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講瑞篇
儒者之論,自說見鳳皇騏驎而知之。何則?案鳳皇騏驎之象。又《春秋》獲麟文曰:“有麞而角。”麞而角者,則是騏驎矣。其見鳥而象鳳皇者,則鳳皇矣。黃帝、堯、舜、周之盛時皆致鳳皇。孝宣帝之時,鳳皇集於上林,後又於長樂之宮東門樹上,高五尺,文章五色。周獲麟,麟似麞而角。武帝之麟,亦如麞而角。如有大鳥,文章五色;獸狀如麞,首戴一角:考以圖象,驗之古今,則鳳、麟可得審也。
夫鳳皇,鳥之聖者也;騏驎,獸之聖者也;五帝、三王、皋陶、孔子,人之聖也。十二聖相各不同,而欲以麞戴角則謂之騏,相與鳳皇象合者謂之鳳皇,如何?夫聖鳥獸毛色不同,猶十二聖骨體不均也。
戴角之相,猶戴午也。顓頊戴午,堯、舜必未然。今魯所獲麟戴角,即後所見麟未必戴角也。如用魯所獲麟求知世間之麟,則必不能知也。何則?毛羽骨角不契約也。假令不同,或時似類,未必真是。虞舜重瞳,王莽亦重瞳;晉文駢脅,張儀亦駢脅。如以骨體毛色比,則王莽,虞舜;而張儀,晉文也。有若在魯,最似孔子。孔子死,弟子共坐有若,問以道事,有若不能對者,何也?體狀似類,實性非也。今五色之鳥,一角之獸,或時似類鳳皇、騏驎,其實非真,而說者欲以骨體毛色定鳳皇、騏驎,誤矣。是故顏淵庶幾,不似孔子;有若恆庸,反類聖人。由是言之,或時真鳳皇、騏驎,骨體不似,恆庸鳥獸,毛色類真,知之如何?
儒者自謂見鳳皇、騏驎輒而知之,則是自謂見聖人輒而知之也。皋陶馬口,孔子反宇,設後輒有知而絕殊,馬口反宇,尚未可謂聖。何則?十二聖相不同,前聖之相,難以照後聖也。骨法不同,姓名不等,身形殊狀,生出異土,雖復有聖,何如知之?
恆君山謂揚子云曰:“如後世復有聖人,徒知其才能之勝己,多不能知其聖與非聖人也。”子云曰:“誠然。”夫聖人難知,知能之美若桓、揚者,尚復不能知。世儒懷庸庸之知,齎無異之議,見聖不能知,可保必也。夫不能知聖,則不能知鳳皇與騏驎。世人名鳳皇、騏驎,何用自謂能之乎?夫上世之名鳳皇、騏驎,聞其鳥獸之奇者耳。毛角有奇,又不妄翔苟游,與鳥獸爭飽,則謂之鳳皇、騏驎矣。
世人之知聖,亦猶此也。聞聖人人之奇者,身有奇骨,知能博達,則謂之聖矣。及其知之,非卒見暫聞而輒名之為聖也,與之偃伏,從〔之〕受學,然後知之。何以明之。子貢事孔子,一年自謂過孔子;二年,自謂與孔子同;三年,自知不及孔子。當一年、二年之時,未知孔子聖也;三年之後,然乃知之。以子貢知孔子,三年乃定。世儒無子貢之才,其見聖人不從之學,任倉卒之視,無三年之接,自謂知聖,誤矣!少正卯在魯,與孔子並。孔子之門,三盈三虛,唯顏淵不去,顏淵獨知孔子聖也。夫門人去孔子歸少正卯,不徒不能知孔子之聖,又不能知少正卯,門人皆惑。子貢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子為政,何以先之? ”孔子曰:“賜退,非爾所及。”夫才能知佞若子貢,尚不能知聖。世儒見聖自謂能知之,妄也。
夫以不能知聖言之,則亦知其不能知鳳皇與騏驎也。使鳳皇羽翮長廣,騏驎體高大,則見之者以為大鳥巨獸耳。何以別之?如必巨大別之,則其知聖人亦宜以巨大。春秋之時,鳥有爰居,不可以為鳳皇;長狄來至,不可以為聖人。然則鳳皇、騏與鳥獸等也,世人見之,何用知之?如以中國無有,從野外來而知之,則是瞿鵒同也。瞿鵒,非中國之禽也。鳳皇、騏驎,亦非中國之禽獸也。皆非中國之物,儒者何以謂瞿鵒惡、鳳皇騏驎善乎?
或曰:“孝宣之時,鳳皇集於上林,群鳥從〔之〕以千萬數。以其眾鳥之長,聖神有異,故群鳥附從。”如見大鳥來集,群鳥附之,則是鳳皇,鳳皇審則定矣。夫鳳皇與騏驎同性,鳳皇見,群鳥從;騏驎見,眾獸亦宜隨。案《春秋》之麟,不言眾獸隨之。宣帝、武帝皆行騏驎,無眾獸附從之文。如以騏驎為人所獲,附從者散,鳳皇人不獲,自來蜚翔,附從可見。《書》曰:“《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大傳》曰:“鳳皇在列樹。”不言群鳥從也。豈宣帝所致者異哉?
或曰:“記事者失之。唐、虞之君,鳳皇實有附從。上世久遠,記事遺失,經書之文,未足以實也。”夫實有而記事者失之,亦有實無而記事者生之。夫如是,儒書之文,難以實事,案附從以知鳳皇,未得實也。且人有佞猾而聚者,鳥亦有佼黠而從群者。當唐、虞之時,鳳愨願,宣帝之時佼黠乎?何其俱有聖人之德行,動作之操不均同也?
無鳥附從,或時是鳳皇;群鳥附從,或時非也。君子在世,清節自守,不廣結從,出入動作,人不附從。豪猾之人,任使用氣,往來進退,士眾雲合。夫鳳皇,君子也,必以隨多者效鳳皇,是豪黠為君子也。歌曲彌妙,和者彌寡;行操益清,交者益鮮。鳥獸亦然,必以附從效鳳皇,是用和多為妙曲也。龍與鳳皇為比類。宣帝之時,黃龍出於新豐,群蛇不隨。神雀鸞鳥,皆眾鳥之長也,其仁聖雖不及鳳皇,然其從群鳥亦宜數十。信陵、孟嘗,食客三千,稱為賢君。漢將軍衛青及將軍霍去病,門無一客,亦稱名將。太史公曰:“盜跖橫行,聚黨數千人。伯夷、叔齊,隱處首陽山。”鳥獸之操,與人相似。人之得眾,不足以別賢。以鳥附從審鳳皇,如何?
或曰:“鳳皇、騏驎,太平之瑞也。太平之際,見來至也。然亦有未太平而來至也。鳥獸奇骨異毛,卓絕非常,則是矣,何為不可知?鳳皇騏驎,通常以太平之時來至者,春秋之時,騏驎嘗嫌於王孔子而至。光武皇帝生於濟陽,鳳皇來集。”夫光武始生之時,成、哀之際也,時未太平而鳳皇至。如以自為光武有聖德而來,是則為聖王始生之瑞,不為太平應也。嘉瑞或應太平,或為始生,其實難知。獨以太平之際驗之,如何?
或曰:“鳳皇騏驎,生有種類,若龜龍有種類矣。龜故生龜,龍故生龍,形色小大,不異於前者也。見之父,察其子孫,何為不可知?”夫恆物有種類,瑞物無種適生,故曰德應,龜龍然也。人見神龜、靈龍而別之乎?宋元王之時,漁者網得神龜焉,漁父不知其神也。方今世儒,漁父之類也。以漁父而不知神龜,則亦知夫世人而不知靈龍也。
龍或時似蛇,蛇或時似龍。韓子曰:“馬之似鹿者千金。”良馬似鹿,神龍或時似蛇。如審有類,形色不異。王莽時有大鳥如馬,五色龍文,與眾鳥數十集於沛國蘄縣。宣帝時鳳皇集於地,高五尺,與言如馬身高同矣;文章五色,與言五色龍文,物色均矣;眾鳥數十,與言俱集、附從等也。如以宣帝時鳳皇體色眾鳥附從,安知鳳皇則王莽所致鳥鳳皇也。如審是王莽致之,是非瑞也。如非鳳皇,體色附從,何為均等?
且瑞物皆起和氣而生,生於常類之中,而有詭異之性,則為瑞矣。故夫鳳皇之聖也,猶赤烏之集也。謂鳳皇有種,赤烏復有類乎?嘉禾、醴泉、甘露,嘉禾生於禾中,與禾中異穗,謂之嘉禾;醴泉、甘露,出而甘美也,皆泉、露生出,非天上有甘露之種,地下有醴泉之類,聖治公平而乃沾下產出也。蓂莢、朱草亦生在地,集於眾草,無常本根,暫時產出,旬月枯折,故謂之瑞。夫鳳皇騏驎,亦瑞也,何以有種類?
案周太平,越常獻白雉。白雉,生短而白色耳,非有白雉之種也。魯人得戴角之麞,謂之騏驎,亦或時生於麞,非有騏驎之類。由此言之,鳳皇亦或時生於鵠鵲,毛奇羽殊,出異眾鳥,則謂之鳳皇耳,安得與眾鳥殊種類也?有若曰:“ 騏驎,之於走獸,鳳皇之於飛鳥,太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然則鳳皇、騏驎,都與鳥獸同一類,體色詭耳!安得異種?同類而有奇,奇為不世,不世難審,識之如何?
堯生丹朱,舜生商均。商均、丹朱,堯、舜之類也,骨性詭耳。鯀生禹,瞽瞍生舜。舜、禹,鯀、瞽瞍之種也,知德殊矣。試種嘉禾之實,不能得嘉禾。恆見粢梁之粟,莖穗怪奇。人見叔梁紇,不知孔子父也;見伯魚,不知孔子之子也。張湯之父五尺,湯長八尺,湯孫長六尺。孝宣鳳皇高五尺,所從生鳥或時高二尺,後所生之鳥或時高一尺。安得常種?
種類無常,故曾皙生參,氣性不世,顏路出回,古今卓絕。馬有千里,不必騏〔驥〕之駒;鳥有仁聖,不必鳳皇之雛。山頂之溪,不通江湖,然而有魚,水精自為之也。廢庭壞殿,基上草生,地氣自出之也。按溪水之魚,殿基上之草,無類而出。瑞應之自至,天地未必有種類也。
夫瑞應猶災變也。瑞以應善,災以應惡,善惡雖反,其應一也。災變無種,瑞應亦無類也。陰陽之氣,天地之氣也,遭善而為和,遇惡而為變,豈天地為善惡之政,更生和變之氣乎?然則瑞應之出,殆無種類,因善而起,氣和而生。亦或時政平氣和,眾物變化,猶春則鷹變為鳩,秋則鳩化為鷹,蛇鼠之類輒為魚鱉,蝦蟆為鶉,雀為蜃蛤。物隨氣變,不可謂無。黃石為老父授張良書,去復為石也。儒知之。或時太平氣和,麞為騏驎,鵠為鳳皇。是故氣性,隨時變化,豈必有常類哉?褒姒,玄黿之子,二龍漦也。晉之二卿,熊羆之裔也。吞燕子、薏苡、履大跡之語,世之人然之,獨謂瑞有常類哉?以物無種計之,以人無類議之,以體變化論之,鳳皇、騏驎生無常類,則形色何為當同?
案《禮記瑞命篇》云:“雄曰鳳,雌曰皇。雄鳴曰即即,雌鳴足足。”《詩》云:“梧桐生矣,於彼高岡。鳳皇鳴矣,於彼朝陽。菶々萋萋,噰々
喈喈。”《瑞命》與《詩》,俱言鳳皇之鳴。《瑞命》之言“即即、足足”,《詩》雲“噰々、喈喈”,此聲異也。使聲審,則形不同也;使審〔異〕同,《詩》與《禮》異。世傳鳳皇之鳴,故將疑焉。
案魯之獲麟雲“有麞而角”。言“有麞”者,色如麞也。麞色有常,若鳥色有常矣。武王之時,火流為烏,雲其色赤。赤非烏之色,故言其色赤。如似麞而色異,亦當言其色白若黑。今成事色同,故言“有麞”。麞無角,有異於故,故言“而角”也。夫如是,魯之所得驎者,若麞之狀也。武帝之時,西巡狩得白驎,一角而五趾。角或時同,言五趾者,足不同矣。魯所得麟,雲“有麞”,不言色者,麞無異色也。武帝雲“得白驎”,色白不類麞,故〔不〕言有麞,正言白驎,色不同也。孝宣之時,九真貢,獻驎,狀如〔鹿〕而兩角者。孝武言一,角不同矣。《春秋》之麟如麞,宣帝之驎言如鹿。鹿與麞小大相倍,體不同也。
夫三王之時,驎毛色、角趾、身體高大,不相似類。推此準後世,驎出必不與前同,明矣。夫騏驎,鳳皇之類,騏驎前後體色不同,而欲以宣帝之時所見鳳皇高五尺,文章五色,準前況後,當復出鳳皇,謂與之同,誤矣!後當復出見之鳳皇、騏驎,必已不與前世見出者相似類。而世儒自謂見而輒知之,奈何?
案魯人得驎,不敢正名驎,曰“有麞而角者”,時誠無以知也。武帝使謁者終軍議之,終軍曰:“野禽並角,明天下同本也。”不正名驎而言“野禽”者,終軍亦疑無以審也。當今世儒之知,不能過魯人與終軍,其見鳳皇、騏驎,必從而疑之非恆之鳥獸耳,何能審其鳳皇、騏驎乎?
以體色言之,未必等;以鳥獸隨從多者,未必善;以希見言之,有瞿鵒來;以相奇言之,聖人有奇骨體,賢者亦有奇骨。聖賢俱奇,人無以別。由賢聖言之,聖鳥、聖獸,亦與恆鳥庸獸俱有奇怪。聖人賢者,亦有知而絕殊,骨無異者;聖賢鳥獸,亦有仁善廉清,體無奇者。世或有富貴不聖,身有骨為富貴表,不為聖賢驗。然則鳥亦有五采,獸有角而無仁聖者。夫如是,上世所見鳳皇、騏驎,何知其非恆鳥獸?今之所見鵲、麞之屬,安知非鳳皇、騏驎也?
方今聖世,堯、舜之主,流布道化,仁聖之物,何為不生?或時以有鳳皇、騏驎,亂於鵠鵲、麞鹿,世人不知。美玉隱在石中,楚王、令尹不能知,故有抱玉泣血之痛。今或時鳳皇、騏驎,以仁聖之性,隱於恆毛庸羽,無一角五色表之,世人不之知,猶玉在石中也。何用審之?為此論草於永平之初,時來有瑞,其孝明宣惠,眾瑞並至。至元和、章和之際,孝章耀德,天下和洽,嘉瑞奇物,同時俱應,鳳皇、騏驎,連出重見,盛於五帝之時。此篇已成,故不得載。
或問曰:“《講瑞》謂鳳皇、騏驎難知,世瑞不能別。今孝章之所致鳳皇、騏驎,不可得知乎?”曰:《五鳥》之記,四方中央,皆有大鳥,其出,眾鳥皆從,小大毛色類鳳皇,實難知也。故夫世瑞不能別,別之如何?以政治。時王之德,不及唐、虞之時,其鳳皇、騏驎,目不親見。然而唐、虞之瑞必真是者,堯之德明也。孝宣比堯、舜,天下太平,萬里慕化,仁道施行,鳥獸仁者感動而來,瑞物小大、毛色、足翼必不同類。以政治之得失,主之明暗,準況眾瑞,無非真者。事或難知而易曉,其此之謂也。又以甘露驗之。甘露,和氣所生也。露無故而甘,和氣獨已至矣。和氣至,甘露降,德洽而眾瑞湊。案永平以來,訖於章和,甘露常降,故知眾瑞皆是,而鳳凰、騏驎皆真也。
作者簡介
王充(27~約97年),字仲任,會稽上虞人(今屬浙江),他的祖先從魏郡元城遷徙到會稽。王充以道家的自然無為為立論宗旨,以“天”為天道觀的最高範疇。以“氣”為核心範疇,由元氣、精氣、和氣等自然氣化構成了龐大的宇宙生成模式,與天人感應論形成對立之勢。其在主張生死自然、力倡薄葬,以及反叛神化儒學等方面彰顯了道家的特質。他以事實驗證言論,彌補了道家空說無著的缺陷。是漢代道家思想的重要傳承者與發展者。《論衡》是王充的代表作品,也是中國歷史上一部不朽的無神論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