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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滌垢洗心惟掃塔縛魔歸正乃修身
十二時中忘不得,行功百刻全收。五年十萬八千周,休教神水涸,莫縱火光愁。水火調停無損處,五行聯絡如鉤。陰陽和合上雲樓,乘鸞登紫府,跨鶴赴瀛洲。這一篇詞,牌名《臨江仙》。單道唐三藏師徒四眾,水火既濟,本性清涼,借得純陰寶扇,扇息燥火過山,不一日行過了八百之程,師徒們散誕逍遙,向西而去,正值秋末冬初時序,見了些:野菊殘英落,新梅嫩蕊生。村村納禾稼,處處食香羹。平林木落遠山現,曲澗霜濃幽壑清。應鍾氣,閉蟄營,純陰陽,月帝玄溟,盛水德,舜日憐晴。
地氣下降,天氣上升。虹藏不見影,池沼漸生冰。懸崖掛索藤花敗,松竹凝寒色更青。四眾行彀多時,前又遇城池相近。唐僧勒住馬叫徒弟:“悟空,你看那廂樓閣崢嶸,是個甚么去處?”
行者抬頭觀看,乃是一座城池。真箇是:龍蟠形勢,虎踞金城。
四垂華蓋近,百轉紫墟平。玉石橋欄排巧獸,黃金台座列賢明。
真箇是神洲都會,天府瑤京。萬里邦畿固,千年帝業隆。蠻夷拱服君恩遠,海岳朝元聖會盈。御階潔淨,輦路清寧。酒肆歌聲鬧,花樓喜氣生。未央宮外長春樹,應許朝陽彩鳳鳴。
行者道:“師父,那座城池,是一國帝王之所。”八戒笑道:
“天下府有府城,縣有縣城,怎么就見是帝王之所?”行者道:
“你不知帝王之居,與府縣自是不同。你看他四面有十數座門,周圍有百十餘里,樓台高聳,雲霧繽紛。非帝京邦國,何以有此壯麗?”沙僧道:“哥哥眼明,雖識得是帝王之處,卻喚做甚么名色?”行者道:“又無牌匾旌號,何以知之?須到城中詢問,方可知也。”長老策馬,須臾到門。下馬過橋,進門觀看,只見六街三市,貨殖通財,又見衣冠隆盛,人物豪華。正行時,忽見有十數個和尚,一個個披枷戴鎖,沿門乞化,著實的藍縷不堪。三藏嘆曰:“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叫:“悟空,你上前去問他一聲,為何這等遭罪?”行者依言,即叫:“那和尚,你是那寺里的?為甚事披枷戴鎖?”眾僧跪倒道:“爺爺,我等是金光寺負屈的和尚。”行者道:“金光寺坐落何方?”眾僧道:“轉過隅頭就是。”行者將他帶在唐僧前,問道:“怎生負屈,你說我聽。”眾僧道:“爺爺,不知你們是那方來的,我等似有些面善。此問不敢在此奉告,請到荒山,具說苦楚。”長老道:“也是,我們且到他那寺中去,仔細詢問緣由。”同至山門,門上橫寫七個金字:“敕建護國金光寺”。師徒們進得門來觀看,但見那:古殿香燈冷,虛廊葉掃風。凌雲千尺塔,養性幾株松。滿地落花無客過,檐前蛛網任攀籠。空架鼓,枉懸鐘,繪壁塵多彩象朦。講座幽然僧不見,禪堂靜矣鳥常逢。淒涼堪嘆息,寂寞苦無窮。佛前雖有香爐設,灰冷花殘事事空。三藏心酸,止不住眼中出淚。眾僧們頂著枷鎖,將正殿推開,請長老上殿拜佛。長老進殿,奉上心香,叩齒三咂。卻轉於後面,見那方丈檐柱上又鎖著六七個小和尚,三藏甚不忍見。及到方丈,眾僧俱來叩頭問道:“列位老爺象貌不一,可是東土大唐來的么?”行者笑道:“這和尚有甚未卜先知之法?我們正是。你怎么認得?”眾僧道:“爺爺,我等有甚未卜先知之法,只是痛負了屈苦,無處分明,日逐家只是叫天叫地。
想是驚動天神,昨日夜間,各人都得一夢,說有個東土大唐來的聖僧,救得我等性命,庶此冤苦可伸。今日果見老爺這般異象。故認得也。”三藏聞言大喜道:“你這裡是何地方?有何冤屈?”眾僧跪告:“爺爺,此城名喚祭賽國,乃西邦大去處。當年有四夷朝貢:南月陀國,北高昌國,東西梁國,西本缽國,年年進貢美玉明珠,嬌妃駿馬。我這裡不動干戈,不去征討,他那裡自然拜為上邦。”三藏道:“既拜為上邦,想是你這國王有道,文武賢良。”眾僧道:“爺爺,文也不賢,武也不良,國君也不是有道。我這金光寺,自來寶塔上祥雲籠罩,瑞靄高升,夜放霞光,萬里有人曾見;晝噴彩氣,四國無不同瞻。故此以為天府神京,四夷朝貢。只是三年之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時,下了一場血雨。天明時,家家害怕,戶戶生悲。眾公卿奏上國王,不知天公甚事見責。當時延請道士打醮,和尚看經,答天謝地。誰曉得我這寺里黃金寶塔污了,這兩年外國不來朝貢。我王欲要征伐,眾臣諫道:“我寺里僧人偷了塔上寶貝,所以無祥雲瑞靄,外國不朝。”昏君更不察理,那些贓官,將我僧眾拿了去,千般拷打,萬樣追求。當時我這裡有三輩和尚,前兩輩已被拷打不過死了,如今又捉我輩問罪枷鎖。老爺在上,我等怎敢欺心盜取塔中之寶!萬望爺爺憐念,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舍大慈大悲,廣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三藏聞言,點頭嘆道:“這樁事暗昧難明。一則是朝廷失政,二來是汝等有災。既然天降血雨,污了寶塔,那時節何不啟本奏君,致令受苦?”眾僧道:“爺爺,我等凡人,怎知天意?況前輩俱未辨得,我等如何處之!”三藏道:“悟空,今日甚時分了?”
行者道:“有申時前後。”三藏道:“我欲面君倒換關文,奈何這眾僧之事,不得明白,難以對君奏言。我當時離了長安,在法門寺里立願:上西方逢廟燒香,遇寺拜佛,見塔掃塔。今日至此,遇有受屈僧人,乃因寶塔之累。你與我辦一把新笤帚,待我沐浴了,上去掃掃,即看這污穢之事何如,不放光之故何如,訪著端的,方好面君奏言,解救他們這苦難也。”這些枷鎖的和尚聽說,連忙去廚房取把廚刀,遞與八戒道:“爺爺,你將此刀打開那柱子上鎖的小和尚鐵鎖,放他去安排齋飯香湯,伏侍老爺進齋沐浴。我等且上街化把新笤帚來與老爺掃塔。”八戒笑道:
“開鎖有何難哉?不用刀斧,教我那一位毛臉老爺,他是開鎖的積年。”行者真箇近前,使個解鎖法,用手一抹,幾把鎖俱退落下。那小和尚俱跑到廚中,淨刷鍋灶,安排茶飯。三藏師徒們吃了齋,漸漸天昏,只見那枷鎖的和尚,拿了兩把笤帚進來,三藏甚喜。
正說處,一個小和尚點了燈,來請洗澡。此時滿天星月光輝,譙樓上更鼓齊發,正是那:四壁寒風起,萬家燈火明。六街關戶牖,三市閉門庭。釣艇歸深樹,耕犁罷短繩。樵夫柯斧歇,學子誦書聲。三藏沐浴畢,穿了小袖褊衫,束了環絛,足下換一雙軟公鞋,手裡拿一把新笤帚,對眾僧道:“你等安寢,待我掃塔去來。”行者道:“塔上既被血雨所污,又況日久無光,恐生惡物,一則夜靜風寒,又沒個伴侶,自去恐有差池,老孫與你同上如何?”三藏道:“甚好!甚好!”兩人各持一把,先到大殿上,點起琉璃燈,燒了香,佛前拜道:“弟子陳玄奘奉東土大唐差往靈山參見我佛如來取經,今至祭賽國金光寺,遇本僧言寶塔被污,國王疑僧盜寶,銜冤取罪,上下難明。弟子竭誠掃塔,望我佛威靈,早示污塔之原因,莫致凡夫之冤屈。”祝罷,與行者開了塔門,自下層望上而掃。只見這塔,真是崢嶸倚漢,突兀凌空。正喚做五色琉璃塔,千金舍利峰。梯轉如穿窟,門開似出籠。寶瓶影射天邊月,金鐸聲傳海上風。但見那虛檐拱斗,絕頂留雲。虛檐拱斗,作成巧石穿花鳳;絕頂留雲,造就浮屠繞霧龍。遠眺可觀千里外,高登似在九霄中。層層門上琉璃燈,有塵無火;步步檐前白玉欄,積垢飛蟲。塔心裡,佛座上,香菸盡絕;窗欞外,神面前,蛛網牽蒙。爐中多鼠糞,盞內少油熔。只因暗失中間寶,苦殺僧人命落空。三藏發心將塔掃,管教重見舊時容。唐僧用帚子掃了一層,又上一層。如此掃至第七層上,卻早二更時分。那長老漸覺睏倦,行者道:“困了,你且坐下,等老孫替你掃罷。”三藏道:“這塔是多少層數?”行者道:“怕不有十三層哩。”長老耽著勞倦道:“是必掃了,方趁本願。”又掃了三層,腰酸腿痛,就於十層上坐倒道:“悟空,你替我把那三層掃淨下來罷。”行者抖擻精神,登上第十一層,霎時又上到第十二層。正掃處,只聽得塔頂上有人言語,行者道:“怪哉!怪哉!
這早晚有三更時分,怎么得有人在這頂上言語?斷乎是邪物也!且看看去。”
好猴王,輕輕的挾著笤帚,撒起衣服,鑽出前門,踏著雲頭觀看,只見第十三層塔心裡坐著兩個妖精,面前放一盤下飯,一隻碗,一把壺,在那裡猜拳吃酒哩。行者使個神通,丟了笤帚,掣出金箍棒,攔住塔門喝道:“好怪物!偷塔上寶貝的原來是你!”兩個怪物慌了,急起身拿壺拿碗亂摜,被行者橫鐵棒攔住道:“我若打死你,沒人供狀。”只把棒逼將去。那怪貼在壁上,莫想掙扎得動,口裡只叫:“饒命饒命!不乾我事!自有偷寶貝的在那裡也。”行者使個拿法,一隻手抓將過來,徑拿下第十層塔中。報導:“師父,拿住偷寶貝之賊了!”三藏正自盹睡,忽聞此言,又驚又喜道:“是那裡拿來的?”行者把怪物揪到面前跪下道:“他在塔頂上猜拳吃酒耍子,是老孫聽得喧譁,一縱雲,跳到頂上攔住,未曾著力。但恐一棒打死,沒人供狀,故此輕輕捉來。師父可取他個口詞,看他是那裡妖精,偷的寶貝在於何處。”那怪物戰戰兢兢,口叫“饒命!”遂從實供道:“我兩個是亂石山碧波潭萬聖龍王差來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兒灞,我叫做灞波兒奔。他是鮎魚怪,我是黑魚精。因我萬聖老龍生了一個女兒,就喚做萬聖公主。那公主花容月貌,有二十分人才,招得一個駙馬,喚做九頭駙馬,神通廣大。前年與龍王來此,顯大法力,下了一陣血雨,污了寶塔,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寶。公主又去大羅天上靈霄殿前,偷了王母娘娘的九葉靈芝草,養在那潭底下,金光霞彩,晝夜光明。近日聞得有個孫悟空往西天取經,說他神通廣大,沿路上專一尋人的不是,所以這些時常差我等來此巡攔,若還有那孫悟空到時,好準備也。”行者聞言嘻嘻冷笑道:“那孽畜等這等無禮,怪道前日請牛魔王在那裡赴會!原來他結交這伙潑魔,專乾不良之事!”
說未了,只見八戒與兩三個小和尚,自塔下提著兩個燈籠,走上來道:“師父,掃了塔不去睡覺,在這裡講甚么哩?”行者道:“師弟,你來正好。塔上的寶貝,乃是萬聖老龍偷了去。今著這兩個小妖巡塔,探聽我等來的訊息,卻才被我拿住也。”八戒道:“叫做甚么名字,甚么妖精?”行者道:“才然供了口詞,一個叫做奔波兒灞,一個叫做灞波兒奔;一個是鮎魚怪,一個是黑魚精。”八戒掣鈀就打,道:“既是妖精,取了口詞,不打死何待?”行者道:“你不知,且留著活的,好去見皇帝講話,又好做鑿眼去尋賊追寶。”好呆子,真箇收了鈀,一家一個,都抓下塔來。那怪只叫:“饒命!”八戒道:“正要你鮎魚黑魚做些鮮湯,與那負冤屈的和尚吃哩!”兩三個小和尚喜喜歡歡,提著燈籠引長老下了塔。一個先跑報眾僧道:“好了!好了!我們得見青天了!偷寶貝的妖怪,已是爺爺們捉將來矣!”行者教:“拿鐵索來,穿了琵琶骨,鎖在這裡。汝等看守,我們睡覺去,明日再做理會,”那些和尚都緊緊的守著,讓三藏們安寢。
不覺的天曉,長老道:“我與悟空入朝,倒換關文去來。”長老即穿了錦襴袈裟,戴了毗盧帽,整束威儀,拽步前進。行者也束一束虎皮裙,整一整綿布直裰,取了關文同去。八戒道:“怎么不帶這兩個妖賊?”行者道:“待我們奏過了,自有駕帖著人來提他。”遂行至朝門外,看不盡那朱雀黃龍,清都絳闕。三藏到東華門,對閣門大使作禮道:“煩大人轉奏,貧僧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經者,意欲面君,倒換關文。”那黃門官果與通報,至階前奏道:“外面有兩個異容異服僧人,稱言南贍部洲東土唐朝差往西方拜佛求經,欲朝我王,倒換關文。”國王聞言,傳旨教宣,長老即引行者入朝。文武百官,見了行者,無不驚怕,有的說是猴和尚,有的說是雷公嘴和尚,個個悚然,不敢久視。
長老在階前舞蹈山呼的行拜,大聖叉著手,斜立在旁,公然不動。長老啟奏道:“臣僧乃南贍部洲東土大唐國差來拜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佛求取真經者,路經寶方,不敢擅過,有隨身關文,乞倒驗方行。”那國王聞言大喜。傳旨教宣唐朝聖僧上金鑾殿,安繡墩賜坐。長老獨自上殿,先將關文捧上,然後謝恩敢坐。那國王將關文看了一遍,心中喜悅道:“似你大唐王有疾,能選高僧,不避路途遙遠,拜我佛取經;寡人這裡和尚,專心只是做賊,敗國傾君!”三藏聞言合掌道:“怎見得敗國傾君?”國王道:“寡人這國,乃是西域上邦,常有四夷朝貢,皆因國內有個金光寺,寺內有座黃金寶塔,塔上有光彩沖天,近被本寺賊僧,暗竊了其中之寶,三年無有光彩,外國這二年也不來朝,寡人心痛恨之。”三藏合掌笑道:“萬歲,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矣。
貧僧昨晚到於天府,一進城門,就見十數個枷紐之僧。問及何罪,他道是金光寺負冤屈者。因到寺細審,更不乾本寺僧人之事。貧僧入夜掃塔,已獲那偷寶之妖賊矣。”國王大喜道:“妖賊安在?”三藏道:“現被小徒鎖在金光寺里。”那國王急降金牌:
“著錦衣衛快到金光寺取妖賊來,寡人親審。”三藏又奏道:“萬歲,雖有錦衣衛,還得小徒去方可。”國王道:“高徒在那裡?”三藏用手指道:“那玉階旁立者便是。”國王見了,大驚道:“聖僧如此丰姿,高徒怎么這等象貌?”孫大聖聽見了,厲聲高叫道:
“陛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愛丰姿者,如何捉得妖賊也?”國王聞言,回驚作喜道:“聖僧說的是,朕這裡不選人材,只要獲賊得寶歸塔為上。”再著當駕官看車蓋,教錦衣衛好生伏侍聖僧去取妖賊來。那當駕官即備大轎一乘,黃傘一柄,錦衣衛點起校尉,將行者八抬八綽,大四聲喝路,徑至金光寺。
自此驚動滿城百姓,無處無一人不來看聖僧及那妖賊。
八戒、沙僧聽得喝道,只說是國王差官,急出迎接,原來是行者坐在轎上。呆子當面笑道:“哥哥,你得了本身也!”行者下了轎,攙著八戒道:“我怎么得了本身?”八戒道:“你打著黃傘,抬著八人轎,卻不是猴王之職分?故說你得了本身。”行者道:
“且莫取笑。”遂解下兩個妖物,押見國王。沙僧道:“哥哥,也帶挈小弟帶挈。”行者道:“你只在此看守行李馬匹。”那枷鎖之僧道:“爺爺們都去承受皇恩,等我們在此看守。”行者道:“既如此,等我去奏過國王,卻來放你。”八戒揪著一個妖賊,沙僧揪著一個妖賊,孫大聖依舊坐了轎,擺開頭搭,將兩個妖怪押赴當朝。須臾至白玉階,對國王道:“那妖賊已取來了。”國王遂降龍床,與唐僧及文武多官同目視之,那怪一個是暴腮烏甲,尖嘴利牙;一個是滑皮大肚,巨口長須,雖然是有足能行,大抵是變成的人象。國王問曰:“你是何方賊怪,那處妖精,幾年侵吾國土,何年盜我寶貝,一盤共有多少賊徒,都喚做甚么名字,從實一一供來!”二怪朝上跪下,頸內血淋淋的,更不知疼痛,供道:“三載之外,七月初一,有個萬聖龍王,帥領許多親戚,住居在本國東南,離此處路有百十,潭號碧波,山名亂石。生女多嬌,妖嬈美色,招贅一個九頭駙馬,神通無敵。他知你塔上珍奇,與龍王合盤做賊,先下血雨一場,後把舍利偷訖。見如今照耀龍宮,縱黑夜明如白日。公主施能,寂寂密密,又偷了王母靈芝,在潭中溫養寶物。我兩個不是賊頭,乃龍王差來小卒。今夜被擒,所供是實。”國王道:“既取了供,如何不供自家名字?”
那怪道:“我喚做奔波兒灞,他喚做灞波兒奔,奔波兒灞是個鮎魚怪,灞波兒奔是個黑魚精。”國王教錦衣衛好生收監,傳旨:
“赦了金光寺眾僧的枷鎖,快教光祿寺排宴,就於麒麟殿上謝聖僧獲賊之功,議請聖僧捕擒賊首。”
光祿寺即時備了葷素兩樣筵席,國王請唐僧四眾上麒麟殿敘坐,問道:“聖僧尊號?”唐僧合掌道:“貧僧俗家姓陳,法名玄奘。蒙君賜姓唐,賤號三藏。”國王又問:“聖僧高徒何號?”三藏道:“小徒俱無號,第一個名孫悟空,第二個名豬悟能,第三個名沙悟淨,此乃南海觀世音菩薩起的名字。因拜貧僧為師,貧僧又將悟空叫做行者,悟能叫做八戒,悟淨叫做和尚。”國王聽畢,請三藏坐了上席,孫行者坐了側首左席,豬八戒沙和尚坐了側首右席,俱是素果、素菜、素茶、素飯。前面一席葷的,坐了國王,下首有百十席葷的,坐了文武多官。眾臣謝了君恩,徒告了師罪,坐定。國王把盞,三藏不敢飲酒,他三個各受了安席酒。下邊只聽得管弦齊奏,乃是教坊司動樂。你看八戒放開食嗓,真箇是虎咽狼吞,將一席果菜之類,吃得罄盡。少頃間,添換湯飯又來,又吃得一毫不剩,巡酒的來,又杯杯不辭。這場筵席,直樂到午後方散。三藏謝了盛宴,國王又留住道:“這一席聊表聖僧獲怪之功。”教光祿寺:“快翻席到建章宮裡,再請聖僧定捕賊首,取寶歸塔之計。”三藏道:“既要捕賊取寶,不勞再宴,貧僧等就此辭王,就擒捉妖怪去也。”國王不肯,一定請到建章宮,又吃了一席。國王舉酒道:“那位聖僧帥眾出師,降妖捕賊?”三藏道:“教大徒弟孫悟空去。”大聖拱手應承。國王道:
“孫長老既去,用多少人馬?幾時出城?”八戒忍不住高聲叫道:
“那裡用甚么人馬!又那裡管甚么時辰!趁如今酒醉飯飽,我共師兄去,手到擒來!”三藏甚喜道:“八戒這一向勤緊啊!”行者道:“既如此,著沙僧弟保護師父,我兩個去來。”那國王道:
“二位長老既不用人馬,可用兵器?”八戒笑道:“你家的兵器,我們用不得。我弟兄自有隨身器械。”國王聞說,即取大觥來,與二位長老送行。孫大聖道:“酒不吃了,只教錦衣衛把兩個小妖拿來,我們帶了他去做鑿眼。”國王傳旨,即時提出。二人挾著兩個小妖,駕風頭,使個攝法,徑上東南去了。噫!他那君臣一見騰風霧,才識師徒是聖僧。畢竟不知此去如何擒獲,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二僧盪怪鬧龍宮群聖除邪獲寶貝
卻說祭賽國王與大小公卿,見孫大聖與八戒騰雲駕霧,提著兩個小妖,飄然而去,一個個朝天禮拜道:“話不虛傳!今日方知有此輩神仙活佛!”又見他遠去無蹤,卻拜謝三藏、沙僧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妖賊便了,豈知乃騰雲駕霧之上仙也。”三藏道:“貧僧無些法力,一路上多虧這三個小徒。”沙僧道:“不瞞陛下說,我大師兄乃齊天大聖皈依。
他曾大鬧天宮,使一條金箍棒,十萬天兵,無一個對手,只鬧得太上老君害怕,玉皇大帝心驚。我二師兄乃天蓬元帥果正,他也曾掌管天河八萬水兵大眾。惟我弟子無法力,乃捲簾大將受戒。愚弟兄若干別事無能,若說擒妖縛怪,拿賊捕亡,伏虎降龍,踢天弄井,以至攪海翻江之類,略通一二。這騰雲駕霧,喚雨呼風,與那換斗移星,擔山趕月,特餘事耳,何足道哉!”國王聞說,愈十分加敬,請唐僧上坐,口口稱為老佛,將沙僧等皆稱為菩薩。滿朝文武欣然,一國黎民頂禮不題。
卻說孫大聖與八戒駕著狂風,把兩個小妖攝到亂石山碧波潭,住定雲頭,將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戒刀,將一個黑魚怪割了耳朵,鮎魚精割了下唇,撇在水裡,喝道:“快早去對那萬聖龍王報知,說我齊天大聖孫爺爺在此,著他即送祭賽國金光寺塔上的寶貝出來,免他一家性命!若迸半個不字,我將這潭水攪淨,教他一門兒老幼遭誅!”那兩個小妖,得了命,負痛逃生,拖著鎖索,淬入水內,唬得那些黿鼉龜鱉,蝦蟹魚精,都來圍住問道:“你兩個為何拖繩帶索?”一個掩著耳,搖頭擺尾,一個侮著嘴,跌腳捶胸;都嚷嚷鬧鬧,徑上龍王宮殿報:“大王,禍事了!”那萬聖龍王正與九頭駙馬飲酒,忽見他兩個來,即停杯問何禍事。那兩個即告道:“昨夜巡攔,被唐僧、孫行者掃塔捉獲,用鐵索拴鎖。今早見國王,又被那行者與豬八戒抓著我兩個,一個割了耳朵,一個割了嘴唇,拋在水中,著我來報,要索那塔頂寶貝。”遂將前後事,細說了一遍。那老龍聽說是孫行者齊天大聖,唬得魂不附體,魄散九霄,戰兢兢對駙馬道:“賢婿啊,別個來還好計較,若果是他,卻不善也!”駙馬笑道:“太岳放心,愚婿自幼學了些武藝,四海之內,也曾會過幾個豪傑,怕他做甚!等我出去與他交戰三合,管取那廝縮首歸降,不敢仰視。”
好妖怪,急縱身披掛了,使一般兵器,叫做月牙鏟,步出宮,分開水道,在水面上叫道:“是甚么齊天大聖!快上來納命!”行者與八戒立在岸邊,觀看那妖精怎生打扮:戴一頂爛銀盔,光欺白雪;貫一副兜鍪甲,亮敵秋霜。上罩著錦征袍,真箇是彩雲籠玉;腰束著犀紋帶,果然象花蟒纏金。手執著月牙鏟,霞飛電掣;腳穿著豬皮靴,水利波分。遠看時一頭一面,近睹處四面皆人。前有眼,後有眼,八方通見;左也口,右也口,九口言論。一聲吆喝長空振,似鶴飛鳴貫九宸。他見無人對答,又叫一聲:“那個是齊天大聖?”行者按一按金箍,理一理鐵棒道:
“老孫便是。”那怪道:“你家居何處?身出何方!怎生得到祭賽國,與那國王守塔,卻大膽獲我頭目,又敢行兇,上吾寶山索戰?”行者罵道:“你這賊怪,原來不識你孫爺爺哩!你上前,聽我道:老孫祖住花果山,大海之間水簾洞。自幼修成不壞身,玉皇封我齊天聖。只因大鬧鬥牛宮,天上諸神難取勝。當請如來展妙高,無邊智慧非凡用。為翻筋斗賭神通,手化為山壓我重。
整到如今五百年,觀者勸解方逃命。大唐三藏上西天,遠拜靈山求佛頌。解脫吾身保護他,煉魔淨怪從修行。路逢西域祭賽城。屈害僧人三代命。我等慈悲問舊情,乃因塔上無光映。吾師掃塔探分明,夜至三更天籟靜。捉住魚精取實供,他言汝等偷寶珍。合盤為盜有龍王,公主連名稱萬聖。血雨澆淋塔上光,將他寶貝偷來用。殿前供狀更無虛,我奉君言馳此境。所以相尋索戰爭,不須再問孫爺姓。快將寶貝獻還他,免汝老少全家命。敢若無知騁勝強,教你水涸山頹都蹭蹬!”那駙馬聞言,微微冷笑道:“你原來是取經的和尚,沒要緊羅織管事!我偷他的寶貝,你取佛的經文,與你何乾,卻來廝鬥!”行者道:“這賊怪甚不達理!我雖不受國王的恩惠,不食他的水米,不該與他出力。但是你偷他的寶貝,污他的寶塔,屢年屈苦金光寺僧人,他是我一門同氣,我怎么不與他出力,辨明冤枉?”駙馬道:“你既如此,想是要行賭賽。常言道,武不善作,但只怕起手處,不得留情,一時間傷了你的性命,誤了你去取經!”行者大怒,罵道:
“這潑賊怪,有甚強能,敢開大口!走上來,吃老爺一棒!”那駙馬更不心慌,把月牙鏟架住鐵棒,就在那亂石山頭,這一場真箇好殺,妖魔盜寶塔無光,行者擒妖報國王。小怪逃生回水內,老龍破膽各商量。九頭駙馬施威武,披掛前來展素強。怒發齊天孫大聖,金箍棒起十分剛。那怪物,九個頭顱十八眼,前前後後放毫光;這行者,一雙鐵臂千斤力,藹藹紛紛並瑞祥。鏟似一陽初現月,棒如萬里遍飛霜。他說“你無干休把不平報!”我道“你有意偷寶真不良!”那潑賊,少輕狂,還他寶貝得安康!棒迎鏟架爭高下,不見輸贏練戰場。
他兩個往往來來,斗經三十餘合,不分勝負。豬八戒立在山前,見他們戰到酣美之處,舉著釘鈀,從妖精背後一築。原來那怪九個頭,轉轉都是眼睛,看得明白,見八戒在背後來時,即使鏟鐏架著釘鈀,剷頭抵著鐵棒。又耐戰五七合,擋不得前後齊輪,他卻打個滾,騰空跳起,現了本象,乃是一個九頭蟲,觀其形象十分惡,見此身模怕殺人!他生得:毛羽鋪錦,團身結絮。方圓有丈二規模,長短似黿鼉樣致。兩隻腳尖利如鉤,九個頭攢環一處。展開翅極善飛揚,縱大鵬無他力氣;發起聲遠振天涯,比仙鶴還能高唳。眼多閃灼幌金光,氣傲不同凡鳥類。
豬八戒看見心驚道:“哥啊!我自為人,也不曾見這等個惡物!
是甚血氣生此禽獸也?”行者道:“真箇罕有!真箇罕有!等我趕上打去!”好大聖,急縱祥雲,跳在空中,使鐵棒照頭便打。那怪物大顯身,展翅斜飛,颼的打個轉身,掠到山前,半腰裡又伸出一個頭來,張開口如血盆相似,把八戒一口咬著鬃,半拖半扯,捉下碧波潭水內而去。及至龍宮外,還變作前番模樣,將八戒擲之於地,叫:“小的們何在?”那裡面鯖鮊鯉鱖之魚精,龜鱉黿鼉之介怪,一擁齊來,道聲“有!”駙馬道:“把這個和尚,綁在那裡,與我巡攔的小卒報仇!”眾精推推嚷嚷,抬進八戒去時,那老龍王歡喜迎出道:“賢婿有功,怎生捉他來也?”那駙馬把上項原故,說了一遍,老龍即命排酒賀功不題。
卻說孫行者見妖精擒了八戒,心中懼道:“這廝恁般利害!
我待回朝見師,恐那國王笑我。待要開言罵戰,曾奈我又單身,況水面之事不慣。且等我變化了進去,看那怪把呆子怎生擺布,若得便,且偷他出來幹事。”好大聖,捻著訣,搖身一變,還變做一個螃蟹,淬於水內,徑至牌樓之前。原來這條路是他前番襲牛魔王盜金睛獸走熟了的,直至那宮闕之下,橫爬過去,又見那老龍王與九頭蟲合家兒歡喜飲酒。行者不敢相近,爬過東廊之下,見幾個蝦精蟹精,紛紛紜紜耍子。行者聽了一會言談,卻就學語學話,問道:“駙馬爺爺拿來的那長嘴和尚,這會死了不曾?”眾精道:“不曾死,縛在那西廊下哼的不是?”行者聽說,又輕輕的爬過西廊,真箇那呆子綁在柱上哼哩。行者近前道:“八戒,認得我么?”八戒聽得聲音,知是行者,道:“哥哥,怎么了!反被這廝捉住我也!”行者四顧無人,將鉗咬斷索子叫走,那呆子脫了手道:“哥哥,我的兵器,被他收了,又奈何?”行者道:“你可知道收在那裡?”八戒道:“當被那怪拿上宮殿去了。”行者道:“你先去牌樓下等我。”八戒逃生,悄悄的溜出。行者復身爬上宮殿,觀看左首下有光彩森森,乃是八戒的釘鈀放光,使個隱身法,將鈀偷出,到牌樓下,叫聲:“八戒!接兵器!”
呆子得了鈀,便道:“哥哥,你先走,等老豬打進宮殿。若得勝,就捉住他一家子;若不勝,敗出來,你在這潭岸上救應。”行者大喜,只教仔細,八戒道:“不怕他!水裡本事,我略有些兒。”行者丟了他,負出水面不題。
這八戒束了皂直裰,雙手纏鈀,一聲喊,打將進去。慌得那大小水族,奔奔波波,跑上宮殿,吆喝道:“不好了!長嘴和尚掙斷繩返打進來了!”那老龍與九頭蟲並一家子俱措手不及,跳起來,藏藏躲躲。這呆子不顧死活,闖上宮殿,一路鈀,築破門扇,打破桌椅,把些吃酒的家火之類,盡皆打碎。有詩為證,詩曰:木母遭逢水怪擒,心猿不捨苦相尋。暗施巧計偷開鎖,大顯神威怒恨深。駙馬忙攜公主躲,龍王戰慄絕聲音。水宮絳闕門窗損,龍子龍孫盡沒魂。這一場,被八戒把玳瑁屏打得粉碎,珊瑚樹摜得凋零。那九頭蟲將公主安藏在內,急取月牙鏟,趕至前宮喝道:“潑夯豕彘!怎敢欺心驚吾眷族!”八戒罵道:“這賊怪,你焉敢將我捉來!這場不乾我事,是你請我來家打的!快拿寶貝還我,回見國王了事;不然,決不饒你一家命也!”那怪那肯容情,咬定牙齒,與八戒交鋒。那老龍才定了神思,領龍子龍孫,各執槍刀,齊來攻取。八戒見事體不諧,虛幌一鈀,撤身便走,那老龍帥眾追來。須臾,攛出水中,都到潭面上翻騰。卻說孫行者立於潭岸等候,忽見他們追趕八戒,出離水中,就半踏雲霧,掣鐵棒,喝聲“休走!”只一下,把個老龍頭打得稀爛。
可憐血濺潭中紅水泛,屍飄浪上敗鱗浮!唬得那龍子龍孫各各逃命,九頭駙馬收龍屍,轉宮而去。
行者與八戒且不追襲,回上岸,備言前事。八戒道:“這廝銳氣挫了!被我那一路鈀,打進去時,打得落花流水,魂散魄飛!正與那駙馬廝鬥,卻被老龍王趕著,卻虧了你打死。那廝們回去,一定停喪掛孝,決不肯出來。今又天色晚了,卻怎奈何?”行者道:“管甚么天晚!乘此機會,你還下去攻戰,務必取出寶貝,方可回朝。”那呆子意懶情疏,徉徉推託,行者催逼道:
“兄弟不必多疑,還象剛才引出來,等我打他。”兩人正自商量,只聽得狂風滾滾,慘霧陰陰,忽從東方逕往南去。行者仔細觀看,乃二郎顯聖,領梅山六兄弟,架著鷹犬,挑著狐兔,抬著獐鹿,一個個腰挎彎弓,手持利刃,縱風霧踴躍而來。行者道:“八戒,那是我七聖兄弟,倒好留請他們,與我助戰。若得成功,倒是一場大機會也。”八戒道:“既是兄弟,極該留請。”行者道:
“但內有顯聖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見他。你去攔住雲頭,叫道:‘真君,且略住住。齊天大聖在此進拜。’他若聽見是我,斷然住了。待他安下,我卻好見。”那呆子急縱雲頭,上山攔住,厲聲高叫道:“真君,且慢車駕,有齊天大聖請見哩。”那爺爺見說,即傳令就停住六兄弟,與八戒相見畢,問:“齊天大聖何在?”八戒道:“現在山下聽呼喚。”二郎道:“兄弟們,快去請來。”六兄弟乃是康、張、姚、李、郭、直,各各出營叫道:“孫悟空哥哥,大哥有請。”行者上前,對眾作禮,遂同上山。二郎爺爺迎見,攜手相攙,一同相見道:“大聖,你去脫大難,受戒沙門,刻日功完,高登蓮座,可賀!可賀!”行者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須之報。雖然脫難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賽國,搭救僧災,在此擒妖索寶。偶見兄長車駕,大膽請留一助,未審兄長自何而來,肯見愛否。”二郎笑道:“我因閒暇無事,同眾兄弟採獵而回,幸蒙大聖不棄留會,足感故舊之情。若命挾力降妖,敢不如命!卻不知此地是何怪賊?”六聖道:“大哥忘了?此間是亂石山,山下乃碧波潭,萬聖之龍宮也。”二郎驚呀道:“萬聖老龍卻不生事,怎么敢偷塔寶?”行者道:“他近日招了一個駙馬,乃是九頭蟲成精。他郎丈兩個做賊,將祭賽國下了一場血雨,把金光寺塔頂舍利佛寶偷來。那國王不解其意,苦拿著僧人拷打。是我師父慈悲,夜來掃搭,當被我在塔上拿住兩個小妖,是他差來巡探的。今早押赴朝中,實實供招了。
那國王就請我師收降,師命我等到此。先一場戰,被九頭蟲腰裡伸出一個頭來,把八戒銜了去,我卻又變化下水,解了八戒。
才然大戰一場,是我把老龍打死,那廝們收屍掛孝去了。我兩個正議索戰,卻見兄長儀仗降臨,故此輕瀆也。”二郎道:“既傷了老龍,正好與他攻擊,使那廝不能措手,卻不連窩巢都滅絕了?”八戒道:“雖是如此,奈天晚何?”二郎道:“兵家雲,征不待時,何怕天晚!”康姚郭直道:“大哥莫忙,那廝家眷在此,料無處去。孫二哥也是貴客,豬剛鬣又歸了正果,我們營內,有隨帶的酒肴,教小的們取火,就此鋪設:一則與二位賀喜,二來也當敘情。且歡會這一夜,待天明索戰何遲?”二郎大喜道:“賢弟說得極當。”卻命小校安排,行者道:“列位盛情,不敢固卻。但自做和尚,都是齋戒,恐葷素不便。”二郎道:“有素果品,酒也是素的。”眾兄弟在星月光前,幕天席地,舉杯敘舊。
正是寂寞更長,歡娛夜短,早不覺東方發白。那八戒幾鍾酒吃得興抖抖的道:“天將明了,等老豬下水去索戰也。”二郎道:“元帥仔細,只要引他出來,我兄弟們好下手。”八戒笑道:
“我曉得!我曉得!你看他斂衣纏鈀,使分水法,跳將下去,徑至那牌樓下,發聲喊,打入殿內。此時那龍子披了麻,看著龍屍哭,龍孫與那駙馬,在後面收拾棺材哩。這八戒罵上前,手起處,鈀頭著重,把個龍子夾腦連頭,一鈀築了九個窟窿,唬得那龍婆與眾往裡亂跑,哭道:“長嘴和尚又把我兒打死了!”那駙馬聞言,即使月牙鏟,帶龍孫往外殺來。這八戒舉鈀迎敵,且戰且退,跳出水中。這岸上齊天大聖與七兄弟一擁上前,槍刀亂扎,把個龍孫剁成幾斷肉餅。那駙馬見不停當,在山前打個滾,又現了本象,展開翅,鏇繞飛騰。二郎即取金弓,安上銀彈,扯滿弓,往上就打。那怪急鎩翅,掠到邊前,要咬二郎;半腰裡才伸出一個頭來,被那頭細犬,攛上去,汪的一口,把頭血淋淋的咬將下來。那怪物負痛逃生,徑投北海而去。八戒便要趕去,行者止住道:“且莫趕他,正是窮寇勿追,他被細犬咬了頭,必定是多死少生。等我變做他的模樣,你分開水路,趕我進去,尋那宮主,詐他寶貝來也。”二郎與六聖道:“不趕他,倒也罷了,只是遺這種類在世,必為後人之害。”至今有個九頭蟲滴血,是遺種也。
那八戒依言,分開水路,行者變作怪象前走,八戒吆吆喝喝後追。漸漸追至龍宮,只見那萬聖宮主道:“駙馬,怎么這等慌張?”行者道:“那八戒得勝,把我趕將進來,覺道不能敵他。
你快把寶貝好生藏了!”那宮主急忙難識真假,即於後殿里取出一個渾金匣子來,遞與行者道:“這是佛寶。”又取出一個白玉匣子,也遞與行者道:“這是九葉靈芝。你拿這寶貝藏去,等我與豬八戒斗上兩三合,擋住他,你將寶貝收好了,再出來與他合戰。”行者將兩個匣兒收在身邊,把臉一抹,現了本象道:
“宮主,你看我可是駙馬么?”宮主慌了,便要搶奪匣子,被八戒跑上去,著背一鈀,築倒在地。還有一個老龍婆撤身就走,被八戒扯住,舉鈀才築,行者道:“且住!莫打死他,留個活的,好去國內見功。”遂將龍婆提出水面。行者隨後捧著兩個匣子上岸,對二郎道:“感兄長威力,得了寶貝,掃淨妖賊也。”二郎道:“一則是那國王洪福齊天,二則是賢昆玉神通無量,我何功之有!”
兄弟們俱道:“孫二哥既已功成,我們就此告別。”行者感謝不盡,欲留同見國王。諸公不肯,遂帥眾回灌口去訖。
行者捧著匣子,八戒拖著龍婆,半雲半霧,頃刻間到了國內。原來那金光寺解脫的和尚,都在城外迎接,忽見他兩個雲霧定時,近前磕頭禮拜,接入城中。那國王與唐僧正在殿上講論,這裡有先走的和尚禮仗著膽入朝門奏道:“萬歲,孫豬二老爺擒賊獲寶而來也。”那國王聽說,連忙下殿,共唐僧,沙僧,迎著稱謝神功不盡,隨命排筵謝恩。三藏道:“且不須賜飲,著小徒歸了塔中之寶,方可飲宴。”三藏又問行者道:“汝等昨日離國,怎么今日才來?”行者把那戰駙馬,打龍王,逢真君,敗妖怪,及變化詐寶貝之事,細說了一遍。三藏與國王,大小文武,俱喜之不勝。國王又問:“龍婆能人言語否?”八戒道:“乃是龍王之妻,生了許多龍子龍孫,豈不知人言?”國王道:“既知人言,快早說前後做賊之事。”龍婆道:“偷佛寶,我全不知,都是我那夫君龍鬼與那駙馬九頭蟲,知你塔上之光乃是佛家舍利子,三年前下了血雨,乘機盜去。”又問:“靈芝草是怎么偷的?”
龍婆道:“只是我小女萬聖宮主私入大羅天上靈霄殿前,偷的王母娘娘九葉靈芝草。那舍利子得這草的仙氣溫養著,千年不壞,萬載生光,去地下,或田中,掃一掃即有萬道霞光,千條瑞氣。如今被你奪來,弄得我夫死子絕,婿喪女亡,千萬饒了我的命罷!”八戒道:“正不饒你哩!”行者道:“家無全犯,我便饒你,只便要你長遠替我看塔。”龍婆道:“好死不如惡活。但留我命,憑你教做甚么。”行者叫取鐵索來,當駕官即取鐵索一條,把龍婆琵琶骨穿了,教沙僧:“請國王來看我們安塔去。”那國王即忙排駕,遂同三藏攜手出朝,並文武多官,隨至金光寺上塔。將舍利子安在第十三層塔頂寶瓶中間,把龍婆鎖在塔心柱上,念動真言,喚出本國土地、城隍與本寺伽藍,每三日送飲食一餐,與這龍婆度口,少有差訛,即行處斬,眾神暗中領諾。行者卻將芝草把十三層塔層層掃過,安在瓶內,溫養舍利子。這才是整舊如新,霞光萬道,瑞氣千條,依然八方共睹,四國同瞻。下了塔門,國王就謝道:“不是老佛與三位菩薩到此,怎生得明此事也!”行者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動之物,光乃熌灼之氣。貧僧為你勞碌這場,將此寺改作伏龍寺,教你永遠常存。”那國王即命換了字號,懸上新匾,乃是“敕建護國伏龍寺”。一壁廂安排御宴,一壁廂召丹青寫下四眾生形,五鳳樓注了名號。國王擺鑾駕,送唐僧師徒,賜金玉酬答,師徒們堅辭,一毫不受。這真箇是:邪怪剪除萬境靜,寶塔回光大地明。畢竟不知此去前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荊棘嶺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談詩
話表祭賽國王謝了唐三藏師徒獲寶擒怪之恩,所贈金玉,分毫不受,卻命當駕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兩套,鞋襪各做兩雙,絛環各做兩條,外備乾糧烘炒,倒換了通關文牒,大排鑾駕,並文武多官,滿城百姓,伏龍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眾出城。約有二十里,先辭了國王。眾人又送二十里辭回。伏龍寺僧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見都不肯回去,遂弄個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氣,叫“變!”都變作斑斕猛虎,攔住前路,哮吼踴躍。眾僧方懼,不敢前進,大聖才引師父策馬而去。少時間,去得遠了,眾僧人放聲大哭,都喊:“有恩有義的老爺!我等無緣,不肯度我們也!”
且不說眾僧啼哭,卻說師徒四眾,走上大路,卻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