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簡介
書 名:蟾泉
作 者:馬兜鈴
出書機構:北京時代弄潮文化發展有限公司
網路支持:個人出書網 老人出書網 學生出書網 家譜族譜網
推廣發行:時代文化出版社
合作宣傳:時代教育出版社 時代文獻出版社 時代作家出版社 家譜族譜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0年10月
開 本:850×1168 1/16
紙 張:膠版紙
包 裝:平裝
書籍目錄
小說 7
一個沒有退休金的人 7
漬白菜 13
家宴 14
醉人語 17
胡玉 20
離婚四則 23
凶宅 28
戲迷和楊蘭珍 42
換房記 44
南行瑣記 48
母親的死 58
看《瀟湘夜雨》後 61
底層人 62
小城 63
觀音山下 69
陋室 71
她們活躍在北國 72
記陳秋帆 73
祝桂林永遠青春 76
辣椒會 77
憶曹博泉二三事 79
開元寺中捉蟋蟀 80
見聞隨筆 81
狼群 81
大冰雹 82
無頭鬼 82
鬼魂 83
牛蛙 83
辟穀教 83
津嫗 84
食肝 84
一包煙 85
看電影 85
夢說 86
鳳凰樹 86
氣功 87
人倫 87
脂硯 88
對歌 88
山歌拾遺 88
葬禮 89
負義 90
食譜 90
鳥乍 90
產害 91
鳥茶館 91
宴賓 92
文物 92
命相 93
保鏢人 93
奇童 94
綁票 94
風流嘆 94
地頭蛇 95
託夢 95
權則利 96
惡作劇 97
啼笑皆非 97
情與欲 97
非奇人 97
燒餅歌 98
驚遇 98
選右派 99
舊體詩詞 99
卜運算元 99
點絳唇 99
浪淘沙 99
拔草 99
掃落葉 100
鷓鴣天 100
賣花聲 100
減字木蘭花 100
菩薩蠻二首 100
照鏡二首 100
浣溪沙 100
浣溪沙 101
聞故友聚延公家豪飲 101
浣溪沙•寄瑋公 101
追思二首 101
南行即事五首 101
訪暉公 101
寄影茹二首 101
寄英哥二首 102
紺翁出獄喜寄 102
菩薩蠻再寄紺翁 102
訪太陽夫婦 102
別陽太陽 102
點絳唇•莟貓叟 102
春夜 102
夏夜 103
秋夜 103
冬夜 103
平反 103
送故人二首 103
贈樊翁夫婦 103
蟹爪蓮 103
醉太平•虎刺梅 103
閱今古奇觀 104
閱封神演義 104
看香山紅葉 104
玉華山莊 104
碧雲寺 104
聞朱櫻訊急寄 104
羅公來訪 104
春節寄貓叟兼呈在邕諸公 104
寄桂林老友 105
懷貞姑 105
題雨田畫灕江 105
壽聶老 105
有感來客 105
清平樂•西安行 105
大雁塔 105
碑林 106
兵馬坑 106
捉蔣亭 106
鷓鴣天•華清池 106
減字木蘭花•喜晤承恩夫婦 106
嘆初初 106
浣溪沙•嘆青鳥 106
嘆咕咕 106
點絳唇•嘆巫子 107
浣溪沙•嘆殿子 107
嘆哥倆 107
吊延淵 107
苦熱 107
點絳唇•賀李白鳳平反 107
菩薩蠻•賀朱櫻 107
謁金門喜巫兒上大學 108
清平樂•壽冬郎 108
看日本電影人到老年時候四首 108
賣花聲 108
祝壽歌 108
訴衷情壽團圓 109
自壽 109
拜鑒真 109
浣溪沙•訪端木蕻良 109
訪老友子谷夫婦 109
寄陳雨田先生 109
如夢令 109
哭樊翁 110
鼠目 110
答初兒 110
答婿 110
答青鳥 110
答小殿 110
謝小鼻子 110
贈王悒芬老師 110
追誄趙思雲先生 110
祝君壽 111
壽冬郎七十 111
哭莊叔二首 111
懷璇妹 111
寄憲生弟 111
給初初 111
給河暢 111
給河千 112
浣溪沙•悼紺弩 112
寄台灣駱冰 112
懷中學同桌孫國鈺 112
秋蕊香璉弟失珍 112
寶玉哭靈答阿連悼舊侶 112
蔣玉函憶寶二爺 112
新詩 113
嘈雜之後 113
網 113
蛇 114
煙 115
汽車又出現在門前 116
夢 116
精彩賞析
…… ……
漬白菜
按照購貨本,每人可以在自己的供應站上買二十斤一級大白菜,一家七口,就是一百四十斤。儲存著,以防三九天,多好呀!可王大媽把購貨本丟了,急得她滿處亂轉。有人建議她趕快去找領導補發。只好先買點不寫本的菜吧。誰知購買不寫本的菜要排隊,簡直是條人龍呀,長又長,只見想買菜的人,不見賣菜的影。售貨員何在?寒氣襲人,王大媽嗽著喘著,只好回家了。
等呀等,三天了。第四天,新本總算到手了。但家裡的人,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出差的出差,只好再等幾天。這星期天,家裡總算有了閒人,去了一會兒,就垂頭喪氣的回來。說是人家賣菜的任務完成了,時間已過,不賣了!王大媽傻眼了。
這天午後無風,王大媽出門了。
胡同口有個垃圾站,這垃圾堆上全是爛白菜。王大媽仔細看著,不知是心疼還是喜悅,她彎著腰在白菜堆中翻來翻去,口中一邊嘟囔著,而兩隻腳已向家中轉回去了。
不一會兒,王大媽推著一輛小孩車來了。她在垃圾堆中選來剝去的,把一些較好的,沒凍壞心的白菜,滿滿地裝了一車,又裝一車。這時,她臉上露出了笑容。
窗外,屋檐下,兩隻不大不小的缸,缸里已漬滿了兩缸酸白菜了。王大媽不但心裡很踏實,而且還顯得有點得意。
同院的李嫂子說:
“王大媽的酸白菜挺好吃,明年我也學做。”
“可不是,這要感謝中央。我做兒媳婦的時候,還吃不上這樣好的呢!”
李嫂子哈哈大笑,說道:
“中央根本不知道你的菜是在垃圾堆里撿來的。你要感謝咱們菜鋪的領導和售貨員啊!”一會兒,她又說:“其實,每個垃圾堆上,都堆滿了白菜!”
“真可惜!”王大媽嘆著氣。
“有什麼可惜的?這點浪費算什麼?反正是國家的。人家那些當官的,吃的、住的……”
王大媽趕快上前,捂著李嫂子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
“李嫂子,別亂說!你就不怕戴上右派的帽子嗎?”
家宴
陽台上的鞭炮聲還沒有停止,而一股硫磺氣味已從門縫中鑽進來,正和廚房中散發出來的菜香同時溶解在這單元樓中。室內不斷發出歡樂的笑聲。連陳教授這間書室兼臥室的房中也止不住這群兒孫們的穿出穿入。
陳教授似乎不理會這些嘈雜,仍然伏在窗前的書桌上寫什麼。陳老太太被三個女婿推出了廚房,說什麼今天不用老太太操心。所以她滿面春風的走到陳教授身後說道:
“老頭子,該休息了。”
“我寫完這幾個字,人家等著要發稿的。”
老太太無奈,只好坐到沙發上,點燃了一根“如意”牌香菸在吸著。在書架前的方桌上,整整齊齊的放著五個大蛋糕。因為今天是老太太的壽誕,這全是孩子們孝敬母親的。在蛋糕後面,安放著一尊一尺高的觀音瓷像,這是二女婿從海外探親回來時帶來的。
老太太面對這張桌子,腦海里翻騰出一幕傷心的往事來了。
那是1941年的春天,結婚一年的陳老太太要回娘家給她的老祖母拜壽。可是,這小兩口正窮極潦倒,身上沒有好衣服穿,手頭沒有錢。在這市儈的家鄉,本來就被人瞧不起的。這都不去管它,主要是自己輩分低,總不能空著兩手回去。幸好終於買到一尊一尺高的麻姑瓷像,這位二十歲的少婦才高高興興地背著孩子,從桂林坐汽車回柳州去。進門後,一本正經的在祖母前跪下,獻上壽禮。她自以為不錯,禮物既好,也夠貴重的了。誰知並沒有人以為然,只是祖母叫人把它放在神案中間。
老祖母對這次壽宴並不高興。因為她老人家在思念逝去的兩個兒子,認為那才是全家的擎天柱呢。現在這個么兒老莊,才當上了幾天差事,就有些狂妄起來,一定要擺上兩桌席。說著說著,拉著孫女兒的手哭了。後來金姨父和金姨來了。金姨只是朝外甥女淡淡地一笑。不知是她老人家一肚子氣,還是別的什麼,所以在坐席的時候,祖母說道:
“如果坐不下,廚房有一桌,德珍到廚房吃好了。”
德珍是陳老太太的小名。她聽了這句話後,眼淚即刻像泉水一般地涌了出來。由於全身的顫抖,連抱在懷中吃奶的孩子,也不安地在搖擺著。她自己也不知哭的是父母早死呢,還是恨自己嫁的丈夫太窮太沒地位?
陳老太太的三女兒,大家都叫她“小妹”,都說她長得年輕漂亮,一對雙眼皮的大眼睛,鵝蛋臉上還加上一個酒窩兒。雖然當了母親,三十好幾的人,卻還像個學生。她後面跟著老五的媳婦,在她那雪白的臉上,小嘴兒又紅又甜,與領口上那閃閃發光的扣花相映,更顯得她光彩奪目。她倆笑咪咪地走到老太太面前,你一句我一句地說道:
“媽!您一年忙到頭,總是破破爛爛的。今天是您六十大壽,還不該穿得像個樣子?”
“老捨不得穿,留來壓箱子、餵蟲子。難怪大姐夫說媽是‘阿巴婆’。”
陳教授也在一旁搭腔,“是個賴抱母雞。”還止不住笑了起來。
“來,我們替您打扮打扮!”
在全家嘻笑聲中,不由分說的被擁到隔壁房中,找出最好的衣服,給老太太穿戴起來。這個三丫頭,平時不苟言笑。老太太總覺得她有點像她那死去的三姨。
三姨已到了三期肺癆。人家說是童子癆的。老太太既已多年在外,對於妹妹的病,是不大清楚的。為了探望妹子,這年老太太才回到娘家。妹子的房裡,冷冷清清。在暗淡的燈光中,看見床前的地上放著一個臉盆,盆中盛的全是痰水。撩起半邊蚊帳,一個浮腫呆板的臉,出現在她眼前。兩隻無力的手,瘦得像兩根麻竿。一陣心酸,眼淚涌了出來。接著是妹子一連串的咳聲,又是鼻涕又是痰。妹子始終沒說一句話。
可憐十六歲的妹子啊!……
陳老太太瞧著三女兒說道:
“你的偏頭痛好點沒有?”
“爸爸叫我吃天麻蜜丸,我覺得好多了。”
“要接著吃,別忽視啊!”
給孫子們在小房開了一桌。這些小傢伙們也要喝酒,只好給他們開了一瓶格瓦斯。
一個大圓桌面擠在這書房中。擺了滿滿一桌子酒菜,全家老小,共是六對,恰好圍了一圈。
老五打開了錄音機,口中哼著,兩隻腳也不老實,老是“的的噠噠”的;三姑爺在開酒瓶;三個女兒掄著給雙親夾菜;老四拿著照相機,在“啪啪”地搶鏡頭。而這倆老的心中,充滿了喜悅。
老四媳婦正端出一碗八寶飯放在桌上。在老四媳婦俊俏的臉蛋兩邊掛著一雙亮晶晶的耳墜子,襯托得她更加美麗。老太太看著那閃亮的耳墜子,心情突然沉了一下。又是一幕沉痛的往事,湧現在她腦海里。
陳老太太親親的金姨,比她不過大三歲,嫁了一個又年輕又漂亮的丈夫。由於金姨有的是錢,結婚時排場很大。生活上富裕極了,手上套著鑽石戒指,而兩隻耳朵下,總是有紅的、金的、白的耳墜子,晃得人眼花繚亂,得意非凡。就是這位好金姨啊!真要謝謝她。她在家鄉見人就說:
“我那個外甥女德珍的丈夫,是一個又窮又老又邋遢的東西,簡直像個叫化子。真見鬼,兩人結婚時,什麼排場也沒有,只花了兩塊錢登了個報完事。”
當然囉!德珍只有到廚下吃飯的資格了。
“爸爸!媽媽!祝你們兩老健康長壽!”
“爸!媽!祝老人家壽比南山!”
“爸爸!媽媽!祝你們健康快樂!”
這接二連三的祝詞,是大女兒大姑爺、二女兒二姑爺、三女兒三姑爺、及兩個兒子兩個媳婦的口中,在興高采烈的歡笑聲中,輪流說出來的。
陳老太太喜滋滋地一邊接酒,一邊倒過臉去,看一看自己的老伴。老伴真的老了。
由重慶再回到廣西,陳教授的才學、人品、性格都沒有變,而他的地位變了。在本省文藝界他算是個人物(他當了藝術館長、藝專校長的秘書)。但在這個市儈的城中,這些世俗人卻認為他是財政廳長的表弟,時常出入省政府和銀行,這才真正是現時代的“紅人”啊!
48年,由陳教授帶隊到柳州演出話劇《人之初》和《天羅地網》,又正好碰上老祖母的八十大壽。這次倒是什麼禮也沒有獻上,而那麻姑瓷像已端端正正地擺在神案中間了。德珍不但沒有到廚下吃飯,而這位“又老又窮”的“叫化子”教授卻成了香餑餑了。
金姨父踩著院子當中半尺厚的鞭炮碎紙,還沒給親家母拜壽,就跑過來緊緊地握著陳教授的手大聲說道:
“我早就說過,我們這位陳姑少爺是非常有學問有才幹的。”
金姨父又指著那麻姑瓷像說,造形好,又有意義,真不愧是才子送的禮,總是比別人的高明等話。
金姨也拉著陳姑少爺的另一隻手,用響亮的聲音說道:
“可不是,我早就知道德珍有眼力,有福氣。將來可要提拔你們的表弟呀!”回頭又對跟在她後面的朱小姐說道:
“你們看他的額頭長得多聰明,鼻子長得多好。難道你不喜歡嗎?”說完這話,又壓低一點聲音說道:
“喂!這次你個人跑了一趟香港,帶回來的貨物,得讓我先挑。”
“還說呢,今早做的‘會’,你硬是不讓給我。不知你要這筆錢幹嗎?”朱小姐嘟起了小嘴。
“別著急嘛!你不知道,我前天打牌輸了一根條呢。下次讓你好了。”
莊爺臉上還帶著酒意。馬靴的聲音,暫時壓下了屋裡的嘈雜。他笑吟吟地對大家一拱手說道:
“真對不起,做主人的反而來晚了!中飯被餘三爺他們強迫在西門鬧了兩桌‘花酒’,真沒辦法。”他一邊寬下肩上的皮帶一邊說道:
“現在可以開席了吧!”
中堂紅燭高燒,明亮的燈光照得壁上掛著的壽毯更清楚了。大廳擺了兩席,當然是爺們,只莊爺陪著。小廳是女客。但金姨和玉表姐死活不放陳姑少爺走,說他是晚輩,和她們在一起才合宜。
碗筷聲、碰杯聲、猜拳聲,還有高音符的笑鬧聲。老祖母不耐煩,口中嘟囔著:“說是為我祝壽,實際是為他擺排場。真看不慣這種輕狂勁頭。我有福沒福,我自己知道。”手中捧著個小菸袋,回到她自己的房裡,由周奶奶、李奶奶和楊媽媽陪著吃飯。
玉表姐坐在姑少爺的左手邊,金姨坐在姑少爺的右邊。一個說他瀟灑風流,一個說他長得漂亮像電影明星,非要灌他酒不可,推來擁去的。朱小姐和黃霞小姐也擠過去,撒嬌撒痴地也在敬酒。其實他又不會喝酒。旁邊坐著的薈妹,看著這些花枝招展的一群,覺得全身都有點發毛,又沒有辦法替她的姐夫解圍,只是干著急罷了。
金姨這時拉著朱小姐說:
“要不我們明天再起個‘會’。你明天上午去找琪小姐好嗎?”
“我一個人可不敢進‘琴園’找她,我真怕那條狼狗。”
玉表姐正好端著個酒杯過來,接著說:
“不要緊!我陪你去。”
金姨的兩隻眼睛,立刻射出了兩道凶光,嚷道:
“饞骨頭,小心吃彬少爺的‘衛生丸’。誰要你多管閒事,還不灌你的黃湯去?”
金姨父滿嘴依依呀呀的,纏著姑少爺,要和他猜拳。
哈!哈!叫化子進了大觀園。滑稽!這有什麼值得驚奇呢?這就所謂“人生”。
這晚上演的是《天羅地網》。化妝的時間到了,這位早年在廚下吃飯的姑少奶奶陳老太太站了起來,向這一群人渣橫掃了一眼後,昂頭走出了大門。
老五領著他的媳婦,舉著雙杯,笑咪咪的一定要媽媽乾杯。說道:
“媽呀!你能在不平坦的世道,拉大我們,又頂過這十年,真不簡單。該乾一杯!”
陳老太太昂頭,大笑幾聲,再瞧瞧大家。說道:
“好!我們大家來乾杯!”
1981年脫稿於北京
醉人語
到北京出差,本來是一件大好的樂事,然而卻很痛苦,不是張三托你買鞋,就是李四叫你買衣服等。要在這些商店中轉悠,花掉很多時間。而兩手老是要提著一個大拉鏈包,在車上和人堆中擠來擠去的。說實話,不單是招別人討嫌,連自己也感到非常的彆扭。
最苦惱的是吃飯問題。每進到一個飯館裡總要站到別人的椅子後等待,眼看著桌上可口的佳肴而偷偷地咽口水。
這一天可走了好運了。我走進王府井的山東飯館,在一個視窗邊,不但有了座位,旁邊還空著一張凳子,可以讓我把手中沉重的提包放在上面。我叫了一盤辣子肉丁、一個榨菜湯,再要一兩白酒和一個冷盤。
我旁邊坐著一個身體足實的老頭。他面前也擺著一個冷盤和一杯白酒,還有一盤炒肉片及兩個大饅頭,很悠閒地吃得正香,兩隻小細眼時不時地瞧瞧門口。突然,他站起來大聲喊道:
“小陳!來!這兒有坐。”
走過來的是有一對雙眼皮大眼睛的青年。他穿著一件售貨員制服,嘴角上掛著甜絲絲的笑容。
“老孟師傅一個人躲在這兒自在呀!”
這位老孟師傅豪不客氣的把我的提包放到身後的暖氣台上,拍著凳子叫小陳坐下。小陳叫了一個溜肝尖、一碗榨菜湯。老孟師傅要去給他端一杯白酒,小陳忙站起來說他不敢多喝,只要了一杯啤酒,因為還有班。
“我就喜歡像你這號又守規矩又懂禮貌的青年。”老孟笑嘻嘻地說道。端起酒杯,飲了一口,“乾咱們這一行的,最要緊的是誠實、謙虛。”
“對!是!”
小陳的菜也來了。他端著三兩米飯,一邊吃,一邊和老孟師傅應酬著。
“這次展銷,您受累了。搞得挺不錯呀!”
老孟聽了這話,可來勁了,說道:
“這種事,一來靠宣傳,還要看本事啊!”他夾了一片肉腸往口裡送,又說道:“說實話,貨品不怎么樣。你想,遼寧那種地方能搞出什麼好料子來?那是產煤的地方呀。”
“那么,你當然是海派囉!”
“什麼海派不海派的。上海那個地方的東西多,也不能瞎崇拜。就拿上次那一批料子來說吧,居然有一匹里發現有跳絲的。哼!準是那傢伙離開車間,滿街去找尿池子去了。”
小陳不由得笑了起來。我也不由地跟著笑了。
小陳又說道:“這次柳州也來了不少輕織品。”
老孟師傅把嘴一撇,說道:
“還提呢?也是松松垮垮的。你想,那本來是南蠻之地,就知道吃土豆,連炒肉片、溜肝尖都不會吃的地方,能搞出好產品?”
小陳卟哧一笑,噴了一桌子飯粒。抬起頭又直打哈哈。我聽了老孟師傅的話,已感到十分不愉快,又給小陳這一噴,難免我的菜盤裡不也撒上幾顆。我真想站起來揍這小子一頓才解氣。沒想到小陳邊笑邊說道:
“老孟師傅,您別忘了,我可是廣西人呀!”
我聽後才明白他為什麼笑,原來和我是同鄉。我一想,也笑了。我們不但是吃炒肝尖,還吃烤乳豬、燒鴨之類可口佳品呢。
可老孟師傅感到有點尷尬,哼哈了兩聲後,馬上把頭湊過去,壓低了嗓門,輕聲說道:
“你我又當別論了。我們是四大家族呀!”
小陳怔怔地看著他,問道:
“什麼四大家族?”
“你看,‘蔣、宋、孔、陳’這不是四大家族嗎?我姓孟,而孔孟是一家呀!”
這時,小陳又笑了。笑得那么開心,那么爽朗。我也實在忍不住哈哈地笑出聲來。
“真的,我們曲阜還有房子呢!”老孟師傅還是那么認真地說。
“難怪你喜歡吃‘山東饅首’啊!可你為什麼又出來乾我們這一行?”
“這你就不知道啦!從孔子到現在,多少代人了?家產到我父親時候就敗完啦!”
“所以,老孟師傅大概還只記得一句‘子曰:學而時習之’吧。”
“對,對!是有那么一句。”
老孟師傅用右手撕下一塊饅頭,在菜汁子裡醮著,一邊嘴巴還不斷地嘰咕著什麼。我想,這個老傢伙,純粹扯枝扒葉,搞得你不得不惱,又不得不笑。
這時,我實在忍耐不住了,硬加入了他們的談話。
“老孟師傅,有見識,令人佩服!”
老孟“嗯”了一聲,兩眼看著我。小陳也盯著我看。大概他們覺得我討厭,或者,起碼是認為我沒禮貌吧。我不管那些,既然開了口,我就得表達我的意見。
“我出差了不少地方,山東也去過。講到輕工業嘛,除了幾個有名的大城市之外,各地都談不上什麼水平不水平的。都在摸索嘛。”
“對呀!”老孟師傅點了一下他那禿頭說。同時把手中的饅頭送進口中。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來,老孟師傅,我們先乾一杯!”接著我又說道:“但,每個地方,都有它的優劣點。我承認廣西是個南蠻之地,很多非蠻的地方,也‘土’得很呢。”
“請問,貴姓?”小陳問我。
“姓韋。”
小陳朝我輕輕一笑,大概他從我的口音里已經知道我的產地了吧。我報他一笑後,又說道:
“比方說,山東有大螃蟹、大對蝦。而廣西也有‘鰱、青、鯉、桂’等水產;山東愛吃大蔥卷大餅,而廣西愛吃肉片豬肝米粉。這種米粉店,比北京賣豆漿油餅還普遍。”
“你瞧,這位同志走的地方多,知道事情當然多了。”老孟師傅說道。
“是的,他的意思是說,北方人愛吃餃子,南方人喜歡吃米飯,擺上許多菜。各地有各地的風俗傳統。對嗎?”小陳扭過頭來,又對我一笑。
“風俗傳統,這是當然。但往往人們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劣,不知其優。”
“那也是,廣西有楊貴妃愛吃的荔枝,有治風濕的三蛇酒,有出口的蛤蚧和羅漢果,還有世界有名的‘龍虎鬥’。”
“嗯!聽說過。不過,說到吃長蟲,總是有點蠻氣啊!”老孟師傅眯著小眼睛,瞧瞧我,又瞧瞧小陳。
“吃長蟲總比十字坡孫二娘賣人肉包子強多了。而蛇肉也比人肉好吃得多吧?”
老孟師傅和小陳都笑了。
“別瞎扯,那是古時候,小說上的話。”老孟師傅總算找到了反駁的話了。
“好!我們不說古,就說今吧。廣西,也還有好產品。”
“是什麼?”小陳也很感興趣地問道。
“你瞧,有王維儉、梁戈亮、李孔政、吳數德、謝賽克等。對不對?”
“哈!你真能扯!這也算產品嗎?”
“怎么不算?你們還不明白。這些蠻子,雖然世界聞名,但還是輸給山東,大不如山東的產品有名。”
“怎見得?”小陳和老孟師傅同時說道。
“這還用說嗎?山東有張大少爺康佳、文壇小丑張春橋、李老太婆江青呀!”
“哈!哈哈!”三個人都笑了。
“真有你的!”小陳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嘻嘻的走了。接著,我也拿起了那沉重的手提包,向老孟師傅說了聲“失陪”!帶著一片歡愉的心情,走出了飯館。
胡玉
金老太太正在給兩個孫子洗澡,見兒子老華拖著疲倦的步子進屋,胸前還掛著口哨,一身衣服全濕透了,真有點心痛。說道:
“還不去洗澡房沖洗,換件乾衣服。”
“芬呢?她的腰還痛嗎?”老華一邊脫掉上衣一邊問。
“我給她貼了一張狗皮膏藥,她上班去了。飯做好了,你可快點回來吃飯。”
老華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說來也真難為他,國中三年級未畢業,父親便逝世了。小小年紀就挑起了養家的重擔。幸喜親事是從小訂下的,好不容易熬到新社會時,兩口子都有了安定的工作,也有了兒兒女女。雖然每天都要領著學生們在操場上奔跑,但用不著再愁一家人的吃穿了。
老華大口地扒著飯,他特別愛吃辣椒炒菜花。在吃飯的時候,總想對母親說點什麼,好讓母親高興一下。母親為他們操勞,真是太累了。
“媽!你還記得胡玉嗎?我今早碰見她了。”母親“喔”了一聲,他接著往下說:
“頭髮有點亂,雖然憔悴了,好像還是很精幹的樣子。她說她去給老羅送菜去了。還說老羅的期限雖然還未滿,但在裡面表現好,可能提前釋放。”
老太太又“喔”了一聲。他繼續說道:
“胡玉在一個廠子裡做鎖扣眼的工作。”
老太太還是一個“喔”字。老華知道今天這個題目不對頭,低著頭,急急地扒完了最後一口飯,坐到竹椅上,死勁地扇扇子。
胡玉呀胡玉!同班所有的同學裡,就數你事多。說也奇怪,瓊姐和你有血緣關係,但她就與你完全不一樣。雖然都是同班同學,誰也沒有你能幹,不!沒有你狠毒。
老羅的外表,倒是很神氣,西裝革履,人家都說他是一個風流小生。但是,假如把這一身西裝革履安在我浩表哥身上,也不見得亞於他吧。
你兩口子用的什麼手段?居然讓你的弟弟能心甘情願的把一棟極大的房子交給你們開了一個大旅館。看你倆過的什麼生活啊!穿金戴銀,成天請客、打牌、吃花酒,純粹是個老闆娘,還冒充夫人的樣子。見了我們這些老同學窮朋友,就裝著看不見。
老華的兒子小健,坐在他旁邊做功課。
“爸爸,你看這道題是怎么搞的,得數總是不對。”
老華側過身去,耐心地給兒子講解。
金老太太不願意穿買回來的鞋子,所以,一有閒功夫,就做鞋。她坐在門邊風口上錐鞋底,而臉上氣色可不大好看。嘴裡還斷斷續續地嘟囔著什麼“哼!鎖扣眼,便宜了她。”“阿浩不知在什麼地方?”“提前釋放,哼!”
阿浩比胡玉高兩班,不知怎的兩人就好起來了。阿浩和金家是近鄰,還沾有親戚關係。那時,胡玉沒有一天不到七家村金家來和阿浩見面的,簡直甜得像一塊蜜。不久,胡玉的父親死了,這場喪事,當然辦得非常出色,阿浩還送了輓聯。喪事過了,跟著就是分遺產的事。本來該胡玉的哥哥和她的弟弟兩人分產,只提出幾百元現款作她的嫁妝就完事。但胡玉不肯,於是阿浩為她找律師,找檔案,找條例,終於爭到了相當大的一筆產業,不但得了一間房子,還得了一座水山呢。
胡玉對阿浩說,要去廣州辦嫁妝,叫他安心等著。由兩天一封信到絕交,不過三個月。
胡玉在同鄉家認識了這位翩翩少年,風流瀟灑的羅少爺,一見傾心。胡玉又極力效仿大城市的穿著,用心模擬西關小姐的風度。為了博得羅少爺的青睞,在羅老先生和羅老太太面前一味孝敬討好,後來知道了羅老先生不過是一個普通職員,收入有限,她便用錢來收買羅家三口人的歡心,給羅少爺做西裝、陪羅少爺吃西餐等等。一年後,回來結婚了。阿浩得到這個訊息後,足足在床上病了三個月。把他的寡母急得半死。兩年後,總算與原來同班的蘭妹結了婚。誰知蘭妹也是個風流妹仔,不久兩人離婚了。從此啊,阿浩不知道落到何方?
金老太太一想起阿浩,就要流淚。
小健和小芳同時跳進屋來,又是滿頭汗。小芳說道:
“奶奶!天都黑了,你還錐什麼,看錐著手。”說完就去拉電燈繩。
“乖!可不能開燈,要招蚊子。”燈,又給關上了。在昏暗中,老太太給這兩個孩子擦了擦汗,哄他們上床去睡。
老華對老太太說:“媽!你先休息,我等芬和桂秀回來。”桂秀是老華的大女兒。
那年在桂林某電影當講解員的時候,瓊姐抱著她吃奶的孩子,來看我媽,穿著一身半新舊的花旗袍,臉上還是那么天真無邪。我們一起吃豆腐乳,喝稀飯,一同回憶學生時期的歡樂。當然也談到你胡玉和浩表哥的事。我媽老說我們三人都是苦命的孩子。
苦命不苦命我不管,反正像你胡玉那種搞法,我不贊成。哪有拿起菜刀去追著哥哥要錢的?而且一個女人家,也到西門去吃“花酒”。真是太囂張了。你說你對老羅是忠實的,但為什麼借一點小事,生老羅的氣,而實際上偷偷的和一個少尉軍官瘋瘋癲癲地同居了兩個月呢?其實,跟我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們這些人的錢,不都是剝削來的嗎?可憐的是你那小外甥,從小無了父母,你居然狠得起心,把僅有的一間房契子也騙到你的手裡。也好,他這倒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無產階級了。奇怪的是,解放後,你夫婦還要搞這一套,投機倒把、盜用公款。胡玉呀胡玉!真不明白你這手本領是從哪裡學來的。老羅挨勞改,活該!
老華跳下床,抱起茶壺,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幾大口,大概是內心不煩躁了。聽見母親在蚊帳里還拍著扇子,說道:
“媽!你還沒有睡著嗎?”金老太太是難以睡著的。
“哼!提前釋放,不知這兩個傢伙又在搞什麼名堂。一定又是拍、拉、送禮、亂揭發別人囉。最好是把兩口子都關起來才好呢!阿浩還不知道在那裡呢?”
羅老太太倒是個老實人,孫子一大群,也算稱心了。但是一說起那死去的老伴來,總是眼淚汪汪的。羅老先生後來既無工作,眼睛也快瞎了。在無意中打碎了兒媳婦一個心愛的花瓶,那還了得,什麼話都罵出來了。羅老先生哪敢分辯半句話,吃人家的嘴軟嘛。兒子雖然敢怒不敢言,但實在有點過意不去,就說道:
“你少說兩句吧!爸又不是存心的。”
“啪!”的一聲,老羅臉上吃了一個佛手乾。胡玉手中的戒指,正好在老羅的臉上颳了一道溝,頓時在那半邊紅腫的臉上冒出血來。羅老太太又是氣又是疼的哭著,怨自己的命苦。從此,羅家老小,誰還敢在胡玉面前放個屁?是呀!“吃人家的嘴軟”。
金老太太也感到心情起伏不平,更覺得蚊帳里悶熱得受不了。她也爬起來了,和老華對坐在矮櫈上搖扇子。
“媽!你說胡玉為什麼不喜歡她的大兒子?”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大兒子是她在舉行結婚典禮以前生下來的,從小一直就跟著爺爺奶奶長大。而且她還經常叫這個孩子是奶奶的狗。胡玉根本就沒有把這對公婆放在眼裡。”
“喔!原來這孩子是‘狗娘養的’。”
桂秀跟在母親身後,正好進屋,突然聽了這句話,還沒放下書包就問:
“誰是‘狗娘養的’?”
芬一邊去擦汗,一邊說道:
“小孩子不要打聽這些。我給媽帶回來一塊燒肉,因為今天發了半個月的工資了。”
“奶奶!你猜我今天考數學得了多少分?告訴你,92分。我一高興,放學後我就到媽媽工廠等媽媽去了。在廠子裡,我聽他們說,胡玉的寶貝女兒,就是長得和他一樣的,那個叫美麗的,得癌症死了。說是吃了什麼斷腸草。胡玉還同醫院大鬧了一場。”
“哼!報應!讓胡玉哭斷她的腸子吧。”
芬說:“美麗是怪可憐的。喔!媽!我告訴你一件好事情,今天碰見老覃姐,她說:聽到一個可靠的訊息,說浩表哥在朝鮮當了工程師了。”
金老太太和老華對看了一眼後,兩人流出了喜悅的淚。
1980年寫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