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記得那個傳說: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腳印一個一個都揀起來。為了做這件事,他的鬼魂要把生平經過的路再走一遍。車中、船中、橋上、路上、街頭、巷尾,腳印永遠不滅。縱然橋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鋪上柏油,河岸已變成水壩,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腳印自會一個一個浮上來。
有時候,我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激動,有時候,我也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懷疑。這個傳說跟別的傳說怎樣調和呢?末日大限將到的時候,牛頭馬面不是拿著金牌和鎖鏈在旁等候出竅的靈魂嗎?以後是審判,是刑罰,他哪能有時間去揀腳印;以後是喝孟婆湯,是投胎轉世,他哪能有能力去揀腳印。好,古聖先賢創設神話,今聖后賢修正神話,我們只有拆開那個森嚴的故事結構,容納新的傳奇。
我想,拾腳印的情節恐怕很複雜,超出眾所周知。像我,如果可能,我要連你的腳印一併收拾妥當。我要揀回來的不只是腳印。那些歌,在我們唱歌的地方,四處有拋擲的音符,歌聲凍在原處,等我丟吹一口氣,再響起來。那些淚,在我流過淚的地方,熱淚化為鐵漿,倒流入腔,凝成鐵心鋼腸,舊地重臨,鋼鐵還原成漿還原成淚,老淚如陳年舊釀。人散落,淚散落,歌聲散落,腳印散落,我一一仔細收拾,如同向夜光杯中仔細斟滿葡萄美酒。
也許,重要的事情應該在生前辦理,死後太無憑,太渺茫難期。也許揀腳印的故事只是提醒游予在垂暮之年做一次回顧式的旅行,鏡花水月,回首都有真在。若把平生行程再走一遍,這旅程的終站,當然就是故鄉。
人老了,能再年輕一次嗎?似乎不能,所有的方士都試驗過,失敗了。但我想有個秘方可以再試,就是這名為揀腳印的旅行。這種旅行和當年逆向,可以在程式上倒過來實施,所以年光也仿佛倒流。以我而論,我若站在江頭、江尾想當年名士過江成鯽,我覺得我二十歲。我若坐在水窮處、雲起時看虹,看上帝在秦嶺為中國人立的約,看虹怎樣照著皇宮的顏色給山化妝,我十五歲。如果我赤足站在當初看螞蟻打架、看雞上樹的地方,讓泥地由腳心到頭預感動我,我只有六歲。
鄉間父老講故事,說是兩個旅行的人住在旅店裡,認識了,閒談中互相誇耀自己的家鄉有高樓。一個說,我們家鄉有座樓,樓頂上有個麻雀窩,窩裡有幾個麻雀蛋。有一天,不知怎么,窩破了,這些蛋在半空中孵化,幼雀破殼而出,還沒等落到地上,新生的麻雀就翅膀硬了,可以飛了。所以那些麻雀一個也沒摔死,都貼地飛,然後一飛沖天。你想那座樓有多高?願你還記得這個故事,你已遺忘了太多的東西,忘了故事,忘了歌,忘了許多人名地名。怎么可能呢?那些故事,那些歌,那些人名地名,應該與我們的靈魂同在,與我們的人格同在。你究竟是怎樣使用你的記憶呢?
……那個旅客說:你想我家鄉的樓有多高?另一個旅客笑一笑,不溫不火:我們家鄉也有一座高樓,有一次,有個小女孩從樓頂上掉下來了,到了地面上,她已長成一個老太太。我們這座樓比你們那一座,怎么樣?
當年悠然神往,一心想奔過去看那樣高的樓,千山萬水不辭遠。現在呢,我想高樓不在遠方,它就是故鄉。我一旦回到故鄉,會恍然覺得當年從樓頂跳下來,落地變成了老翁。真快,真簡單,真乾淨!種種成長的痛苦,萎縮的痛苦,種種期許,種種幻滅,生命中那些長跑、長考、長年煎熬、長夜痛哭,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發生,“昨日今我一瞬間”,時間不容庸人自擾。
[注]王鼎鈞(1927—),山東臨沂人,台灣著名作家。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