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選自1985年10月25日《人民日報》,收錄於《中國現代詩歌散文欣賞》。
原文
在印象的底版中,它只是一座電視劇塔略高些的大鐵架;而在視線所及的圖像中,它又淹沒在巴黎擠擠撞撞的建築物中間,只露給你一個纖瘦的頂部。即使是在它對面的人類博物館廣場的噴泉邊上眺望它,它也似乎只是一個小擺設,甚至,有那么一點被壓抑的冷峻。
我總沒有想到它竟會如此之高--當你來到它的面前,站在它的腳下的時候;當你尚未抬頭,僅僅感覺到它籠罩的陰影的時候;當你完全抬起頭,卻望不到它的全部,而要向後仰著身子,扶住你的帽子或眼鏡兒,眯著眼尋找天空的時候,你才會確實地明白它的高度,明白它的氣勢,明白它的驕傲。
這是一個廣場,一塊空地。它從一個平凡的基點拔地而起,不需要鋪墊和過渡,那么輕易而又無情地甩下了世俗和浮塵,傲慢地兀立雲端,俯視全城……
我是要登塔的。上去尋覓它的眼睛、窺視它的靈魂。它太高了,世人的眼,難以與它平行。我是要上去的,默默企望一次沒有國界的超越,一次沒有階梯的升華。
我凝視它,仰望它,唯獨沒有、沒有膜拜它。我相信它不是不可企及的。它只是有點兒象一座火箭發射基地,不知要把它的客人們送往哪裡。
我聽到耳邊的風呼呼響,緊張地抽搐著的風,拍打你,推動你,如巨鳥撲翼,直貫長空。你是一記雷聲,一道陽光,一束電波,一條飛船,輕輕揚揚卻又閃電般地穿過大氣層,突破大氣層,拋開大氣層。我睜開眼,密封的電梯艙內,四周是人。風被隔絕在遠遠的腳下與上天,只是在鞭笞我的神經。風在這裡變成了速度,變成了暈眩--我只覺得地面迅疾地脫離我的腳跟,向一個無底的深淵墜落。筆直地、赤裸裸地墜落下去,如懸崖上墜落的石塊,無遮無攔,無法無天地要去撞擊地層深處。地殼在下陷,在沉沒。而四處空蕩蕩,一片汪洋,一個無可攀掛,無可扶靠、無可呼救的絕境。人竟是如此孤立無援,如此微不足道么?我有些懼怕,又有些憐憫自己。我為瞻仰它的偉大與雄奇,才執意匯入登塔的人群,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覺不到電梯的上升。我只是覺得從我登上鐵塔的那一刻起,巴黎便開始莊嚴地降落。它瘋狂地鑽入地底。我透不過氣來,這透明的鐵盒子,快閉上你惡魔的眼睛,我想出去!
巴黎依然在飛速下沉。我無可逃遁。藍天在黑色的雲縫裡閃爍--那些黑色的原始森林一般的鋼架,從我的頭頂兩邊炸裂開去。是用那透明的鐵盒子撞開的么?就象汽車的窗玻璃掠開路旁的樹枝。藍天忽然近了,又忽然遠了,遠得更加冷酷。永遠被那一雙雙黑色的手臂阻攔著。時而又是無數根鋼纜鐵索,纏繞你,勒緊你,使你永遠無法到達那個超然於一切之上的境界。
無意間,我抬頭仰視,砰然心跳--我忽然發現了自己是在上升,那鋼纜掙斷了,那黑手垂落了,那雲朵變得濃亮了,可是,透明的鐵匣子還在瘋狂地往上升,一個勁地向上升,象是要衝破什麼,又象是要掙脫什麼,咯咯地向上,象是咬著牙根的聲音,象是繃緊骨骼的聲音,固執而又痴迷地向上升。它象是永遠也升不到頭了,永遠也不會停下來了。因為它無論升得多高,仍然無法接近它--那個藍色的夢想。
我曾以為自己象火箭一樣被發射出去了呢;我曾以為我離開了地面;我曾以為我離天空很近很近了--當我同隔絕的風在一起的那些瞬間。
我們走出透明的鐵匣子,陽光似乎仍然是那么不冷不熱。天空仍然是那么不遠不近。巴黎城,安然無恙地靜臥在綠叢帶似的塞納河兩岸。只有小轎車變成了玩具;房屋變成了模型,人呢?可惜我沒有帶望遠鏡。
於是我知道鐵塔究竟有多高了(雖然我永遠也弄不清那個字),--我有多高鐵塔就有多高。那是一座有彈性的鐵塔呀。
於是我知道鐵塔究竟有多大了,--“那是巴黎聖母院!”“那是蓬皮杜藝術中心!”“那是蒙馬特教堂!”“那是小紐約!”
巴黎多大鐵塔就有多大。也許還不止。一本書上說過,萬里無雲時,塔頂上可望到外省……
從神經中解放出來的風,無忌地挑逗著鐵塔,搖憾它、敲打它。
我曾以為那歷經一百多年風雨的銹鐵會呻吟,會晃悠顫慄……據說它的最大擺度是十八厘米,此時它卻紋絲不動,不必擔心它會斷裂倒塌。這在工業革命的輝煌中屹立的巨人,似乎雄心勃勃地要同那天邊席捲而來的新浪潮作一番耐力的較量。它不會退出,不會退出的,雖然它已是上一個時代的標記,一百年前它卻曾經是作為一個標新立異的怪物,在一片噓聲里,誕生於巴黎城的古蹟之中的。
塔頂平台上遊人如雲,這威嚴古板的鐵塔,我原以為你是拒人之外,高傲無情的--我卻發現你是一個不露聲色的老父,將那各種膚色各種頭髮的孩子都擁在你的懷裡,一任他們縱情玩樂、觀賞,又走散去,天涯海角,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在你的視野里……
有一對少年在塔頂的窗邊接吻,多么高的吻。有一對青年在電梯裡接吻,多么快的吻。鐵塔是仁慈的,溫暖的。假如我不到鐵塔來,我將永遠對它存有那么無知的偏見和戒心……
我不知我應該怎樣下去,或者說,我希望永遠也不要再下去。人到達過那樣的高處,對地面便有了淡漠;人有過那樣的恐懼,對安全便有了蔑視;人走近過那藍色的夢想,又不得不回到原處,便償到探險的悲哀。因為那不是山的高度,不是懸崖的恐懼,而是人在一個世紀之前的真實創造,是一個永遠矗立的豐碑。你沒有接近過它,你便沒有權利輕視;有一日它終會化成一堆廢鐵,但它曾獨一無二地存在過。
當它存在的時候,在巴黎城擠擠撞撞的建築物中,它雄奇,卻也孤獨。它沒有對話者。只有風,只有雲,只有鳥,是它寂寞的伴侶。無數雙溫熱的手撫摸它冰涼的鐵桿,它的內心卻依然孤獨。
它從沒有對人說過,當年曾經被保守的巴黎強烈排斥和憎惡的鐵塔,後來為什麼竟成了巴黎城市的一個象徵。
作者
張抗抗,1950年生,女,浙江杭州人。有長篇小說《隱形伴侶》,短篇小說集《愛的權利》,散文集《橄
欖》等。賞析
本文是一篇獨特的遊記。與常見的遊記散文不同,作者沒有把興奮點放在對遊覽對象進行濃墨重彩的描寫上,而是出人意料地重點表達由登臨艾菲爾鐵塔而觸發的心理感受和主體思考,從而使文章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展示了作者筆下艾菲爾鐵塔獨一無二的審美風采。
詩有詩眼,文有文眼。如果說李健吾《雨中登泰山》的文眼是“雨”、余秋雨《寂寞天柱山》的文眼是“寂寞”,那么,本文的文眼則是“沉思”。由登臨鐵塔而觸發的感悟是本文的核心內容和中心議題。黑格爾認為,在抒情詩中,“占主要地位的不是對一件事進行絲毫不露主體性的(純客觀的)描述,而是主體的掌握方式和情感,即響徹全詩的歡樂或哀怨,激昂或抑鬱。”(黑格爾《美學》第3卷下)優秀的散文也是如此。在本文中,作者幾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獨特的感受和思索之中,鐵塔仿佛只是觸發作者“沉思”的契機和媒介。作為風景,儘管巴黎鐵塔“年年歲歲花相似”,但因為有作為獨特的“這一個”的作家主體的深度參與,一篇與眾不同的精彩美文便應運而生。在登臨和觀賞聞名世界的艾菲爾鐵塔的過程中,作者的感覺神經和思維細胞處於高度興奮和極度活躍的狀態,及時捕捉並展示了作者獨特的感受和思索,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尤其是作者在登臨鐵塔前後情感和心理的顯著變化非常值得關注。在登塔之前,作者對鐵塔充滿了“無知的偏見和戒心”,對其並沒有多少特殊感情和崇敬心理,正如文中所寫,“在印象的底版中,它只是比一座電視塔略高些的大鐵架;而在視線所及的圖像中,它又淹沒在巴黎擠擠撞撞的建築物中間……它也似乎只是一個小擺設,甚至,有那么一點兒被壓抑的冷峻。”在作者眼中的鐵塔並無特別之處。但登塔之後,作者思想卻發生了巨大變化。“我原以為你是拒人之外,高傲無情的──我卻發現你是一個不露聲色的老父……”曾經的“大鐵架”變成了“一個永遠矗立的豐碑”。不僅如此,作者還深切而嚴肅地告訴我們:“你沒有接近過它,你便沒有權利輕視。”這是作者登塔的收穫,是鐵塔給作者的啟示,更是鐵塔對作者情感和心理的征服。這既證明了“百聞不如一見”的古訓,更暗示出鐵塔的無窮魅力和強大震撼力,它征服了一個懷有戒心和偏見的人,一個“唯獨沒有膜拜它”的高傲的靈魂。作者克服偏見的過程,就是“我”被鐵塔的魅力所征服的過程。作者情感變化的歷程頗有代表性,艾菲爾鐵塔由一個“曾經被保守的巴黎強烈排斥和憎惡”的“大鐵架”變成巴黎市象徵的過程,由一個“標新立異的怪物”變成“永遠矗立的豐碑”的過程,也是相當耐人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