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遠方望著,目光中的熱切程度毫不亞於新聞里肯亞難民在等待救濟糧的情景。這是一九九一年。
就在眾人望眼欲穿之際,一輛漆色班駁渾身咣當咣當作響的老爺車不急不快緩緩開來。靠站一剎那,頓時眾人如同是從鱷魚池逃生一樣朝車門奮力撲去,人群中兩個剛加入扒手這種極富挑戰性職業的小青年也滿懷美好願望擠了進去。正當大家為獲得一個對自己舒適有利的位置而施展畢生之力的時候,下車門那邊,傳來一陣“哎喲,哎喲,同志慢點慢點,哎喲,大家要斯文些。”痛呼聲里,一位被擠的鼻歪眼斜男子在車門處掉了下來。車輪離臉己近在咫尺這位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把只剩一支腳還夾在右耳上的眼鏡扶上鼻樑,仔細檢查了手中塑膠袋里的物品,一看還好並無任何損失,長舒口氣朝旁邊的第3中學宿舍走去。
他叫“林如海”與名著中“黛玉”的父親同名,在那個到處充滿假貨的年代這名字確實很讓人誤會是盜用著名商標。其實這個倒霉的人如果說和紅樓夢中那位鹽政大人有什麼共同之處的話,那就是他們的老婆都死的比較早。
他出生在本地區所轄的一個極為偏遠的山區。那地方是真正所謂的山裡,完全的四面環山,裡面的居民如同生活在一個基本封閉的木桶里差不多,和外界的聯繫就靠一條蜿蜒崎嶇複雜有如一串連寫的美術體英文單詞的羊腸小道。
居住在那裡的百姓來自明末一群潰敗的政府軍後代,幾百年來一直重複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單生活。其閉塞程度讓人難已想像,80年代初期的時候,有一位在外做泥瓦匠的村民過年探親帶回來一根鬆緊帶,其能長能短的功能讓當時所有的人所驚詫不已,大家輪流把它共研究了大半年,直到那根帶子實在不堪折磨斷成了數截。如果某天村里孩子有幸看到一輛機車,那簡直比發現了飛碟還要興奮,能一直追著車子跑上好幾里路。
林如海的父母親並不屬於這裡的原居民,約在三年自然災害前夫妻二人逃難至此。剛到這裡的時候他們相當落魄,全部家當只有一個邊緣象鋸齒般的破碗,一根打狗棒。另外,隨他們一起遷徒到這裡的還有幾隻外地跳蚤
關於他父母是怎樣來到這個地方,又是從哪裡來的,沒有人知道。好在他父親有一樣絕活就是用艾葉灸治小兒腹痛特別管用,除此之外還識得幾味簡單的中草藥。這在當地已是很了不起的本事,憑著這兩手他們很快立穩了腳跟,而且還頗受尊重。落戶的第2年也就是60年早春便生下林如海。其時,山里人給自己小孩取名簡單,生下來見到什麼便取什麼名,所以那裡的人多叫“梨花”“桂香”“柱子”什麼的,一些實在運氣不好有叫“貓哭”“蛋娃”之類的。論文化方面林如海父親相比那些村民也好不到哪去,僅限於知道幾棵花花綠綠的草,斗大的字擺在面前也只能是西遊記里所說的:它倒是認得俺老豬,俺老豬可不認得它。當時他家前面有一大片竹子林,生他的那天正好逢到颳大風顯得波濤起伏,嘯聲連連。他父親頓時腦中靈光一閃給兒子取名“竹海”,相比而言這名字在村子那可算是相當斯文有水平的了。
剛定居便得子而且又給剛出世的兒子取了這么好的名字,他父親也不禁得意萬分整天把個“竹海”“竹海”掛在嘴邊念,真比書中那箇中舉的范進都要高興。當村中人前來祝賀照列問起小孩是否有名字是,他父親強柰心中的得意嘴裡還謙虛道:“山裡的娃賤,有啥名字不名字的就喚他竹海吶。”慶賀的人也就跟著湊興不外呼稱讚說好名字之類的中聽話。只可惜按當地人口音念竹海竹海的時候,聽起來倒象是說“豬孩”“豬孩”。好在村里人對名中有沒有“豬”“狗”一類的字眼並不敏感。直到孩子滿月的時候,村里唯一一位據說上過幾天學塾姓寧的老頭到他家問起這個。他父親照列把“山裡的娃賤,有啥名字不名字的就喚他竹海吶。”這句話第N次重複了一遍,只是這老頭兒並不象那些鄉人湊興贊幾聲“好名字”而坐在那裡捻須搖頭微笑,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那派頭讓林父不覺肅然起敬,要知道這老兒在村里那可是不一般的地位。逢年過節或什麼紅白喜事,全村誰家的春聯輓聯都是請他寫的。就連平日農忙期間別人都撅著屁股在田裡地里沒命忙活的時候,他老先生還捧著一本破得只剩有目錄的什麼書看的是津津有味,搖頭晃腦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全然不顧他家菜園裡的野草足可以藏得下幾頭豬了。
對於這么一個村裡的文化權威人物,林父當然是尊重的很趕緊把老婆坐月子吃的紅塘拿了出來,就象城裡人放味素般的挑了幾粒在老頭的杯里。在那個全國人民處於飢餓的時期,能吃的到紅塘這樣高級的食品就是過年也難以奢望的事情。寧老頭對林父的表現還算滿意,端起杯子大喝一口,然後不緊不慢地說:“但凡那些有出息的人名字都大不一般,聽起來就有氣勢。娃這名字也算是好名字了,就是還不夠深層太直白咧。容吾再多加思慮”言畢又喝了一口,閉目做沉思狀。林父識趣地過去在他杯中又加了點糖添滿了水。老頭徐徐這才張開眼慢條斯理地接著說:“這娃長的天庭飽滿,嘴大耳闊是個福相將來怕是有些作為呢。不如喚作如海,聽起來也有氣勢,娃爸你認為可不。”
要說這老兒雖讀過幾本書知道水滸一百單八將里幾個人名,也數得出隋唐十八條好漢中的前三位。但偏生就沒看過“紅樓夢”這本書,不知道那書中也有這個名字,更不曉得林黛玉他父親就是個鰥夫,而且壽命也不算長。
“如海的意思就跟大海一樣的呢,連著這娃的姓一起念起來氣派的緊,而且還顯得內斂不張揚,你看可得不?”老頭怕他父親欣賞不了這么一個有深度的好名字,便加以解釋。其實他自己哪裡又見過什麼海了,就是連大一點的河都沒看過,這一輩子所見過最大的水域也就是村子後面一個大池塘。當然,林父自己也並不知道海是什麼個樣,但老頭平日有事沒事端著本書的形象讓他頗為敬畏,於是他也就跟著認為這應該是個有前途的好名字。為了表示對老頭的感激,林父又在他杯里足足加了一勺子糖。作為回報寧老頭把滿月的嬰兒著實狠誇了一通,說來說去不免也就是“天庭飽滿,大有前途”這兩句。
經過這位權威人士的評定,林父從此也深信自己的兒子是個以後有作為的人。差不多在林如海4歲的時候,村里不知從何處來了個跑江湖的人物據說看相奇準。算得出誰家有幾口人,先人叫什麼名字什麼時候去世等等。七傳八傳的到後來竟被說成是劉伯溫的後人。林父聽說這位奇人後當然不會錯過這個鑑定好機會,連忙把兒子牽了過去給算算。這位江湖算命先生拉著小林如海煞有其事地到處看,全身摸,還問了生辰八字,然後又掐指比畫了半天,大聲恭喜說是富貴不可限量的好命,並念念有詞用專業術語加以解釋了怎么個好法。林父聽了個迷迷忽忽,但一連串好字還是聽明白了的,自然也是喜的合不攏嘴。結果別人算命只花一塊錢,他卻被要去了3塊。
林如海也可能多少是沾了這兩個人的光,父母從此更堅定地認為自己祖墳冒青煙到他這一輩要出大人物了,把他就象當個星星月亮般的捧著,家裡哪怕只有一口飯也是先僅著他吃,就是有一根紗也要讓他披著。所以他的童年相對來說是很幸福的了,雖然那時侯父母經常是餓的滿面菜色,他倒還白淨雖談不上胖卻也不瘦。長至6歲之時,夫妻兩齣於對兒子遠大前途的考慮,一合計把他送進了10多里外的國小讀書,每天天還未亮由父親送去,下午由父親接回。
那時剛好到了文革期間,不過這地方偏遠,全國都在熱熱鬧鬧的搞運動,這兒卻總跟不上形勢,節奏明顯要慢了好幾拍。因為多少年來,懶一直是這裡的人們生活方式,而窮也就成了這裡不變的結果。好在這裡的人倒也窮的自在,並沒出過什麼大亂。小林如海讀書算是爭氣成績在班上總能排個1,2名,雖然他班上只有10多個學生。另外小傢伙長得不錯,別的山裡小孩大多數皮膚黝黑跟碳一樣,他卻是白白淨淨,兩個眼睛也大大亮亮讓人瞧著倒也順眼。於是老師也就經常給他開開小灶,單獨講講課文之類的。加上他悟性不壞,學習起來也就不太費力氣,就這樣一帆風順的升入了中學。
讀中學的地方就更遠了,是在一個離村子有4。5十里的鄉上。離家這么遠,林如海只能是寄宿學校,基本上每個星期回去一趟,帶點錢`米另外還有家裡醃製的蘿蔔鹹菜。據他自己估算在讀中學的整段時期所吃掉的酸菜在30壇以上,換成重量計算約400斤,以至於上班後在學校實驗室里看到硫酸,鹽酸等酸類物品都會引起他過敏反應。
這裡算是一個比較大的鄉鎮,和以前讀國小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語。中學分國中和高中兩部分,人數也不少。但學習處於半停頓狀態,因為根據安排每天學校上午要參加批鬥會下午才能上課。
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裡,林如海和幾乎所有山里小孩一樣變得膽小,而且顯得不太合群。每天上午到處都是熱鬧的批鬥場面,他只敢遠遠的稍看一會,儘管有時候同樣也在熱血沸騰。在探奇心理在最低限度滿足後,他都會在寢食里獨自看看書。長此以往同學們都認為這是個長相靈活但頭腦木訥的書蟲。當時只有革命鬥爭才是最迫切需要的事,而這個山里娃不跟緊中央步伐卻總是看這些沒有用的書本,是腦子有問題還是別有用心?神聖的責任感讓部分人懷疑他是漏網小地主,土財之類的子裔。與後來社會“鬥富”現象相反的是當時流行的是比窮,而且是越窮越光榮。為比誰更窮而相互間打的頭破血流,這種事例比比皆是。(林如海就見過這么一場爭論,某天操場上圍坐著幾位小將攀比家庭出身,其中一位自豪地宣稱自己家為了革命窮的只有四堵牆,另外一位不服說自己家都窮的兄弟幾人共穿一件棉襖,還有人透露自己父親在地主家幹活吃不飽肚子餓得啃樹皮。都想表明自己根正苗紅爭得是天昏地暗,在大家是誰也不服誰只能以武力來解決的時候。忽熊人群中站起一位宣布自己家曾經世代當農奴,那大家就再也無話可說,只能是以無上崇敬和無比羨慕的目光看著他。奴隸在窮人裡面那可是有著至尊無上的地位,就好比是學歷中的博士後文憑,都是屬於到了頂的那種)一位祖上四代打鐵也算是根正苗紅的革命小將還偷偷對林如海的家庭做了番調查,結果雖沒什麼問題,同學們還是疏遠了他。因而,他只能是與書本為伍,長年累月如此在學習方面上也就處於領先水平。毫無懸念地林如海以優異成績順利進入高中,後來在79年夏天被省城某專科大學錄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