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初,崔胤與上密謀盡誅宦官,及宋道弼、景務修死,宦官益懼。上自華州①還,忽忽不樂,多縱酒,喜怒不常,左右尤自危。於是左軍中尉劉季述、右軍中尉王仲先、樞密使王彥范、薛齊偓等陰相與謀曰:“主上輕佻多變詐,難奉事;專聽任南司,吾輩終罹②其禍。不若奉太子立之,尊主上為太上皇,引岐、華兵③為援,控制諸藩,誰能害我哉!”
十一月,上獵苑中,因置酒,夜,醉歸,手殺黃門、侍女數人。明旦,日加辰巳①宮門不開。季述詣中書白崔胤曰:“宮中必有變,我內臣也,得以便宜從事,請入視之。”乃帥禁兵千人破門而入,訪問,具得其狀。出,謂胤曰:“主上所為如是,豈可理天下!廢昏立明,自古有之,為社稷大計,非不順也。”胤畏死,不敢違。庚寅,季述召百官,陳兵殿庭,作胤等連名狀,請太子監國,以示之,使署名。胤及百官不得已皆署之。上在乞巧樓,季述、仲先伏將士千人於門外,與宣武進奏官程岩等十餘人入請對。季述、仲先甫登殿,將士大呼,突入宣化門,至思政殿前,逢宮人,輒殺之。上見兵入,驚墮床下,起,將走,季述、仲先掖之令坐。宮人走白皇后,後趨至,拜請曰:“軍容勿驚宅家②,有事取軍容商量。”季述等乃出百官狀白上,曰:“陛下厭倦大寶,中外群情,願太子監國,請陛下保頤東宮③。”上曰:“昨與卿曹樂飲,不覺太過,何至於是!”對曰:“此非臣等所為,皆南司眾情,不可遏也。願陛下且之東宮,待事小定,復迎歸大內耳。”後曰:“宅家趣依軍容語!”即取傳國寶以授季述,宦官扶上與後同輦,嬪御侍從者才十餘人,適少陽院。季述以銀畫地數上曰④:“某時某事,汝不從我言,其罪一也。”如此數十不止。乃手鎖其門,鎔鐵錮之,遣左軍副使李師虔將兵圍之,上動靜輒白季述,穴牆以通飲食,凡兵器針刀皆不得人,上求錢帛俱不得,求紙筆亦不與。時大寒,嬪御公主無衣衾,號哭聞於外。季述等矯詔令太子監國,迎太子入宮。辛卯,矯詔令太子嗣位,更名縝。以上為太上皇,皇后為太上皇后。甲午,太子即皇帝位,更名少陽院曰問安宮。
季述加百官爵秩,與將士皆受優賞,欲以求媚於眾。殺睦王倚,凡宮人、左右、方士、僧、道為上所寵信者,皆榜殺之①。每夜殺人,晝以十車載屍出,一車或止一兩屍,欲以立威。將殺司天監胡秀林,秀林曰:“軍容幽囚君父,更欲多殺無辜乎!”季述憚其言正而止。季述等欲殺崔胤,而憚朱全忠,但解其度支鹽鐵轉運使而已。崔胤密緻書全忠,使興兵圖返正。
朱全忠在定州①行營,聞亂,丁未,南還。十二月,戊辰,至大梁②。季述遣養子希度詣全忠,許以唐社稷輸之;又遣供奉官李奉本以太上皇誥示全忠。全忠猶豫未決,會僚佐議之,或曰:“朝廷大事,非藩鎮所宜預知。”天平節度副使李振獨曰:“王室有難,此霸者之資也。今公為唐桓、文③,安危所屬。季述一宦豎耳,乃敢囚廢天子,公不能討,何以復令諸侯!且幼主位定,則天下之權盡歸宦官矣,是以太阿之柄授人也④。”全忠大悟,即囚希度、奉本,遣振如京師調事⑤。即還,又遣親吏蔣玄暉如京師,與崔胤謀之;又召程岩赴大梁。
注釋
①崔胤:昭宗時的主要宰相。
②南、北司:即南衙宰相和北門宦官。
③朱全忠:原名朱溫,安徽碭山人。曾參加黃巢起義,後降唐,昭宗賜名“全忠”。907年,殺唐哀帝,建立梁朝,後人稱後梁太祖。
①華州:今陝西華縣。
②罹(lí):遭逢,遭遇。
③岐、華兵:鳳翔節度使和鎮國節度使的兵馬。
①日加辰巳:在辰巳之際。辰時,七點到九點。巳時,九點到十一點。
②宅家:唐代宮中對皇帝的敬稱。
③保頤:頤養天年。
④(zhuā):馬鞭子。
①榜殺:鞭笞致死。
①定州:今河北定州。
②大梁:今河南開封。
③桓、文:齊桓公、晉文公,是春秋時期的霸主。
④太阿(ā):古寶劍名,用來比喻權柄。
⑤(xiònɡ):偵察,刺探。
譯文
光化三年(900年),司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王摶,明達有度量,時人稱之為良相。昭宗向來痛恨宦官樞密使宋道弼、景務修專橫,崔胤經常和昭宗商量如何除去宦官,宦官知道這件事。因此南衙、北司更加相互憎恨,各自和藩鎮聯絡當做後援而互相傾軋。王摶害怕這樣下去會帶來災難,於是從容地對昭宗說:“人君應當主持大體,不能偏私。宦官擅權的壞處,誰不知道!只是其勢力壯大,不能倉促之間去除,只能等多難的局勢漸漸平復,再慢慢地想辦法。希望陛下不要輕易說出心中的想法,以免事情泄露反而招致叛亂。”崔胤聽說了,在昭宗面前誣陷王摶說:“王摶奸邪,已成為宋道弼等人的外應。”昭宗有些懷疑。崔胤罷相,以為是王摶排擠自己,更加恨他。崔胤出鎮廣州之際,寫信給朱全忠,詳細地敘述了王摶的話,讓朱全忠上表。朱全忠上奏說:“崔胤不可以離開輔弼之地,王摶與宦官相勾結,共同危害社稷。”不斷地上表。昭宗雖然了解內情,但迫於朱全忠的勢力,不得已將已到湖南的崔胤再次召還。
最初崔胤和昭宗密謀殺盡宦官,等到宋道弼、景務修死後,宦官更加害怕。昭宗自華州回京,悶悶不樂,經常縱酒,喜怒無常,侍奉左右的尤其擔心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遭到不測。於是左軍中尉劉季述、右軍中尉王仲先、樞密使王彥范、薛齊偓等暗中商議:“主上輕佻多變,難以侍奉;只聽信南司諸臣,我輩終究難免殺身之禍。不如奉立太子登基,尊主上為太上皇,引岐、華將士為後援,控制藩鎮,到那個時候誰還能害我們!”
十一月,昭宗在禁苑中打獵,置酒,夜裡昭宗大醉回宮,親手殺黃門、侍女數人。第二天早上,到了辰巳,宮門還沒有開。劉季述到中書省對崔胤說:“宮中必有變故,我是內臣,可以便宜從事,請讓我入禁中看看。”於是率禁兵千人破門而入,問了問,才知道昨夜的情況。出宮告訴崔胤說:“主上如此所作所為,怎能治理天下?廢昏立明是自古就有的事,這是為社稷考慮,可不是不忠於君主。”崔胤怕死,不敢違抗。庚寅,劉季述召百官,在殿庭布置了軍隊,擬就和崔胤等人的聯名狀,請太子監國,展示給百官看後,讓他們簽名。崔胤和百官不得已都簽了名。昭宗在乞巧樓,劉季述、王仲先在門外埋伏了上千將士,帶了宣武進奏官程岩等十餘人入內請召對。劉季述、王仲先才登殿,門外的將士大聲呼喊,突然沖入宣化門,直到思政殿前,遇見宮人就殺。昭宗見到亂兵闖入,驚嚇得從床上跌了下來。爬起來想跑,劉季述、王仲先扶掖著他讓他坐下。宮人跑著去告訴皇后,皇后趕來,拜請道:“軍容不要驚擾陛下,有事慢慢商量。”劉季述等拿出百官的聯名狀對昭宗說:“陛下厭倦皇位,朝野內外都希望太子監國,請陛下在東宮頤養天年。”昭宗說:“昨天和大家飲酒,後來不知不覺間是太過分了一點,但何至於此?”答道:“這並非臣等所為,都是南司宰相和群臣的意思,無法改變了。希望陛下暫且到東宮去,待局勢稍稍安定,再迎陛下回大內。”皇后說:“陛下快依了軍容的話。”便取傳國玉璽交給劉季述,宦官扶著昭宗和皇后同坐輦上,嬪御侍從才十餘人,往東宮少陽院去了。劉季述以銀在地上邊畫邊說:“某時某事,你不聽我的話,這是一條罪過。”如此畫了數十條不止。然後親手鎖上門,將熔化的鐵汁灌入鎖中,派左軍副使李師虔帶兵圍住少陽院,昭宗任何動靜都要報告給劉季述,在牆上穿洞以通飲食,只要是兵器針刀都不能送進去,昭宗要錢帛不給,要紙筆也不給。其時天氣大寒,嬪御公主缺少衣服被子,號哭的聲音宮外都聽得到。劉季述等矯詔令太子監國,迎太子入宮。辛卯,矯詔令太子即位,改名李縝。以昭宗為太上皇,皇后為太上皇后。甲午,太子即皇帝位,將少陽院改名為問安宮。
劉季述提高百官爵秩,讓他們與將士都受豐厚的賞賜,想以此討好眾臣。殺睦王李倚,凡是為昭宗所寵信的宮人、左右、方士、僧、道都鞭笞致死。每天夜裡殺人,白天則用十輛車裝載屍體出宮,一輛車上有時僅一兩具屍體,想用這種方法來樹立威望。將要殺司天監胡秀林,胡秀林說:“軍容幽禁君父,還要殺更多的無辜之人嗎?”劉季述因為忌憚他講話正直而放棄了殺他。劉季述等還想殺崔胤,又忌憚朱全忠,所以只解除了崔胤度支鹽鐵轉運使的職務。崔胤秘密寫信給朱全忠,讓他派兵圖謀反正。
朱全忠在定州行營,聽說了長安的變亂。丁未起程回京。十二月戊辰到大梁。劉季述派養子希度去見朱全忠,許諾奉上唐社稷;又派供奉官李奉本帶了太上皇誥給朱全忠看。朱全忠猶豫未決,和僚佐商議。有人說:“朝廷大事不是藩鎮可以干預的。”只有天平節度副使李振說:“王室有難,這是稱霸的最好機會。如今您就是唐代的齊桓公、晉文公,天下安危都繫於您一人的身上。劉季述不過是一介宦官罷了,竟敢囚廢天子,如果您不能討伐這樣的亂臣賊子,又怎么能號令諸侯!況且一旦幼主的皇位穩固,則天下的權力就盡歸宦官了,這就是將權柄拱手授人。”朱全忠猛然醒悟,立即囚禁希度、李奉本,派李振到京師偵察情勢,又派親信蔣玄暉到京師,和崔胤商議;又召程岩赴大梁。
評析
昭宗即位以後,致力於消除宦官的專權,但其時已近唐末,國力衰落,皇室的力量已經非常薄弱了,皇帝無論想做什麼,都困難重重。當時朝中有宦官,朝外又有朱溫和李茂貞這樣的悍將,對皇室構成了極大的威脅。
因為感受到了昭宗的敵意,以左軍中尉劉季述為首的宦官決定冒險廢立,他們逼迫朝廷官員同意,廢黜和幽禁了皇帝,另立幼主。
但是好景不長,這件事在朝中丞相和外朝朱溫、李茂貞等人的聯手反抗下很快就失敗了,參與廢立的宦官被全部殺死、滅族,昭宗復位。
由於昭宗和丞相崔胤堅持要全部殺死宦官,宦官集團為求自保,再一次用武力劫持了昭宗,投向鳳翔李茂貞。李茂貞在和朱溫戰爭中落敗,於是殺死了為首的宦官,將昭宗和皇室交到朱溫的手中。
昭宗終於在朱溫的支持下接受丞相崔胤的建議,殺掉了幾乎所有的宦官。
很快的,朱溫憑藉自身的軍事實力,逼迫昭宗遷居洛陽,並燒毀了長安的宮殿和民居。此時的昭宗已經完全落到了朱溫的控制中,遷往洛陽後昭宗很快被殺,朱溫掌握了所有的權力,唐朝走向最後的滅亡。
在某個程度上,宦官和唐皇室的統治相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