的那片熱心。也許,為了讓我踩生的那個生命活得更好,我應該接受那千餘元的月薪?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意外地接到一封署名“端端”的信。
信中寫道:“我就是20年前被您踩生的那個女孩,因為我生在端午節,母親便喚我為‘端端’。現在,家鄉踩生的習俗已不多見了,但我永遠也忘不了您。我是在媽媽的話語裡長的的,媽媽的話語裡經常有您的名字。您是我們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現在,村里人每當提起您,仍是讚不絕口。雖然‘踩生’一說有著很濃的迷信色彩,但我一直把您當成成長的楷模。我從小就立志,將來要像您一樣當一名教師,不怕清貧,耐住寂寞,用文化知識的雨露陽光,為千千萬萬的孩子們‘踩生’……今年我就要從師範畢業了,我已申請回故鄉教書。衷心感謝您,20年前,您為我踩生……”
端端還隨信寄來一張照片,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像20年前的那聲啼哭一樣清純動人。
我的心震顫了。
月光下,我把“踩生”的故事講給妻子聽,又讓妻子看端端的信與照片。妻子沉默了,眼裡閃動著月亮似的淚光。
很快,我給端端回了信。信中說,20年前那個端午節的早晨,我為一個女孩“踩生”,可我沒有想到,20年後,一個長大了的女孩,又來為未老先衰的我“踩生”了。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天回到故鄉的早晨,再用故鄉麥田裡的露水洗把臉啊……
把信投進綠色的郵筒,我的心就像走進了綠色的春天,豁然開朗了。
劉紹棠:(1939-1997),河北通縣人。1949年讀中學時開始發表短篇小說。1951年到河北文聯工作半年,閱讀了大量文學名著,深受孫犁作品薰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