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豆秋聲

籬豆秋聲

籬豆秋聲,原名蔡德林,湖北石首人。曾任《石首日報》總編輯、石首市文聯主席,在全國各大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數百萬字,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傾聽與歌唱》、詩集《籬豆秋聲》等。

散文作品

一本書的命運

相信世上萬物都有其特有的命運,書也如此。

有很多不起眼的書,淹沒在書籍的山河裡。你到深圳的書城去走一走,看那個陣勢,你不僅自己會斷了出書的念頭,還會為那些喜歡出書的朋友擔憂。這么多的書,到底哪一本會放到你的、我的枕邊?

我的枕邊沒有恆定的書。對一本書的取捨,很多時候都是出自偶然。我讀書也是亂來,完全是興之所至,一忽兒文學,一忽兒歷史,一忽兒哲學,一忽兒政治經濟。和哪一本書結緣,有很多偶然的因素,就像你和誰結友,和誰成親,看來還真是緣分,要不萬人如海,你為何獨獨就跟他熱乎?

有一本書很奇怪,書名叫《詠月古詩百首》。看扉頁上的毛筆字記錄,是購於1991年2月,地點是石首,封底卻沒有書店的銷售印章。我都不知道這書是怎么買的了,抑或來自地攤?對這位來路不明的朋友,我也一直非常輕慢,滿壁圖書,我每每信手拈來,卻從來就沒有觸及它。直到今年6月,我從深圳出差石首,家裡久無人居住,亦不能上網,我只好住在旅店,隨身帶的一本《小說月報》已經翻完,遂去家裡拿一本書。進得門來,電燈也不亮,我借一點窗外的月光,竟然就摸到了這本詠月的詩集。

這書我也沒有從頭到尾地看,隨便翻翻,竟有很多詩章是陌生的。記得第一眼看的是陳三立的:“露氣如微蟲,波勢如臥牛。明月如繭素,裹我江上舟。”頓覺清奇無比,瞌睡也沒有了。微蟲繭素之比喻,獨特如此,非才氣縱橫者不可為。

後來這本書隨我到了深圳。本來深圳寓所的書,幾年積澱,也有了不少,一本小書也很容易被忽略。但是那個旅行包裡面還有公司的相機,我就只拿出了衣服,將包里的其它東西全數背到辦公室來了。如此一來,這些書里的月亮也就照臨了我的辦公桌。上班時間是不能讀這些書的,但我還是把這本書留了下來,為的是如廁時看看。廁上讀書有害健康,只可惜少年時就養成了這惡習,多少年來,沒有書不僅是拉不出屎,而且根本就走不進廁所。積習難改,我也就原諒了自己。

這本書的紙張很差,幾下子就翻爛了;印刷也很粗糙,油墨濃淡不一,排版也無甚可觀處。但是幾個月下來,我卻發現它沒有什麼別字,每章後面還臥著一方剪紙圖案,可見編輯的匠心;序言則是一篇很有分量的散文,每首詩的後面有作者簡介、注釋和作品提示,都比較精當。在中國,在這樣的年頭,這樣水平的書,已算得稀罕。編輯葛景春、蔡樹春。後者和我系本家,百度一下,竟然找不到此人的資料。

不知道怎么就有了難以忘懷的感覺。冥冥中我是受誰的指引買下了這本書?是因何讓它在我的書櫃裡隱沒了如許年?又如何就獨獨跟我一起不遠千里到了深圳?還竟然天天和我晤對?它的外表是如此的質樸簡陋,裡面卻自有乾坤,讓我捨棄不得。

突然覺得,這本書很像我的一些外表寒磣、生活艱難的朋友。他們雖然很困窘,但是我因為和他們氣味相投,一旦結緣,就很珍愛。我們的交往,也如我和這本書,悄無聲息地進行,沒有搞什麼桃園結義的儀式,只是一種心靈的交流和溫暖,放任於這似水流年。

詩意的蘆葦

詩意的蘆葦 詩意的蘆葦

在我們的家鄉,蘆葦是最尋常不過的植物。因為尋常,見慣不怪,也容易忽略它的美麗。我曾在一首詩里寫道:“灶堂上生出葦尖,雨停後,田壟上有魚類擱淺”,這是我童年時代看到的真實情景。而在戶外,在廣闊的洲灘濕地上,蘆葦們一望無際地生長起來,青蔥,枯黃,到滿頭飄白。蘆花飛舞的時候,真正是讓人魂牽夢縈,那些蘆花仿佛是大自然飄忽不定的精靈,讓我們的心靈也隨之漂浮,長久安妥不下來。

而我最鍾情的卻是那些散居在湖畔溝邊的一叢叢孤零零的蘆葦,它們迎風搖曳的姿態很動人。我常常看到這么一幅剪影:半島形地伸入水中的一小塊泥土上,幾十上百株蘆葦兀自生長著,它們身材修長,因為頭上的穗冠相對沉重,本來是挺拔的,也稍稍有些彎曲了;那些微微低垂的頭顱,在一小片天空的包圍中靜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麼。也許還該說說近處的一些事物:腳下的淺水裡有一塊光滑的石板,常有村姑農婦在上面浣衣洗菜,一些小魚蝦在周圍遊玩。不遠處還有一頭牛躺在水中,一些不知名的鳥圍著牛跳來跳去,有時候就歇在牛背上。

現在回憶起來,每當我面對這些蘆葦時,總是在我有些許傷感、些許失意、些許彷徨和猶豫的時候。那種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回到家鄉,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湖邊,默默地和那些半島型地深入水中幾株離群索居的蘆葦相依伴。我感到我的人生境遇和這些蘆葦非常相似,我自然把它們和我們人類聯繫起來,和我自己的生存狀態聯繫起來,我覺得那一株株蘆葦就是一個個人,或者說,就是我。

當然,帕斯卡爾說過這么一句話:“人是一株脆弱的會思考的蘆葦。”這是流傳很廣的一句名言。他給人下了一個定義,他的主要意思是說人的全部尊嚴來自於思想,這是人與其他動物的根本區別。很久以前我看到這句話時,覺得特別好理解,因為他把人和我所熟知的蘆葦聯繫起來了。我想這個法國人也可能和我們一樣,常年和蘆葦生活在一起吧。這么一想我就對他生出了一些親切感,就仿佛他是我的鄰居。因此我讀他的《思想錄》時,也仿佛是在聽一個智慧的鄰人閒談。

我實在喜歡這個比喻。這個比喻說我們人像蘆葦,除了會思想,還因為我們和它一樣,都很脆弱。人真是很脆弱的,這正如蘆葦。蘆葦是脆弱的,大自然中,很多東西都可以變成致命的刀劍,譬如一隻奔跑的麋鹿,一陣狂風,一波巨浪等,輕易就會將它折斷。我們人呢,有時候一個好端端的生命,說走就走了,招呼也不打一聲。我們經常要經歷身邊的親人朋友猝不及防的永別。

於是,我常常覺得自己和蘆葦心有靈犀,同病相憐。我們一起哀憐,也一起思考,思考自己的渺小、無奈,以及脆弱。

不過,我們也相互欣賞,相看兩不厭。在我看來,家鄉的蘆葦不只是脆弱的,它更是詩意的,他們那么高高挑挑地挺立在鄉野的風中,身體偶爾彎曲出一點弧線,那多么像是致力於形而上思索和追尋的詩人的身影啊。而我,自從走出家園的綠蔭,投入人生的風雨,我總是要擺脫塵世的名利羈絆,總是想保有自己的真性情,總是要過一種詩情畫意的、藝術的生活,活出另一種姿態,而且自認為是優美的姿態。

是的,我們和蘆葦都不止是脆弱的,不止是會思想的,而更應該是詩意的。

我不知道帕斯卡爾為什麼沒有說出蘆葦的美感來,沒有說出人生的詩意來。這可能是這個比喻的美中不足吧。

我們的人生,如果能像蘆葦那樣優美地挺立在林際水湄,優美地舞蹈在風雨中,那該多好。蘆葦靜靜地站在江灘,多么像一些涉足紅塵、默想人生的美少年;它輕輕搖曳,多么像那些婀娜多姿的青春少女;蘆花飛揚的時候,又多么像那些智慧、慈愛和優雅的老者。

我們的人生,如果能像蘆葦那樣高標獨立於名利場之外,那么,我們的美感和詩意,就不僅僅是來自那些外表的綺麗動人,不僅僅來自錦衣玉食,豪宅香車;我們之所以充滿詩意和美,是因為我們在追求精神的豐碩,道德的完美,心靈的慈愛,以及智慧的滋潤。是的,我們一生都在追求,求溫飽,求小康,求富貴,求事業有成,求名垂青史,但是,我們很少有人將人生的詩意當成追求的目標。其實,所有的財富和權力,都沒有“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來得有境界,有滋味。

生命是短暫的,甚至是無意義的。我們一出生就在向自己的墓地走去,也就是說人生只有過程,沒有目的,要說最終目的地,那就只有一個,就是墳墓。這是誰也無法逃避的現實。但我們珍惜這個行走的過程,要在走向自己墓地的旅途上,讓自己開心一點,閒適一點,隨意一點,輕鬆一點,讓心靈的感受美妙一點,於是我們行走著,歌唱著,觀賞著,感受著,這就是人生的詩意了。

因此我想補充一下帕斯卡爾——人是一株脆弱的、會思考的、詩意的蘆葦。

因此我面對家鄉那些美得令人心碎的蘆葦時,總要多看幾眼;然後再打量一下自己,希望自己也是一株背對紅塵、憑水臨風的蘆葦。這么審視一番,我的傷感失意會如春夢一樣消逝,一種甜蜜的美感會充盈在我的生命中。我知道,那是我又一次堅定步履、走上那條鮮有人跡的清貧、寂寞之路的時候了。

小河彎彎向南流

在老家的時候,耳熟能詳了一首歌,是羅大佑的《東方之珠》。“小河彎彎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當時不知道這香江是哪裡的一條江,後來百度才得知,香江其實就是香港的別稱。隨後又有個問題困擾我:羅大佑身居台灣,那小河無論是向南流還是向東流,都是流不到香港的吧?

我讀書,一直就喜歡向陶淵明先生學習,唱歌就更可以“不求甚解”了。管它能否流到香江,唱著玩唄。可有趣的是,到了深圳,我有一次驢行到中心公園,坐在那一條已經發臭、正在治理的福田河邊,憑水臨風,喝光了我的驢行酒壺,突然就鬼使神差地哼起了“小河彎彎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這一哼不打緊,酒後愚鈍如我,竟也發現我唱的這歌詞和我眼前的情景是如此契合。是啊,眼前的福田河,不正是向南流去的嗎?不正是流向香港的嗎?還有,我曾經在驢行途中屢次邂逅的沙灣河、皇崗河、布吉河、新洲河、大沙河等,不都是這樣向南流去、流向香港的嗎?於是我猜想,羅大佑這首歌,也許是在深圳寫的,或者是以深圳為背景寫的,並以此寓示整個大陸。

彎彎深圳河 彎彎深圳河

深圳這幾條河,也的確是幾條小河,它們只是深圳河的支流。支流有時候比主流更具魅力,清澈、幽靜、美麗,岸邊雜樹婆娑,野花燦爛而寂寞,大面積潮濕的軟泥,旅生的巨型草團和上下翻飛的白鷺。雖然有束水的堤壩,堤壩上住著人家,但是臨水的那一面總是沒有開墾的痕跡,沒有種上莊稼,因而顯得荒蕪、原始,但卻又異常地青蔥,展現出無限的生機。河邊的淺水裡,魚蝦、螃蟹自在地嬉戲,寧靜而喧鬧。當然深圳河的這些支流,現在已經大不同了。先富起來的深圳市,在它們兩岸建了公園,筆架山公園、中心公園就是圍繞福田河修的,洪湖公園、羅湖文化公園和人民公園就是依憑布吉河修的,大沙河邊也修了很大的公園。美則美矣,就是缺一點野趣,缺一點自然而粗放的勁道。特別是那些河流,雖然在治理,卻遠遠還談不上清澈,時不時還有腥臭侵襲我們的嗅覺,儘管它已經走在大多數城市治理的前面。在這樣的河邊呼吸和行走,總是讓人生出許多想法,關於富裕的意義,生存的質量,我們奮鬥的終極目的,流行的那些觀點都顯得有幾分可疑了。遙想多年以前,這些河水該是多么甘甜,兩岸的空氣該是多么清新,但人們卻貧窮、壓抑得難以生存下去;現在富裕了,卻又要忍受被灰霾滲透了的陽光,污濁的空氣,骯髒的河流與湖泊。那些為了政績積極發展經濟、污染環境的官員總是說,歐美也是先污染後治理的。可是即便如此,明知別人走了彎路,何必還要重蹈覆轍?而對人家治理現狀,往往也三緘其口。我去過巴黎,在塞納河上泛舟的時候,真是難以想像這么一條古老的河流,穿過那么古老的都市,居然還如此的清澈旖旎;有一次我看《人民日報》,上面一篇文章說,紐約任何一條河流、溝渠里的水都可以直接飲用!我們這裡呢,連山溝里的水都不敢喝了。

小河彎彎向南流,都流到了深圳河;因此深圳的河流,最值得關注的就是那條深圳河。不僅深圳因此得名,而且它由東向西流淌,是深圳和香港的界河。這條逆向而流的河流,上個世紀衍生出了如許匪夷所思的故事,演繹出了那一幕幕揪人心肺的人間悲喜劇。那時候深圳還不是特區,但也不是小漁村。深圳是小漁村的說法,不過是新華社記者慣用的誇張對比伎倆。深圳過去雖不能說繁榮,但也是人煙幅輳,商場郵局一應俱全,歷史沉澱還很厚重。大沙河就是著名的海上絲綢之路通道,赤灣還有少帝陵墓,大鵬所城則是是明清兩代中國南部的海防軍事要塞,有著600多年抵禦外侮的歷史,羅湖也是一個重要的口岸,中美桌球外交時,共和國就是從這裡迎進了美國桌球運動員,而後中美建交,才化解了蘇聯老大哥的威脅。這都說明,深圳過去絕不是一座寂寂無名的小漁村,只不過後來人們在一種體制的折騰和禁錮下,生活貧困,生存艱難,他們是如此強烈地嚮往著一河之隔的香港,於是冒死偷渡,使得深圳很多村莊跑得一個不剩了,因而出現了一個個“鬼村”。我查閱過大量資料,也尋訪過不少當地老人,那些和平年代的逃難故事,真是讓人痛心疾首,難以為懷。跑出去了,從香港寄過來大量食品,救濟身處困厄中的親友;跑不出去,則面臨殘酷的牢獄之災,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七十年代末期,一條流言在廣東蔓延,說英國伊莉莎白女王登基紀念日當天,香港實行大赦,凡滯留香港人士可在3天裡向香港政府申報香港永久居民,深圳在當天允許市民自由進出香港。1979年5月的一天,來自惠陽、東莞、寶安3縣80多個鄉鎮的7萬民眾,宛如數十條兇猛的洪流湧向深圳,海防前哨不到半小時就被人海吞噬了。翌日,毗鄰香港的20公里海面上漂浮著數百具屍體。深圳河,是一條傷痛之河。

一直到八十年代,鄧公才終於在南海邊畫圈,可以說特區就是這樣被逼著建起來的。這些年,我們說得比較多的是中國給香港帶來了什麼,卻很少人會反思香港給中國帶來了什麼。我想,香港是用一種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強烈反差,給中國帶來了改革開放吧。

對我而言,深圳河神秘而陌生。我一直想沿著深圳河走一趟,一邊是深圳的高樓,一邊是香港新界的山水,感受一種都市與田園的對比與新奇;我還期盼河兩邊都設有茶樓酒肆,兩岸黃皮膚黑頭髮的人互相打招呼,對歌祝酒,那才像是一個中國的感覺,那才有同胞的親情與溫暖。可是啊,時至今日,這裡依然關隘重重。香港是回歸了,但是制度的不同,貧富的懸殊,自由度的差異,邊防線依然敏感而緊張。我曾經從紅樹林那裡一直沿著河流往東走,穿過那些早已變成鬧市的村莊,卻總是無法抵達河邊,無法真切地望一眼彼岸。每次我想靠近一下,馬上就被荷槍實彈的士兵喝止。過去有歌星唱:“1997快來吧,那時候我就可以去香港啦。”而今2017都快來了,我們去香港,還得辦什麼港澳通行證;在口岸附近看看深圳河,旁邊都有全副武裝的士兵監視著你。

彈丸之地的香港,為何有那么多的小河,彎彎地向它流去?作為軍事禁區的深圳河,何時能讓我們踏著你的輕波細浪,去香江看一看,看看那“永遠不變的黃色的臉”?

詩歌作品

籬豆

在頭皮漸漸發癢的秋天

毛髮脫落髒衣堆滿

無心打掃的臥室

你還在疲憊地孕育果實

到底為什麼要走出佇列

瑟縮在這籬邊的老樹丫上

忍受荊棘和蔓草的糾纏

忍受冰屑風的鞭擊

到如今仍然無人採擷

遠方的田野

大面積的豆田裡

黃豆在成功地鍍金

豌豆早已結莢

蠶豆更是沉浸在那無夢的睡眠里

品嘗世界讚美的和聲

只有籬豆像一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不知是受到排擠

還是自己選擇了逃離

反正遠離那擁擠的伊甸園

來到籬邊就遠離了人的種植與培育

一直到深秋

在這條通向河邊的小路上

只有你和我互相打量

我們的目光都看到對方

正用憔悴的早熟

顯示著任性和悲涼

城市落英

幾年前我們這裡有過一些歌手

他們喜歡窩在城市的某個角落喝酒

在夜晚

在空曠的街道

他們把一隻腳踩在欄桿上

燃燒的菸頭像黯淡的星群

他們營養不良

聲音嘶啞

有些人甚至無法歌唱

他們只是一些草木

一些枝葉

被遠方的歌聲感召著搖曳

他們是一些失眠的人

熟悉城市的每一條背街僻巷

他們深陷的眼窩裡

隱藏著我們時代的一些重大事件

幾年後我們這裡再也沒有歌手

一場秋風過後

他們像落葉一樣靜靜地落下

像落葉一樣在寒冷中瑟瑟發抖

再後來他們就不知去向了

只剩下滿街行色匆匆的人

他們的眼神和步履織成另一種荒涼

偶爾有個別蓬頭垢面的人

站在城市的垃圾旁邊

憂鬱地彈奏吉他

他就像是舊時代的遺腹子

那個時代早已收走了他的靈魂

而今只有滿街行色匆匆的人

他們冷漠地踢踏著精靈一般的落葉

和那些已經飄散的歌聲

沒有誰來祭奠一下

這些繽紛如雨的城市落英

午夜的收音機

午夜的收音機

在我神思恍惚的時候響起來

我用夢中的手指調換著波段

在捕捉那些夜風一樣

飄忽不定的聲音

我能夠聽懂的語言

總是不清晰

清晰的只有一些異族的語言

那是一些男人和女人的聲音

他們用一些稀奇古怪的語言

喋喋不休地訴說著什麼

我猜想他們肯定說著有趣的事

只是我周圍的世界早已沉睡

他們的聽眾是否醒著

只是我雖然醒著

卻無法感受他們的顫慄

嘆息與快樂

他們不知藏在哪裡

他們藏身的地方

一定如她們的語言一樣神秘

午夜的收音機

讓我面對的只有語言

豐富多采的語言

覆蓋著一些島嶼和大陸

覆蓋著我似是而非的睡眠

午夜的收音機

只是我失眠時一個陌生的伴侶

我的心靈如此孤寂

在遙遠的語種之間無枝可棲

天鵝洲

天鵝洲是大地最溫柔的部位

長江天鵝洲 長江天鵝洲

飄帶似的河流

纏繞在它的周圍

到處是潮濕的軟泥

到處是旅生的野草和蘆葦

它們長發飄飄

纖細的腰肢在風中靈動

在草際水湄

成群的白鷺上下翻飛

天鵝洲是大地最隱密的部位

這裡陰涼 敏感 雲煙瀰漫

飛禽沒有巢窠

眠宿於巨型的草團

這裡沒有嘈雜的麥克風

沒有播上種子

未見梨溝

卻在荒蕪中永遠青蔥

擠擠插插的野生水楊

一如膽怯羞澀的姐妹

它們緊閉的青春

只經歷過清風明月的撫慰

天鵝洲

從滾滾長江的渾波濁浪里憤然出走

從遙遙無期的旅程中策馬回頭

而今

舟楫早已廢棄於草灘

濤聲成為久遠的記憶

只有百鳥啁啾不休

勝似漁舟唱晚

只有真理般的植物

講述著生命的真實與燦爛

天鵝洲天邊的草場

一直在無聲地召喚

於是江豚一躍

做了它靜水中的隱士

麋鹿遠道而來

重新成為神祗

天鵝洲只是大地的一場夢寐

是雲夢大澤隔代的遺存

是長江母親失落的一顆靈魂

失落了靈魂的長江啊

滿江渾黃的波濤

滿江渾黃的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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