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東漢明帝永平三年二月甲子,立貴人馬氏為皇后,皇子炟為太子。後,援之女也,光武時,以選入太子宮,能奉承陰後①,傍接同列,禮則修備,上下安之,遂見寵異;及帝即位,為貴人。時後前母姊女賈氏亦以選入,生皇子炟。帝以後無子,命養之,謂曰:“人未必當自生子,但患愛養不至耳!”後於是盡心撫育,勞悴過於所生。太子亦孝性淳篤,母子慈愛,始終無纖介之間。後常以皇嗣未廣,薦達左右,若恐不及。後宮有進見者,每加慰納;若數所寵引,輒加隆遇。
及有司奏立長秋宮①,帝未有所言,皇太后曰:“馬貴人德冠後宮,即其人也。”後既正位宮闈,愈自謙肅,好讀書。常衣大練②,裙不加緣③;朔望④諸姬主朝請,望見後袍衣疏粗,以為綺縠⑤,就視,乃笑。後曰:“此繒⑥特宜染色,故用之耳。”群臣奏事有難平者,帝數以試後,後輒分解趣理,各得其情,然未嘗以家私干政事。帝由是寵敬,始終無衰焉。”
章帝建初三年四月,上欲封爵諸舅,太后不聽。會大旱,言事者以為不封外戚之故,有司請依舊典。太后詔曰:“凡言事者,皆欲媚朕以要①福耳。昔王氏五侯同日俱封②,黃霧四塞,不聞澍雨③之應。夫外戚貴盛,鮮不傾覆;故先帝防慎舅氏,不令在樞機之位,又言‘我子不當與先帝子等’,今有司奈何欲以馬氏比陰氏乎!且陰衛尉④,天下稱之,省中御者⑤至門,出不及履,此蘧伯玉⑥之敬也;新陽侯⑦雖剛強,微失理,然有方略,據地談論,一朝無雙;原鹿貞侯⑧,勇猛誠信;此三人者,天下選臣,豈可及哉!馬氏不及陰氏遠矣。吾不才,夙夜累息,常恐虧先後之法,有毛髮之罪吾不釋,言之不捨晝夜,而親屬犯之不止,治喪起墳,又不時覺,是吾言之不立而耳目之塞也。”
“吾為天下母,而身服大練,食不求甘,左右但著帛布,無香薰之飾者,欲身率下也。以為外親見之,當傷心自敕,但笑言‘太后素好儉’。前過濯龍門上,見外家問起居者,車如流水,馬如游龍,倉頭衣綠褠①,領袖正白,顧視御者,不及遠矣。故不加譴怒,但絕歲用而已,冀以默愧其心,猶懈怠無憂國忘家之慮。知臣莫若君,況親屬乎?吾豈可上負先帝之旨,下虧先人之德,重襲西京敗亡之禍哉?”固不許。
帝省詔悲嘆,復重請曰:“漢興,舅氏之封侯,猶皇子之為王也。太后誠存謙虛,奈何令臣獨不加恩三舅乎?且衛尉①年尊,兩校尉②有大病,如令不諱,使臣長抱刻骨之恨。宜及吉時,不可稽留。”太后報曰:“吾反覆念之,思令兩善,豈徒欲獲謙讓之名而使帝受不外施之嫌哉!昔竇太后欲封王皇后之兄,丞相條侯③言:‘高祖約,無軍功不侯。’今馬氏無功於國,豈得與陰、郭中興之後等邪?常觀富貴之家,祿位重疊,猶再實之木,其根必傷。且人所以願封侯者,欲上奉祭祀,不求溫飽耳;今祭祀則受太官④之賜,衣食則蒙御府⑤余資,斯豈不可足,而必當得一縣乎?吾計之孰⑥矣,勿有疑也。”
“夫至孝之行,安親為上。今數遭變異,谷價數倍,憂惶晝夜,不安坐臥,而欲先營外家之封,違慈母之拳拳乎!吾素剛急,有胸中氣,不可不順也。子之未冠,由於父母,已冠成人,則行子之志。念帝,人君也;吾以未逾三年之故,自吾家族,故得專之。若陰陽調和,邊境清靜,然後行子之志;吾但當含飴弄孫①,不能復關政矣。”上乃止。
太后嘗詔三輔①:諸馬婚親有屬託②郡縣、乾亂吏治者,以法聞。太夫人葬起墳稍微高一些,太后以為言,兄衛尉廖等即時減削。其外親有謙素義行者,輒假借溫言,賞以財位;如有纖介,則先見嚴恪之色,然後加譴。其美車服、不尊法度者,便絕屬籍,遣歸田裡。廣平、巨鹿、樂成王,車騎樸素,無金銀之飾,帝以白太后,即賜錢各五百萬。於是內外從化,被服如一;諸家惶恐,倍於永平③時。
注釋
①陰後:漢光武帝皇后陰麗華。
①長秋宮:這裡代指皇后。
②大練:粗糙的絲綢。
③緣(yuàn):衣服邊上的鑲緄,衣服的邊。
④朔望:每月初一、十五。
⑤綺縠(hú):綾綢縐紗之類。絲織品的總稱。
⑥繒(zēnɡ):古代對絲織品的總稱。
①要:邀。
②王氏五侯同日俱封:河平二年(前27年),王氏兄弟譚、商、立、根、逢時五人同日封侯,史稱“五侯”。
③澍(shù)雨:時雨。
④陰衛尉:陰興,光武帝陰皇后之弟。衛尉,掌宮門警衛。
⑤御者:侍從。
⑥蘧(qú)伯玉:春秋時衛國人,名瑗。是一個求進甚急並善於改過的賢大夫。
⑦新陽侯:陰就,光武帝陰皇后之弟。
⑧原鹿貞侯:陰識,光武帝陰皇后之兄。
①倉頭:漢代對奴僕的稱呼。漢時奴僕以深青色布包頭,故稱。倉,通“蒼”。褠(ɡōu):臂衣。猶今之袖套。
①衛尉:馬廖,馬皇后之兄。
②兩校尉:馬防、馬光,馬皇后之兄。
③條侯:漢初名將周亞夫。
④太官:漢代始置,屬少府,掌宮廷的膳食及釀酒,並獻四時果實。
⑤御府:宮廷。
⑥孰:同“熟”,周到。
①含飴(yí)弄孫:含著糖逗小孫子玩。形容晚年生活的樂趣。
①三輔:漢景帝時將京畿官內史分成左右內史,與主爵都尉共同治理京城長安,稱“三輔”。
②屬(zhǔ)托:囑託。
③永平:明帝年號,公元58—公元75年。
譯文
東漢明帝永平三年(60年)二月甲子,立貴人馬氏為皇后,皇子劉炟為太子。皇后是馬援之女,光武帝時選入太子宮,能侍奉陰皇后,和同列和睦相處,禮數周全,與上下的人都相安無事,漸漸受到寵愛和重視。等明帝即位,封為貴人。當時皇后前母姐姐的女兒賈氏也選入宮中,生皇子劉炟。明帝因為皇后無子,讓皇后撫養皇子劉炟,說:“人不一定要自己生孩子,只擔心愛養不夠罷了。”皇后於是盡心撫育,操勞勝過自己所生。太子也孝順淳篤,母子慈愛,始終沒有絲毫嫌隙。皇后經常因為皇子不多而向皇帝推薦宮中美女,唯恐做得不夠。後宮有得到明帝寵幸的,皇后每每加以慰問鼓勵;如果多次受到寵愛,則皇后對待她必定加以禮遇。
等到有司奏立皇后,明帝還沒有說話,皇太后就說:“馬貴人德冠後宮,就是她了。”皇后正位以後,更加謙和端肅,她喜愛讀書,常穿粗糙的大練製成的衣裙,裙子也沒有緄邊。初一十五後宮朝見,望見皇后衣袍粗疏,以為是特別的綺縠,靠近了看,才發現是大練,大家就笑。皇后說:“這種絲綢特別適宜染色,所以才用它。”群臣奏事中有難以解決的問題,明帝屢次用來試探皇后的才智,皇后就分析條理,都合情入理,但是從來沒有因為私情干預政事。明帝因此對她寵愛敬重,始終不減。
章帝建初二年(77年)四月,皇帝想給諸位舅舅封爵,馬太后不同意。當時遇上大旱,有官員說是不封外戚的緣故,有司請依照舊典封爵。太后下詔說:“說這些話的官員,都想取悅我,來得到好處而已。以往王氏家族五侯同日進封,黃霧瀰漫,並沒有聽說外戚進封就有及時雨的瑞應。外戚貴盛很少有不敗落的;所以先帝一直防範舅家,不讓他們在重要的權位上,又說‘我的兒子不應當與先帝的兒子相同’,如今有司怎么想拿馬氏和陰氏相比呢?而且衛尉陰興,得到天下人的讚揚,宮裡的侍從到了門口,就匆忙出門相迎,以至於來不及穿鞋,這是好像蘧伯玉那樣對人誠敬;新陽侯陰就雖然剛強,有略微失禮之處,但有方略,即興談論,舉朝無雙;原鹿貞侯陰識,勇猛誠信;這三人是大臣中的精英,豈是普通人可以比的?馬氏子弟遠不如陰氏。我雖然不才,但身處這個位置上,日夜謹慎,常擔心行事中有損先皇后的法度,即使是毛髮一樣細小的過錯我都不會輕易放過,告誡不分晝夜,而親屬還是屢犯不止,修治違制的高墳,又不能及時察覺更正,這都是我說得不夠周全,耳目又閉塞的緣故。”
“我母儀天下,而身服大練,食不求甘,左右只穿著帛布,無香薰飾物,之所以這樣做,無非為了以身作則而已。我認為外戚見到了,應當自我警醒,結果大家只笑著說‘太后向來喜歡儉樸’。前些天過濯龍門上,見到前來問候的外家,車如流水,馬如游龍,僕人穿著綠色袖套,領袖雪白,比起為我駕車的御者要強得多了。我並未加以責備,只是停了家裡的歲用而已,之所以如此,是希望家人可以自己知道慚愧,可是大家仍然懈怠,毫無憂國忘家的心胸。知臣莫若君,更何況是親人呢?我怎么能上負先帝之旨,下虧先人之德,重蹈西漢敗亡的舊路呢?”堅持不許。
皇帝看到詔書悲嘆,再次請求:“漢興,外戚封侯,就像皇子為王一樣。太后心存謙虛,這樣豈不是讓兒臣單單不加恩於三個舅舅嗎?而且衛尉年長,兩校尉有大病,假使有什麼三長兩短,兒臣會長抱刻骨之恨。還是選良辰吉時加封,不要延遲了。”太后回覆說:“我反覆想過了,想要兩全其美,否則不是單單為了獲取謙讓之名而使皇帝承受不施恩外戚的嫌疑!以前西漢竇太后要封王皇后之兄,丞相條侯言:‘高祖定約,沒有軍功不能封侯。’如今馬氏無功於國,怎能和陰、郭等中興時的皇后相比呢?看富貴之家,祿位重疊,就像再次結果實的樹木,必定傷害到根本。而且人所以想要封侯的原因,不過是為了上奉祭祀,不是為了溫飽;如今祭祀則有出自太官的賞賜,衣食則有御府賞賜,這樣還不知足,非要得到一縣的封邑嗎?我已經想得很周全了,不必疑慮。”
“最孝順的行為莫過於令父母親安心。如今屢遭天災,谷價漲了數倍,皇帝都晝夜憂心,坐臥不安,反而要先封贈外家,有違慈母誠懇的心意。我素來性子剛急,受不得氣。兒子未成年時,由父母做主,成人以後,萬事要由自己做主。想皇帝身為人君,自當令行禁止;我只是因為尚在三年喪期之內,所以有關馬氏家族的事務,才做個主。如果天下無事,皇帝可以行自己之志,我就含飴弄孫,不會再管朝政的事了。”皇帝也只好就此罷休。
太后曾經下詔三輔:馬氏親族有囑託郡縣、擾亂吏治的要依法處置。太夫人落葬起墳稍微高一些,太后提出了意見,其兄衛尉馬廖等即時減削。親戚中有人有謙素行為表現好的,則加以鼓勵,賞以財富職位;如果做錯了,則疾言厲色,加以責備。要是有人車服華美、不遵法度,就廢除他的屬籍,送歸田裡。廣平王、巨鹿王、樂成王,車騎樸素,沒有金銀之飾,皇帝稟告了太后,各賜錢五百萬。於是朝廷內外從化,被服如一;諸外戚家都小心謹慎,比明帝永平年間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