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
畫面上站著的是我,坐著的是邢慶仁。
邢慶仁是一位畫家。
我們曾一起在深圳何香凝美術館辦過書畫展,展名叫《長安男人》,實在是長安城裡兩個最醜陋的男人。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家庭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有各自的不幸,其實人的長相也是這樣,美人差不多一個模式,醜人之間的醜的距離卻大了,我倆就是證據。
和邢慶仁來往頻繁始於二十世紀之末,到現在差不多已四年。四年里幾乎每禮拜見一次,我還沒有發現他有什麼大的毛病,友誼日漸堅剛。我想了想,這是什麼原因呢?可能我們都是乏於交際,忠厚老實,在這個太熱鬧的社會裡都一直孤獨吧。再是,我也總結了,做朋友一定得依著性情,而不是別的目的,待朋友就多理解朋友,體諒朋友,幫助朋友,不要成為朋友的拖累。中國十多億人,我也活了近五十年,平日交往的也就是七八個人的小圈子,這個小圈子且隨著時間不斷地在變換,始終下來的才是朋友。那些在階級鬥爭年月里學會了給他人掘坑的人,那些太精明聰明的人,那些最能借勢的人,我是應付不了,吃些虧後,就蕭然自遠了。人的生活就是扒吃扒喝和在人群里扒著友誼的過程,所以,我畫下了這幅畫。
這樣的畫我同時畫了兩幅,一幅慶仁索要了去,一幅就掛在我的書屋。慶仁那天取畫的時候,說他讀了一本書,書上有這樣一句話:窮人容易殘忍,富人常常溫柔。
“這話當然不僅指經濟上的窮與富,”他說,“你想想,事業上,精神上,何嘗不是這樣呢?”
我想了想,就笑了。
繪畫
認識鄭全鐸是在二○○○年,我們一起走絲綢之路。平日做朋友,甚或只有個榮辱問題,而出了遠門卻成了生死之約,大家就推選鄭全鐸為團長。開著了一輛車,一個月在青藏高原上奔波,團長是最辛苦的,早晨總是第一個起床,晚上又是最後一個睡覺,臉本來黑,現在越發黑了,又愛出汗,又要拿紙巾擦,常常紙屑就粘在下巴上。每次車一上路,我畫個佛像放在車窗前,就睡著了,一個睡著很快傳染得大家都睡著了。他是不敢睡的,要坐到駕駛室給司機遞煙、說話,不時叮嚀開慢些,再慢些。當我們到了一個地方,尋著飯館吃飯了,他就歪著頭在椅子上打盹。我說:“老鄭,老鄭”,叫他吃飯,他會忽地醒來,說:“啥事,啥事?”一臉的警覺。
從絲綢之路回來,我和鄭全鐸來往就非常多了,似乎走了一趟絲綢之路就像是上了一次老山前線,我們成了戰友。他是個很矛盾的人,作為一個軍人,甚至當過了中國王牌師的副參謀長,卻骨子裡好文。他穿上軍裝的時候,威武莊嚴,你不敢隨便和他開玩笑,但脫下軍裝了,一坐下來他就碼褲腿,和我一樣,時不時就露出鄉下人的習氣。我們談起鄉下事,談起最多的事是沒有飯吃。我說我卻是個乖娃,我媽上地前把我放在門墩上,她從地里回來了我還在門墩上坐著。他說他那時在村里是“惹不起”,每次他要什麼大人就得給,不給,他就倒在地上哭,哭死了。他是渭河北岸人,厚肉大臉,看起來抽笨,但道數清楚,極具智慧,大場面小場面,能撐起,能控制,拿捏得非常好。他話不多,卻詼諧,已經是很尷尬的事了,經他一詼諧,二兩撥千斤,沒事了。
人這一生,其實是不斷覓尋朋友的過程。有些朋友是好人,但沒趣,交往著太累,有些朋友有趣,做人卻沒有底線,交往就不會長久。鄭全鐸身上有一種豪氣又才情漾溢,相處可靠而快樂。一位部隊的首長對我說:“你結交鄭全鐸著好,他是個有責任心的人,可以託付大事。”
就這么交往著,我有事找他,他有事找我,一塊去秦嶺望春,一塊去吃羊肉泡,有一天他突然說他要畫畫呀。雖然他交往著許多畫家,我也在業餘畫畫,但如果他說他乾別的事,我一點也不吃驚,而他說他要畫畫,卻大出我的想像。我當時笑了笑,沒有在意,沒想過了幾天他真的拿了幾張畫,畫得竟然有模有樣。我說: “好,有前途!”他說:“你就是說謊,我也當真的哩!”他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像瘋了一樣,每次來都拿一捲兒畫,來了就逼你評說。我當然要鼓勵,但他的畫越畫越好,進步之神速令我驚訝,我就不敢敷衍了,正兒八經地指出哪張好,又正兒八經地指出哪張不好,然後商討我們各自對繪畫的體會。我在年輕的時候學寫作,凡是朋友來,就逼著朋友聽我念文章,鄭全鐸快五十的人了,畫起畫來比我還痴,在相當的時間裡,他只要給我打電話,我就說:壞了,又得看他的畫了!
他的畫和我的畫一樣,筆墨是欠缺的,或許他看見我在畫畫,知道畫還可以這樣畫,就勇敢了,畫的比我更野更怪。有一位官員嘲笑我們是半路出家,我們反駁說:你當官更是半路出家!我們當然清楚我們的不足,也在不斷地熟練我們的筆墨,但我們更在當今普遍把筆墨當作繪畫目的的情況下發展我們的長處。我們的作畫純粹是興趣,有生命的快樂,而不是去為了展覽和獲獎,也不是為了賣錢或揚名,畫了就在自己的牆上掛著,所以從不論紙張大小,不顧及那么多的清規戒律,一任恣肆得意。他的畫極具原創性,題材、構圖和用筆上有他鮮明的個性。我說過他的畫有草莽之氣,這不是貶低,我欣賞的是那一種激情,它雖不儒雅,但大氣張揚,生而硬,絕不平庸。我也琢磨過他的畫風是怎么形成的?當然一是生存的環境,他是渭北人,又數十年的軍旅生活,性格里沉澱了沉雄,再是他接觸的範圍廣,求教的名家多。他的繪畫沒有俗氣,又痴愛和勤奮,以現在進步的勢頭看,我是很看重他的。
今天我又到他的家中,他的雙胞胎兒子都在大學讀書,沒有回來,他妻子安靜地在一張桌上寫楷書,那楷書堪稱一流;而他則在另一張桌連呼帶叫地畫他的畫,顏料弄得滿桌都是。我來又鼓勵他出畫冊的事,他還是下不了決心。剛才他還戲謔妻子:“我真佩服你,你就那么一點兒才氣卻下這么大的功夫,我實在是不珍惜我了!”這陣卻說:“真的能出嗎?”我說:“怎么不能出?出上一本冊子權當是向關愛你的朋友們的一次繪事匯報么!”所以,我們給這本冊子定名為:繪報。
藏者
我有一個朋友,是外地人。一個月兩個月就來一次電話,我問你在哪兒,他說在你家樓下,你有空沒空,不速而至,偏偏有禮貌,我不見他也沒了辦法。
他的臉長,顴骨高,原本是強項角色,卻一身的橡皮,你誇他,損他,甚至罵他,他都是笑。這樣的好脾氣像清澈見底的湖水,你一走進去,它就把你淹了。
我的缺點是太愛吃茶,每年春天,清明未到,他就把茶送來,大致吃到五斤至十斤。給他錢,他是不收的,只要字,一斤茶一個字,而且是單紙上寫單字。我把這些茶裝在專門的冰櫃里,招待天南海北的客人,沒有不稱道的,這時候,我就覺得我是不是給他寫的字少了?
到了冬天,他就穿著那件寬大的皮夾克來了,皮夾克總是拉著拉鏈,從裡邊掏出一張拓片給我顯派。我要的時候,他偏不給,我已經不要了,他卻說送了你吧,還有同樣的一張,你在上邊題個款吧。我題過了,他又從皮夾克里掏出一張,比前一張更好,我便寫一幅字要換,才換了,他又從皮夾克里掏出一張。我突然把他抱住,拉開了拉鏈,裡邊竟還有三四張,一張比一張精彩,接下來倒是我寫好字去央求他了。整個一晌,我愉快地和他爭鬧,待他走了,就大覺後悔,我的字是很能變作錢的,卻成了一頭牛,被他一小勺一小勺巧妙著吃了。
有一日與一幫書畫家閒聊,說起了他,大家竟與他熟,都如此地被他打劫了許多書畫,罵道:這賊東西!卻又說:他幾時來啊,有一月半不見!
我去過他家一次,要瞧瞧他一共收藏了多少古董字畫,但他家裡僅有可憐的幾張。問他是不是做字畫買賣,他老婆抱怨不迭:他若能存一萬元,我就燒高香了! 他就是千辛萬苦地採買茶葉和收集本地一些碑刻和畫像磚拓片到西安的書畫家那兒嘻嘻哈哈地換取書畫,又慷慷慨慨地分送給另一些朋友、同志。他生活需要錢卻不為錢所累,他酷愛字畫亦不做字畫之奴,他是真正的字畫愛好者和收藏者。
真正的愛好者和收藏者是不把所愛之物和藏品藏於家中而藏於眼中,凡是收藏文物古董的其實都是被文物古董所收藏。人活著最大的目的是為了死,而最大的人生意義卻在生到死的過程。朋友被朋友們罵著又愛著,是因了這個朋友的真誠和有趣。他姓譚,叫宗林。
推薦馬河聲
我曾給王×推薦過馬河聲,王×沒有回音;我又給張××推薦過馬河聲,張××說他們研究研究,但也沒有了下文。我只得向您推薦馬河聲了。您上任後,我與您約定我絕不以私人事麻煩您,可馬河聲不是我的親戚。也不是同鄉、同學。如果再不向您推薦,馬河聲的問題在這個城市裡可能永遠得不到解決,而我若不推薦,馬河聲則不會再有人肯推薦。因為馬河聲是個窮人,沒有城裡戶口,沒有工作單位,甚至三十六歲了,還沒有娶妻成家。五年前我認識了馬河聲,我那時四十三歲,他三十一歲,我們的屬相都為龍,我正好大他一輪,我驚嘆他是個人才,我們就親近起來。數年的交往,馬河聲從未在我面前唉聲嘆氣,知道我與您的關係也從未懇求過我向您提出他的困境。我們相處只是談藝術,或展紙寫字作畫,每到吃飯時他就走了,他拒絕我的吃請,因為吃請了就要請吃,他沒錢邀我去酒樓。但我接受過他兩次從家鄉帶來的花饃,他是比他母親親自做的,夏天最熱的時候送給我一盤冰淇淋,那是用鋼筆畫在一張紙上寄我的。我不推薦他,馬河聲依然是馬河聲,但我不推薦他,我的良知卻時時受到譴責。從年齡和社會閱歷上講我當然算他的老師,從書畫藝術的修養上他卻應該稱作是我的老師。我在二十五歲時就有了工作,生計問題基本解決,幾十年衣食無憂,一心搞寫作方有了今日成就。馬河聲十多歲進城,十六七年是漂泊不定,為生計奔波,直接影響著他的藝術的成功。偌大的城裡,多一個領公家薪水的人並不可能使城市貧困,但少一個藝術天才往往使城市顯得空曠。多少單位人浮於事,到處的廟裡有不撞鐘的和尚,卻有人才不去聘用,有天才難發展。我不推薦馬河聲,我愧於我身在文化藝術的行當里,也懷疑我心胸狹窄嫉賢妒能,而推薦於您,您若以為區區小事,從抓政治和經濟工作太忙將此事束之高閣或忘於腦後,世人如果知道又會影響到您的聲譽,損害您的形象。我了解馬河聲而不推薦馬河聲,您過後知道了馬河聲的事又定要怪我,我給您推薦馬河聲就鄭重其事地向您推薦,所以不邀您出來吃飯,也不口頭敘說,特意寫成此信。那么,您就繼續往下看,我說說馬河聲的具體情況了。
馬河聲是渭北合陽人。合陽地處高寒,缺水少雨,主產小麥玉米,人多剛硬厚重。馬河聲卻性情浪漫,機敏能言。他初學楷書,秀美溫潤有江南習氣,一出道就在行當內聲譽鵲起,這也是他能在古城裡生存下來的原因。至後,又開始習畫,悟性頗高,所臨明清小品,幾乎與真跡難以分辨。若以如此手藝應酬各種社會活動,馬河聲絕對可以做個囊中有物、出入有車,一頭長髮滿臉清高之士了,但馬河聲卻突然在一個夜裡撕毀了舊時所有作品。他來告訴我,他的天性里確實有秀的成分,而在一片讚揚中單一發展下去,是難以成就大作品的。他的這次改變,使許多人難以接受,卻讓我振奮不已!我鼓呼了他的豪華志向,也告訴他或許他是一棵丁香,但生在渭北,寬博深厚的人文環境蒼涼渾茫的生存態勢,丁香已經不再纖弱,若再有意識地增長自己的雄沉,又會成為大的喬木。雄而無秀則枯,秀而無滑則弱,能清醒地認識自己,及時調整自己,我對馬河聲從此多了一份敬畏。
如今的書壇畫壇魚龍混雜,且到處是圈起來的圍牆籬笆,僅瞧瞧他們的名片,足以被其頭銜嚇倒,但若去看看那些展覽,你悲哀的並不是這些“藝術家”,而要浩嘆些這個時代的荒蕪來了。書畫,尤其書法,原本是由實用而演變過來的藝術,古人恐怕是沒有專門的書法家的,現在書寫工具改變,僅僅以能用毛筆寫字就稱之為書法家,他們除了寫字就是寫字,將深厚的一門藝術變成了雜耍。正是基於對現狀的不滿,我們一批作家、學者和教授組織了一個民間性的書畫社團,起名為“太白書院”,馬河聲就在其中。馬河聲雖不是作家、學者和教授,卻長期與作家、學者、教授在一起,他也寫作過許多文章,憑著他的年輕和熱情,每次活動都是積極的策劃者和組織者。更有難得的一點,他是出色的鼓動家,大家在創作時,他在旁極力煽情,往往是現場氣氛輕鬆活躍,使創作者自信心大增,以至使大家在寫字畫畫時總叫喊:河聲,河聲,你快來!
馬河聲的書畫藝術已經相當的出色,但中國書畫歷來重視名人,馬河聲的書畫,說真的沒有我的書畫賣得好。每當我們在一起,外人只買我的字畫,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有人嚴厲地批評馬河聲不迎合市場,那就一直窮困潦倒吧。馬河聲終不動心,他說:名人都是從未名而有名的,書畫能走向市場的有政壇上的書畫家,有從事別的藝術門類的書畫家,但也有純以書畫成為大家的書畫家,我既然純搞書畫以來未成大名,那是我的作品還不行的原因。他坦然地面對著永恆和沒有永恆的局面,潛心創作。他租住了一間很破舊的房子,購買的書沿著四堵牆往上壘,而讓我題寫了齋名:養馬池。夏天裡我去過一次養馬池,房間熱得像蒸籠,沒有空調,一台電扇已經不能搖頭,他只穿了一件褲頭在揮汗作畫,而茶几上零亂地擺著碗筷茶缸和速食麵。我見此情景,感慨良久,想中外書畫史上,有多少奇才在出道時十分艱難,卻總有些富豪有意購買包裝,將其推入市場。但是,現在能看出馬河聲潛力的人不多,能看出的如我,卻不是富豪,我只能今日以二百元買他一隻《塞烏》、明日五百元買他一幅《山水小品》,這點零錢又能買幾頓飯幾刀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