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
第一次讀到蒲寧,是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個集子,書名叫《故園》,譯筆悽美,貼近蒲寧的感覺。可惜,這個本子所選篇目不多。1983年,戴驄先生譯的蒲寧選集第一卷《新路》(安徽文藝版)出版,有些篇章雖與《故園》重複,但篇目多些。 我寫了一篇小說又寫了一段文字,題為“剎那的永恆”,記敘的卻是蒲寧小說傳遞給我的生命感覺。這段文字結尾的地方有這樣一段: 只有以心以血把捉的愛的剎那才是永恆的。愛的剎那打開了無端之在通向人生之大全的柴扉。它召喚我,是恍惚綠色彼岸的一笛哨音,記起喁喁似訴的俄國作家蒲寧的小說《寒秋》、《魯霞》、《兒子》等等中的主角。他們一生中所擁有的全部財富,就是某個寒秋中的一個夜晚,某個夏季的幾天陽光,甚或為愛而現身的那一瞬,而一生中其餘的都不過是多餘的夢。每想到這些人生中的“一瞬”,渾身就感到瀕臨死亡的微茫。 這感覺來自蒲寧的小說《寒秋》結尾時的一段話: 我總是問自己:我一生中究竟有過什麼東西嗎?我回答自己:有過的,只有過一件東西,就是那個寒秋的夜晚。世上到底有過他這么個人嗎?有過的。這就是我一生中所擁有的全部東西,其餘的都不過是一場多餘的夢。(《新路》,頁402) 我從不自戀自己的文字,扔掉過好些破文章------這篇習作雖稚氣的很,卻一直捨不得仍,因為它記下了我對蒲寧的感激,都沒有如願。我想重新訴說對蒲寧的感覺-----那是那是八十年代的感覺,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幾年了,這感覺仍然在我心中某處,猶如我心中的“故園”。我相信,這感覺會陪伴我,直到可以像《寒秋》中那個無名的敘述人說:“我算是活過了,也算是享受過了人間的歡樂,現在該快點到他那裡去了。”
剎那的永恆
那飄逝遠去的,是短暫的,像枯葉顫抖墜入迷濛的幽谷?常駐復返的才永恆,像金燦的太陽落下又會升起?生生滅滅一時暫駐的無常剎那,在零落的生息眼前真的是不可把捉的濕霧?這是蒲寧的小說一再提出的詢問。 倘若如此,零落生息瑩瑩晨露般的人生到哪裡去尋找一樹花枝,以寄託自己這隨黎明到清晨的轉換瞬息而悄然消失的身體? 未必如此。這要看心靈是否詢問時間的路向及其靈幻的想像。如焚的愛欲,超邁的靈性和如醉回憶的組合方式,從而也就是作為一個本真人的思的方式而定了。 詩人勃萊克詩云: 把無限放在你底手掌上, 永恆在那一剎那裡收藏。 受死亡驅迫的有限生命,如何可能在一剎那裡捉住永恆?這需要哪些條件? 花,不常駐,開了就會謝。花再開已不是那已開過的花,開過的不可重複,開的花就是那一朵,銀河中一顆慘然自憐的孤星。剎那有如一瓣落紅。 但是,對人來說,剎那並不是必然出現的出神入化的瞬間。有的人一生都與剎那無緣,因為剎那只是在某一個人把身體奉獻給一個如冰一般潔白透明的世界時才閃現。然而,奉獻與失落自身有關:想讓一片心靈顫慄的瞬間化為永恆嗎?“他”為什麼起這種艱難的奢望?因為“他”丟失了那曾使“他”的心靈莫名地顫動的微笑。丟失東西,在生活中太平常,它就是恆常的自然形式。生活不就是由數不盡的丟失、嘆不完的懊悔組成的嗎?何必追思那迷一般的帷幕後偶爾閃露的大眼睛。它太神秘、太短暫,因而也太令人痴迷。然而,伴隨丟失而來的是愛欲的死寂和靈性的麻木。沉淪於麻木,麻木於沉淪,多少眾生在此麻木的沉淪中埋葬了青春的血肉。 沉淪於麻木就必然失去自我嗎?麻木也可能被回憶的反思琴弦震醒。死寂的夜半,冥冥中幽遠的隱處鳴響起默禱的鐘聲,那是心在祈禱叩靈,請她解答夢飄向了何方! 在寥落的心之深處,在與零落之生息不可分割的時間性生命中,零落之生息真正以血肉去把握的不是外在流逝的時間,而是內心所深切體驗過的時間。體驗過的內在時間是把剎那化成永恆的先驗前提,使那飄逝的醉夢升華永駐的心境。 但要把捉內心體驗過的時間,是零落之生息被死亡驅迫著的眾生難以做到的。外在虛榮的追求、利慾的煎迫、社會中的種種腐化的陳規,敗壞了人的靈性,麻木了人的感受。匆匆茫茫,勞碌奔波使我們丟失內心體驗過的時間。“他”不就丟失了使“他”心靈莫名地顫慄過的笑么。要從麻木的生活感受中擺脫出來,瞥見那體驗過的內在時間的神明之光,使飄逝的醉夢能化為永恆的靜境,就得有一個必要的前提:經過以回憶為基礎的反思。 回憶使我們從外在時間律令下的陳腐中超脫出來。在偶遇的生命終結之前,過去的一切仍然是賴以開始的起點。內心時間中曾使種種的靈魂顫動的剎那成為心靈歷史的回憶。一旦這變為記憶的剎那被焦渴的愛欲催促著的內心時間重新把握,它就成為了解放無處說的感受性的力量。回憶是這種解放力量的轉輪。回憶阻斷了內心中的因果流,向與無處覓的靈性無緣的外在恆常規律告別,拋卻所謂必然力量對靈性想像和純真反思的干擾。回憶支撐著的純度和深度,凝目一碧澄川,忘己捐軀。因此,回憶之上的反思就比一般的反思來的更深一些。 回憶當然不僅只是對過去事件的重新勾起,以悲歌般的感情去珍視它。回憶,更是一種靈魂的開悟,有如基督教的懺悔感,是靈魂對自己的清洗。這種清洗是用灼熱的眼淚,渴求新生的眼淚。正是在此意義上,回憶是一種思。它思的只是,寥落的靈魂知向誰邊? 由於這種思,休尋恩怨淡薄的外部自然,只看自己靈魂的魂逝處境,也由於這種思不關涉邏輯的理路,只循著信仰的溫柔和聖子所指引的同情,它的發生驟然引起整體的震顫。回憶的反思是被縛靈魂重新獲得自己失去青春的必由之路,廣漠無垠的乾渴沙漠遠方吹響一支輕曼如歌的綠笛。 “他”經過死寂的和麻木的震顫進入回憶的反思。回憶的反思使他有可能把握已飄逝的醉夢般的笑。 僅有回憶的反思就足以捉住剎那,並把永恆珍藏其中嗎?不能,這裡還缺少另一個必要條件。還得追問,回憶的反思思什麼?回憶的反思不能隨隨便便的思,它必須思其必得思的:幾度紛墮的心和血奉獻給了什麼? 弗羅斯特詩云: 兩彎小徑在秋林中延伸 多可惜,我不能同時把它們踏勘 我久久地目送一條遠去 看它扭動身子,消失在灌木叢間...... 踏勘路徑不可能重複,外在的時間不可逆轉。踏勘小徑而去,就是把血肉之軀連同靈性和想像奉獻出去。 但須臾的靈性和想像所奉獻的對象也可能是死寂或麻木,惡魔或虛偽。走過的足跡無法抹去,奉獻了的靈性和想像至多只能變成一曲輓歌。要是我們事先就知道該走哪一條路,哪一條小徑該有多好! 既不可能踏勘兩彎小徑,也不能在小徑的路口徘徊,偶然漂浮的浮萍般的身心是必得要奉獻的。要避免誤入歧途,就要超越。超越什麼,人生中的淒迷和狂妄。由於人進入世界浮生就是迷路,唯有超越能引領人的奉獻。 超越得以反思為前提。反思把心靈引入澄澈明靜的超然之中,使靈得以自問,自己的奉獻對象是專橫的惡魔還是人生的大全。當回憶的反思到了這一層,它就思到了應該思的東西的根。既然奉獻自己有如幾點啼痕的靈魂的根本,就必須尋到能為之生為之死的聖靈,否則就還沒有可歸宿的斜枝。反思使心靈擺脫了塵囂和凡跡,真正的奉獻才有可能。沒有反思這一前提,盲目的奉獻,只能是不自知地自毀生命的慘然人生。奉獻就是經反思淨化後的心靈親近真正的神明,在陶然忘己的瞬間悟入人生的大全。在這大全中,生與死、夢於醒、動於靜都徹底超然了。 奉獻的本質就是以心以血去愛,因為愛是最徹底的獻身,它要求愛著為了把一片溫柔賦予所愛者而犧牲自己的一切。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啟示過這一奧義:為了自己所愛者的幸福,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 無憑的愛超逾了所有的觀念、法則、定律、規律,也超逾了必然、因果、時間,總之,它超出了這個世界,不在這個世界之內,因而與絕對、與大全是同一的。無端之在不能改變這個世界,因而零落之生息不是這個世界的設計師。但是,零落之生息可以超出這個世界,也就是超出因果、必然和時間之世界。 以心以血去溶化的剎那是零落之生息為之生為之死的永恆。儘管如此永恆隱匿在生生滅滅無一時暫駐的無常中,受著孤雲般身世的一霎墜的催促,但正是這奉獻的愛是我們零落之生息成為人靈。 詩人尼采的《秋》詩道出了回憶與奉獻的關係: 回憶! 那比我美麗的東西的回憶: ——我看見它,我看見它, 並且就這樣死去! ...... 那飄逝的是永恆的。
何謂“故園”
“故園”並非僅指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每個人都有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但並非人人都有自己的“故園”。嚴格來說,“故園”是個精神性的詞語,其中凝結著某種彌足珍貴但失去了又無從尋回的氣息。
九十年代初在巴塞爾念書是,我偶然聽到拉赫馬尼諾夫的一些早期作品——比如據小托爾斯泰的小說改編的交響詩Prince Rostislav、“吉普賽主題隨想曲”,感動莫名,尤其早期鋼琴作品《訴歌集》和《音樂瞬間》,禁不住長時間地呆坐。從此以後,我幾乎每個月都要聽一遍這些曲子,甚至自己在鋼琴上去追尋一些令人纏綿悱惻的樂音...... 這些樂音為什麼讓我如此感動?因為我從中聽到了蒲寧“故園”的聲音——我在想,倘若蒲寧認識拉赫馬尼諾夫就好了。 在九十年代初出版的《蒲寧散文選》(戴驄譯,百花文藝版,1991)中,竟然有一篇短文題為“拉赫馬尼諾夫”...... 文章記敘了兩人年輕時的初次見面。當時,他們促膝長談了一整晚,分別時,拉赫馬尼諾夫摟著蒲寧說:“我們將終生為友。”蒲寧記敘道: 像這樣的長談只有赫爾岑和屠格涅夫青年時期的浪漫歲月里才會有。那時,人們往往徹夜不眠地暢談美、永恆和崇高的藝術。 多像七十年代末期的我們:那個時候,我們不就經常徹夜長談赫爾岑的《家庭喜劇》,屠格涅夫的《父與子》么......後來,拉赫馬尼諾夫移民去了美國。日子久了,雖然兩人也時有見面,蒲寧仍然覺得,拉赫馬尼諾夫變得越來越“拘謹”——蒲寧的說法很委婉、很節制,實際上他想說的是:住在美國的拉赫馬尼諾夫已經失去了”故園“感,只有蒲寧還在那裡獨自思念著我們的“故園”...... 二十世紀的世紀末遠不如十九世紀的世紀末那么純潔得讓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