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作者
廉小天,80後寫手。
文章正文
鎮子很小,有一條老街,青石板鋪的,一塊緊湊著一塊,像說不完的故事。
老街的天空很窄,夏天的時候,大雨將至,天氣總是很悶熱,燕子喜歡貼著地面沉甸甸地飛翔。小時候,沒有電視,也經常停電,每家每戶都有一盞煤油燈,很多時候,我們用它來照亮我們眼前的黑暗。老街的夏夜很熱鬧,大人老人都會搬出家裡的長凳矮凳,搖著蒲扇出來乘涼。老街很長,儘管房子都是土磚木樑結構,陳舊得不成樣子,但是人們的話題總有很多新鮮的事兒,只要夜幕一拉下來,扯談就是老街的人們最常見的消遣方式,譬如七癲婆的事情。
在我開始憶事的時候,表哥考上大學就沒再回過老街,而七癲婆已經是鎮子上家喻戶曉的人物。七癲婆姓周,排行老七,離我們家沒多遠,我不知道七癲婆叫什麼名字,只是聽大人們都叫她七癲婆,我也就很習慣地這樣稱呼她。很多年以後,當我站在淒涼冷落的老街,我猛然發現,很多人不見了,物是人非,我兀自想起那個陽光祥和的下午,我和夥伴們在後山那個廢棄的土房子裡捉迷藏,我看見鄧老五手裡拿著一些紙包糖帶著七癲婆往後山走去。
後山有一片墳場,一般很少有人來,到了傍晚更加顯得陰森和淒涼。小時候的思想比較單純,對墳場的概念很模糊,沒有鬼文化的意識,如果是現在,打死我也不會一個人在快天黑的時候跑到墳場去。鄧老五是鎮裡出名的老單身漢,已經五十多歲了,有一個姐姐嫁了人後就不再管他,其他的兄弟在鬧饑荒的時候餓的餓死,病的病死,唯一的財產就是祖輩給他留下一弄破舊的瓦房,靠在別人的紅白喜事做點雜工維持生計。廢棄的土房子離墳場沒有多遠,我為了讓夥伴們抓破了腦袋也找不到我,於是我就遠遠地繞到墳場一堆麥秸稈里躲了起來。
天天漸漸沉下來,我小心翼翼地躲著,沒有半點聲響,誰也不會知道我躲在這裡,我為自己的隱蔽興奮不已。我藏了很久,夥伴們始終沒有找過來,天開始黑了起來,這時候我發現有人在靠近我,我以為是夥伴們來找我了,踩著秸稈沙沙作響,我一點也不敢吭聲,壓制著自己的呼吸,我想等他們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猛地從秸稈下面蹦出來,把他們嚇一跳。聲音很近,我聽見有人在秸稈堆里打滾,好像氣喘吁吁的樣子。墳場很安靜,我以為是夥伴在吵鬧,於是我大吼一聲,撥開秸稈,跳了出來,我得意地以為我突然出現會把我的玩伴嚇一跳。不過,當我突然出現,那場面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看見那個在打滾的人不是我的夥伴,而是鄧老五。鄧老五光著屁股壓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就好像壓著一張彈簧床,驚怯地彈了起來,屁股一縮,一骨碌地系好了腰帶,頭也不回,如驚弓之鳥,一溜煙消失在墳場,這動作幹練,乾脆,讓我匪夷所思了多年。七癲婆一絲不掛地躺在秸稈堆里,嘴裡含著的糖果溢滿了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我第一次感覺兩腮會熱得發燙,因為眼前這個瘋女人豐腴的身體,存在一些和我自己不同的地方。七癲婆爬了起來,從脫掉的衣服兜里掏出兩個紙包糖痴語著伸手給我說:“喏,喏,糖,好吃。”我沒有接七癲婆給我的糖,轉身就跑了,把空蕩蕩的夜撒在身後,我不知道夥伴們是什麼時候走的,我也不知道鄧老五後來有沒有去墳場找七癲婆。
晚上,我跟母親說我看見鄧老五和七癲婆在墳場的麥秸堆里打滾,還光著屁股。母親狠狠地橫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光著屁股意味著什麼,母親給我呵斥了一頓,讓我以後不要亂跑,我以為我自己做錯了什麼,就不再支聲。過幾天,我把我看見鄧老五光著屁股的事情說給夥伴聽了,當鄧老五來逗我們玩的時候,我們在坪里玩彈珠,爬得滿褲子是灰,鄧老五說:“蚯蚓快鑽到屁眼裡去了啊。”我們格格笑著說:“指你呢,這么大了,還光著屁股打滾。”鄧老五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變得很不高興,後來他把我們叫到一邊,塞給我們一些糖果,說要我們以後不要說他光屁股的事情,就經常買糖果給我們吃,我和夥伴都樂意地答應了,但是紙還是包不住火,訊息不脛而走。
兩個月後,七癲婆的肚子漸漸地大了起來,膨脹起來的肚子就像一個魔咒,讓人無邊的揣測。夏夜的老街,涼爽而又熱鬧,我看見大人們有的搖著蒲扇,有的吸著水煙,有的梳著頭髮,有的翹著個二郎腿,無邊無際地說著大話,開著玩笑。
“鄧老五,過來,七癲婆的肚子是不是你搞大的,有人都看見了。”
“別亂說八道,我何得搞一個癲婆。”
大人們哈哈地笑開了,鄧老五裝作若無其事,大人們便將信將疑地找別的話題扯開了,在我抬頭看鄧老五的時候,鄧老五的眼睛瀰漫了驚怯,白茫茫地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那眼神是羞恥,還是恐懼。之後幾個月鄧老五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早出晚歸,只要哪家有活,哪家就有他忙碌的影子,大家都說鄧老五要掙足了錢準備養老,鄧老五隻是嘿嘿地笑著,並不多言。只是周老爹在街上走的時候,有人總會問七癲婆的肚子怎么大了,是不是被別人哄著睡了。周老爹常會憤怒地說:“睡你媽的逼。”多了幾個人被周老爹罵了,別人就不再多問,但是背著周老爹的時候,七癲婆的肚子仿佛包藏了一個怪胎,刺激了婦人和男人精神生活匱乏下的窺視心理,好奇,不齒和疑惑,好像她或者他的老婆沒被人搞大過肚子似的。
老街的土磚瓦房第二層一般是木樓板的閣樓,有的有個陽台,有的有個臨街的窗戶。小時候我和小妹就睡在閣樓上,床是靠著窗戶的,只要有人經過,就能聽見腳步聲。我常在睡夢中被小妹驚醒,原因是她被活躍在屋頂耗子和貓吵醒,她一醒了就害怕,於是我就成了她最安全的保護者。有一天晚上,我被小妹哭著吵醒,夜安靜得出奇,秋風吹動後山高大梧桐樹,吱呀吱呀。朦朧中我問妹怎么啦,小妹說她聽見有人在哭,她害怕,我沒有理會繼續睡覺。第二天醒來,窗外灑落無限光明,我看見小妹安詳地睡著,眼睛腫腫的。靠著窗戶,我聽見有人在議論,說昨晚聽到了哭泣的聲音。有人馬上就附和說,開始還以為是貓在發春,後來仔細聽確實有人在抽泣,哭得挺嚇人的。我這時才恍惚記得,昨晚小妹也跟說有人在哭,我看看小妹臉上錯亂的淚痕,我知道小妹一定哭了一個晚上,哭到天亮哭累了才安心地睡去。沒想到接下來的幾個晚上,迴蕩在老街那悲傷的嗚咽就像一個夢魘,很多人為此失眠。我和小妹捂在被子裡,不敢作聲,小心翼翼捕捉外面的一舉一動,就連貓在屋頂嬉戲聲音,都會讓小妹驚怯一場。
我以為這哭喪的嗚咽會一直繼續下去,但是小妹突發高燒的那個晚上,嗚咽停止了,戛然而止,沒有半點徵兆,更讓那個殘夜愈加死靜和落魄。我依然記得那天深夜,小妹全身發燙,跟我說她很難受,開始我還沒覺得,就掀開被子讓小妹涼涼,可是小妹依然滾熱不退,我就趕緊下樓叫醒了媽媽。正好父親那天去省城沒有回家,母親急了,把小妹抱下樓,讓我點燃煤油燈,叫醒對門的楊姑姑,就往鎮人民醫院趕去。老街漆黑得見不著五指,快要出街口的時候,我們感覺前面不遠有兩個背影蹣跚移動著,很慢,很黑,很慌張。楊姑姑提著煤油燈走上去,只見一個瘦弱的黑影忽悠一下往後山消失了。順著煤油燈昏黃的光明,我看見七癲婆萎縮在牆角兢兢戰戰,單薄的衣裳掩蓋了伸長到脖子鞭痕,手裡抓著一些紙包糖。七癲婆看見我們,把頭埋進自己的懷抱,糖扔在地上結巴地說:“不敢了,不敢了,糖我不要了。”楊姑姑蹲下去說:“七癲婆呀,你怎么在這裡,你不是被你爸爸鎖在柴房裡么,哪個帶你出來的啊,快回去,不要亂跑,不然你爸爸又要打你了。”母親擔心小妹的高燒,沒有過多關心七癲婆,就催楊姑姑走,只是很憐憫地說了句:“怎么得了喔,七癲婆你怎么穿這點衣服啊。”昏黃的光明,搖曳在狹窄而黑黢黢的老街,漸行漸遠,我回頭向蜷縮在地上的七癲婆看了一眼,我好像看見鄧老五攙扶著七癲婆慢慢地走出街口。黑夜在我眼前勾畫出很多幻象,我不敢確定是不是鄧老五,煤油燈的光明只能映照眼前的黑暗,母親和楊姑姑急促的呼吸讓我知道小妹的高燒確實很嚴重。
天亮以後,小妹的高燒退了,我們回到老街,只見人們嘰嘰喳喳地圍在一起,我感覺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一樣。有人在哀嘆:“何得了喔,何得了喔。”我鑽進人群,看見七癲婆趴在一個蓋著蓆子的人身上,傷心地哭泣著,手裡還是攥著紙包糖,單薄的衣裳下,她圓脹起來的肚子好像有蠕動的跡象。蓆子上沾滿了血跡,斜著光線,我看到鄧老五瘦弱的身骨。楊姑姑無比心酸地驚訝:“昨晚好像看見鄧老五在街口往後山溜了,不敢確定,沒想到他今天就死了。”把鄧老五抬回來的人說:“天剛擦亮的時候,有人看見在離鎮子五里遠的國道上,鄧老五攙扶著七癲婆走著,後來轉彎地方奔出一輛貨車,鄧老五敏捷地把七癲婆推到馬路邊,而自己被車子撞飛了,由於車子太快,跑了,看不清車牌號。”疑惑,哀嘆,悲傷的聲音頓時爆炸開了,有人說七癲婆肚子裡的野種肯定是鄧老五的,有人鄧老五想帶七癲婆私奔給他家繼香火,還有人說晚上看見黑白無常守在街口……說到最後,人們總算解開一個謎團,七癲婆肚子裡的種一定是鄧老五的,反而沒有興趣追問撞死鄧老五的肇事者。周老爹後來又打又踢把七癲婆拖了回去,七癲婆掙扎著抖落一地的錢,一角的,兩塊的,人們面面相覷,這才明白鄧老五勤快攬活的原因。周老爹把錢抓起來,塞在自己的兜里,誰也沒去揀,也不敢去揀。
周老爹還是讓七癲婆把孩子生了出來,人們都說像鄧老五,後來又聽見人說,孩子不像鄧老五,因為有人看見和七癲婆曾和別的癲子搞在一起,各種說法很多,七癲婆肚子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注定來歷不明,就像老街的青石板不知道被多少人踩過。自從鄧老五死後,七癲婆徹底的瘋了,被遺棄在鄧老五的老屋裡,破舊的瓦房邋遢骯髒,臭氣熏天。七癲婆就像個幽靈一樣,隨時都會出現在鎮子裡的某個角落,許多個深夜,我不知道七癲婆會蜷縮在哪家門口,但我總會聽見有種嗚咽遺落在老街,像丟了伴的瘦貓,孤獨和蕭索,很深,很痛。多年以後,我回到老街,白駒過隙,人去巷空,每當黑夜,老街卻比以前點煤油燈的時候更加漆黑,和淒落。有人跟我說過,七癲婆叫周如月,讀書的時候,人長的很漂亮,有很多人追她,後來由於聯考落榜,周老爹失手把她一棒子打癲了。
大學畢業以後,我去看望在省城工作的表哥,在表哥家裡我們聊了很多,聊到老街,聊到鎮子上的親戚朋友,當聊到七癲婆的時候,表哥的眼睛突然變得濕潤,我想表哥肯定是為七癲婆的遭遇感到心酸。後來,我在表哥的書房裡看到一本出版年代已久的《紅樓夢》,裝裱已經泛黃,我信手翻了翻,一張黑白的相片掉地上,我拾起一看,心猛地被揪了一下,我恍若明白了很多事情。照片中周如月靠著表哥的肩膀,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跡:青青子衿,悠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