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武承休,遼陽人[1]。喜交遊,所與皆知名士。夜夢一人告 之曰:“子交遊遍海內,皆濫交耳。惟一人可共息難,何反不識?”問:“何人?”曰:“田七郎非與?”醒而異之。詰朝,見所與游,輒問七郎。 客或識為東村業獵者。武敬謁諸家,以馬棰撾門。未幾,一人出,年二十餘,貙目蜂腰[2],著膩帢[3],衣皂犢鼻[4],多白補綴。拱手於額而問所自。武展 姓氏;且托途中不快,借廬憩息。問七郎,答曰:“我即是也。”遂延客人。 見破屋數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蛻[5],懸布楹間,更無杌榻可坐。 七郎就地設皋比焉[6]。武與語,言詞樸質,大悅之。遽貽金作生計,七郎不 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頃將還,固辭不受。武強之再四。母龍鍾而 至[7],厲色曰:“老身止此兒,不欲令事貴客!”武慚而退,歸途展轉,不 解其意。適從人於舍後聞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 適睹公子,有晦紋[8],必罹奇禍。聞之:受人知者分人憂,受人恩者急人難。 富人報人以財,貧人報人以義。無故而得重賂,不祥,恐將取死報於子矣[9]。” 武聞之,深嘆母賢;然益傾慕七郎。
翼日,設筵招之,辭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飲。七郎自行酒,陳鹿脯[10].殊盡情禮。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歡。贈以金,即不受。武托 購虎皮,乃受之。歸視所蓄,計不足償,思再獵而後獻之。入山三日,無所 獵獲。會妻病,守視湯藥,不遑操業。浹旬[11],妻淹忽以死。為營齋葬[12], 所受金稍稍耗去。武親臨唁送,禮儀優渥。既葬,負弩山林,益思所以報武, 而迄無所得。武探得其故,輒勸勿亟。切望七郎姑一臨存[13];而七郎終以 負債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舊藏,以速其來,七郎檢視故革,則蠹蝕殃敗[14],毛盡脫,懊喪益甚。武知之,馳行其庭,極意慰解之。又視敗革,曰:“此亦復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軸鞟出[15],兼邀同往。七郎不可, 乃自歸。七郎念終以不足報武,裹糧入山[16],凡數夜,得一虎,全而饋之。 武喜,治具,請三日留。七郎辭之堅。武鍵庭戶,使不得出。賓客見七郎朴 陋,竊謂公子妄交,而武周旋七郎,殊異諸客。為易新服,卻不受;承其寐 而潛易之,不得已而受之。既去,其子奉媼命,返新衣,索其敝裰[17]。武 笑曰:“歸語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襯矣[18]。”自是,七郎日以兔鹿相貽[19], 召之即不復至。武一日詣七郎,值出獵未返。媼出,門語曰[20]:“再勿引 致吾兒[21],大不懷好意!”武敬禮之,慚而退。
半年許,家人忽白:“七郎為爭獵豹,毆死人命,捉將官里去。”武大 驚,馳視之,已械收在獄。見武無言,但云:“此後煩恤老母。”武慘然出, 急以重金賂邑宰;又以百金賂仇主。月余無事,釋七郎歸。母慨然曰:“子 髮膚受之武公子[22],非老身所得而愛惜者矣。但祝公子終百年無災患[23], 即兒福。”七郎欲詣謝武,母曰:“往則往耳,見公子勿謝也。小恩可謝, 大恩不可謝。”七郎見武;武溫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鹹怪其疏;武喜其 誠篤,益厚遇之。由是恆數日留公子家。饋遺輒受,不復辭,亦不言報。 會武初度[24],賓從煩多,夜舍屨滿[25]。武偕七郎臥斗室中,三仆即 床下藉芻藁。二更向盡,諸仆皆睡去,兩人猶剌剌語[26]。七郎佩刀掛壁間, 忽自騰出匣數寸許[27],錚錚作響,光閃爍如電,武驚起,七郎亦起,問:“床下臥者何人?”武答:“皆廝仆。”七郎曰:“此中必有惡人。”武問 故,七郎曰:“此刀購諸異國,殺人未嘗濡縷[28]。迄今佩三世矣。決首至千計[29],尚如新發於硎[30]。見惡人則鳴躍,當去殺人不遠矣。公子宜親 君子,遠小人,或萬一可免。”武頷之。七郎終不樂,輾轉床蓆,武曰:“災 祥數耳,何憂之深?”七郎曰:“我諸無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 遽至此?”七郎曰:“無則便佳。”蓋床下三人:一為林兒,是老彌子[31], 能得主人歡;一僮僕,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應,最拗拙,每因細事 與公子裂眼爭,武恆怒之。當夜默念,疑必此人。詰旦,喚至,善言絕今去。 武長子紳,娶王氏。一日,武他出,留林兒居守。齋中菊花方燦。新婦意翁 出,齋庭當寂,自詣摘菊。林兒突出勾戲。婦欲遁,林兒強挾入室。婦啼拒, 色變聲嘶。紳奔入,林兒始釋手逃去。武歸聞之,怒覓林兒,竟已不知所之。 過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務皆委決於弟。武以同袍義[32],致書索林兒,某弟竟置不發。武益恚,質詞邑宰[33]。勾牒雖出[34], 而隸不捕:宮亦不問。武方憤怒,適七郎至。武曰:“君言驗矣。”因與告。 七郎顏色慘變,終無一語,即徑去。武囑乾仆邏察林兒[35]。林兒夜歸,為 邏者所獲,執見武。武掠楚之。林兒語侵武。武叔恆,故長者,恐侄暴怒致 禍,勸不如治以官法。武從之,縶赴公庭,而御史家刺書郵至[36];宰釋休 兒,付紀綱以去[37]。林兒意益肆,倡言叢眾中[38]誣主人婦與私。武無奈 之,忿塞欲死。馳登御史門,俯仰叫罵[39]。里舍慰勸令歸。逾夜,忽有家 人白:“林兒被人臠割[40],拋屍曠野間。”武驚喜,意稍得伸。俄聞御史 家訟其叔侄,遂偕叔赴質。宰不聽辨,欲笞恆。武抗聲曰:“殺人莫須有[41]! 至辱詈紳,則生實為之,無與叔事。”宰置不聞。武裂眥欲上,群役禁捽之。 操杖隸皆紳家走狗[42],恆又老耄,數未半[43],奄然已死。宰見武叔垂斃, 亦不復究。武號且罵,宰亦若弗聞也者。遂舁叔歸,哀憤無所為計。因思欲 得七郎謀。而七郎更不一弔問[44]。竊自念: 待七郎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殺林兒必七郎。轉念:果爾,胡得不謀,於是遣人探索其家,至則扃鐍寂然,鄰人並 不知耗。一日,某弟方在內廨[45],與宰關說。值晨進薪水[46], 忽一樵人至前,釋擔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47],刃 落斷腕;又一刀,始決其首。宰大驚,竄去。樵人猶張皇四顧。 諸役吏急闔署門,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剄死。紛紛集認,識者知 為田七郎也。宰驚定,始出復驗。見七郎僵臥血泊中,手猶握刃。 方停蓋審視,屍忽崛然躍起,竟決宰首,已而復踣。衙宮捕其母、 子,則亡去已數日矣。武聞七郎死,馳哭盡哀。鹹謂其主使七郎。 武破產夤緣當路[48],始得免。七郎屍棄原野三十餘日,禽犬環 守之。武取而厚葬。其子流寓於登[49],變姓為佟。起行伍,以 功至同知將軍[50]。歸遼,武已八十餘,乃指示其父墓焉。
異史氏曰:“一錢不輕受,正一飯不敢忘者也[51]。賢哉母 乎!七郎者,憤未盡雪,死猶伸之,抑何其神?使荊卿能爾[52], 則千載無遺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補天網之漏[53],世道茫茫,恨 七郎少也[54]。悲夫!”
注釋
[1]遼陽:清代州名,治所在今遼寧省遼陽市遼陽縣。
[2]貙(chū初):獸名。《爾雅·釋獸》:“似。”《注》:“今虎也, 大如狗,文如。”
[3]膩帢(qià恰):滿是油污的便帽。帢,圓形便帽。又,即“膩顏”,見《世 說新語·輕詆》。
[4]皂犢鼻:黑色遮膝圍裙。犢鼻,即“犢鼻”,圍裙。
[5]狼蛻:狼皮。蛻,蟬、蛇之類的脫皮,這裡指獸皮。
[6]皋比:虎皮。《左傳·莊公十年》:“自雩門竊出,蒙皋 比而先犯之。”《注》:“皋比,虎皮也。”
[7]龍鍾:形容衰老、行動不便。
[8]晦紋:主有晦氣的紋理;此為舊時相者之言。晦,晦氣,倒霉。
[9] 死報:以死相報。
[10]脯:乾肉。
[11]浹旬:過了十天。浹,周匝,圓滿。旬,十天。
[12]齋葬:祭祀與葬埋。齋,齋祭。
[13]臨存:看望。
[14]殃敗:敗壞。殃,敗也,見《廣雅·釋詁》。
[15]軸鞟(kuó括):起皮革。鞟,去毛的獸皮。
[16]裹糧:攜帶乾糧。
[17]敝裰:破衣。
[18]履襯,做鞋用的襯褙。
[19]貽:贈送。
[20]門:猶“閭”,兩人倚門對語。《公羊傳·成公二年》:“相與閭 而語。”何休《注》,“閭,當道門。閉一扇,開一扇,一人在外,一人在 內,曰閭。”
[21]引致:招引。
[22]髮膚受之武公子,猶言武公子為再生父母。髮膚,代指身體。《孝 經·開宗明義章》:“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23]終百年,猶言終生。
[24]初度:生日。《離騷》:“皇覽揆余於初度兮。”
[25]夜舍屨(jù具)滿:留客過夜的館舍,住滿了人。夜舍,館舍、客 舍。屨,履,漢以前稱屨。古代席地而坐,賓客人室脫鞋就席。屨滿,猶客 滿。
[26]剌剌:象聲詞。此指話多不停。
[27]匣:此指刀鞘。
[28]未嘗濡縷,意謂刀過頭落,血尚不及沾衣。《史記·刺客列傳》謂 荊軻所用匕首,“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濡縷,沾濕衣服。
[29]決首:斬首。
[30]新發於硎;新從磨石上磨過。語出《莊子·養生主》。硎,磨刀石。
[31]老彌子,指久受寵愛的孌童。彌子,春秋時衛靈公的幸臣彌子瑕。 他曾假託君命,駕靈公車外出,又曾把自己吃過的桃子給靈公品嘗。靈公不 但不予責怪,反而更加寵信。見《韓非子·說難》。
[32]同袍義:同事的情誼。《詩·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 袍。”袍,長衣,類似後來的斗篷,軍人行軍時,日以當衣,夜以當被。義, 情誼。
[33]質詞邑宰:具狀請縣令審理。質,評斷。
[34]勾牒:拘捕犯人的公文。
[35]乾仆:幹練的僕人。
[36]刺書;書信。《釋名·釋書契》:“書曰刺,書以筆刺紙簡之上也。”
[37]紀綱:管家;奴僕之管領者。語出《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38]倡言:揚言。叢眾:人群。
[39]俯仰:意謂指天劃地。
[40]臠割:碎割。臠,割成肉塊。
[41]殺人莫須有:意謂說我殺人,這是誣陷。南宋秦檜陷害岳飛,獄成, 韓世忠不平,質問秦檜。檜曰,“飛子云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莫須有。” 世忠怫然曰:“相公,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紹 興十一年》。莫須有,兩可之言。俞正燮《癸巳存稿·岳武穆獄論》:“莫 須有者,莫、一言也,須有、一言也;檜遲疑之,又言有之。世忠截其語而 合之,以詆檜之妄。”
[42]操杖隸:執行杖刑的衙役。
[43]數:指杖刑的杖數。封建宮衙施杖刑時,審訊者確定杖數後,從公 案筒中抽擲地,施刑者按照分付的數目施刑。
[44]弔問:慰問。
[45]內廨:官署的內舍。廨,官署房舍的通稱。
[46]薪水:柴草和水。
[47]格:拒;抵擋。
[48]夤緣當路:通過關係,賄賂當權者。
[49]登:登州,明清時為府,府治在今山東省牟平縣,後遷至蓬萊縣。
[50]同知將軍,猶言副將軍,同知,佐貳官秩。
[51]一飯不敢忘:漢代韓信,少年貧困,曾釣魚於淮陰城下,接受漂母 贈食。後來,韓信為楚王,不忘一飯之德,酬謝漂母千金。見《史記·淮陰 侯列傳》。
[52]荊卿:指荊軻。荊軻曾奉燕太子丹之命刺秦王,不中,被秦王所殺。 見《史記·刺客列傳》。
[53]“苟有其人”二句:意謂如果多有幾位像田七郎這樣的人物,將可 以彌補天道懲惡的疏漏。天網,上天設定的羅網,喻天道的制裁;語出《老 子》:“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54]“世道茫茫”二句:意謂社會黑暗,只恨像田七郎這樣的人太少了。 茫茫,昏暗不明。
譯文
武承休,是遼寧遼陽縣人。他喜歡結交朋友,所交往的都是些知名人物。一天夜裡,夢見一個人告訴他說:“您的朋友遍天下,都是濫交。惟有一人可以和您共患難,怎么反而不去結識呢?”武承休問道:“他是誰呀?”那人說:“不就是田七郎嗎?”武承休醒來感到很奇怪。第二天早晨,他見到朋友們,就打聽誰是田七郎。朋友中有人認得田七郎是東村一個打獵的。武承休便尋訪到田家,用馬鞭子敲門。不多時,有個人出來,年紀二十多歲,生得虎目蜂腰,戴著一頂滿是油污的便帽,穿著黑色的犢鼻褲,上面有很多白補丁。他拱手齊眉問客人從哪裡來。武承休說出自已的姓名;並假託路上不舒服,要借間房子暫時休息一下。他打聽誰是田七郎,七郎回答說:“我就是。”於是引著武承休進了家門。武承休見院內有幾間破屋,用木岔支著牆壁。進了一間小屋,看到一些虎皮、狼皮懸掛在柱子上,也沒有板凳椅子可坐。七郎就地鋪虎皮代替座位。武承休和他談起話來,聽他的言語很樸實,非常喜歡他。立即送給他一些銀子,讓他過日子用。七郎不接受,武承休硬是給他。七郎接過銀子去告訴母親。不一會兒又拿回來還給了武承休,堅決推辭不收。武承休強讓了好多次,他還是不收。這時田母老態龍鍾地來到,很嚴厲地說:“老身只有這一個兒子,不想叫他侍奉貴客!”武承休很羞慚地退了出來。在回家的路上,武承休反覆地想來思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恰好隨從的僕人在屋後聽到了田母說的話,於是便告訴了他。起初,七郎拿著銀子去告知母親,田母說:“我剛才看見公子,臉上帶有晦氣紋理,必定要遭奇禍。豈不聞:受人知遇的要分人憂,受人恩惠的要急人難。富人報答人用財,貧人報答人用義。無故得到別人厚贈,不吉利,恐怕是要讓你以死相報啊。”武承休聽到這些話,深深讚嘆田母的賢能,然而也越加傾慕七郎。第二天,武承休設筵邀請田七郎,七郎推辭不來。武承休便到七郎家,坐在屋裡要酒喝。七郎親自為他斟酒,端上鹿肉干,很盡情禮。過了一天,武承休又邀請答謝他,七郎這才來了。兩人親密融洽,非常高興。武承休又贈送他銀子,七郎就是不收。武承休藉口購買他的虎皮,七郎才收下了。七郎回家看了看所存的虎皮,計算了一下,抵不上武承休的銀子數,想再獵到虎皮而後獻給他。可是進山三天,毫無獵獲。又遇上妻子有病,需要看護熬藥,也來不及再去打獵。過了十天,妻子忽然病重死去。為了料理祭祀和喪葬,拿回來的銀子逐漸花光了。
武承休親自來弔唁送殯,拿來的禮儀很豐厚。葬事處理完了,七郎帶上弓箭進了山林,更想獵到虎以報答武承休,然而最終還是一無所獲。武承休知道後,就勸他不用急,懇切地希望七郎能來看望他;而七郎始終認為欠武承休的債,感到遺憾,不肯來。武承休於是先向他索要家存的虎皮為藉口,好讓七郎快點來。七郎查看原先所存的虎皮,已被蠹蟲蛀壞,上面的毛也都脫落了,心情愈加懊喪。武承休知道了,騎馬來到七郎家裡,極力安慰勸解他。又看了看壞了的皮革,說:“這樣更好,我所想要的皮,本來就不用毛。”於是捲起皮革拿出門,並邀請他一同前去。七郎不同意,武承體只得自己回家。七郎想,這樣終歸不足以報答武承休,便帶上乾糧進了山。過了幾夜獵獲了一隻虎,把它完整地送給了武承休。武承休大喜,治辦了酒筵,請七郎留住三天。七郎推辭得很堅決。武承休鎖上了院子的大門,使他無法出去。賓客們見七郎衣著質樸簡陋,暗地裡都說武公子亂交朋友。而武承休應酬照顧七郎,比對其他的賓客都周到得多。他為七郎換新衣,七郎不接受;只好乘七郎睡覺時偷偷地把衣服換了,七郎沒辦法只好穿上了。七郎回家以後,他的兒子遵照祖母的吩咐,給武家送回了新衣,並索要父親的破衣服。武承休笑著說:“回去告訴你祖母,舊衣已拆作鞋襯了。”從此以後,七郎每天都把獵獲的兔、鹿贈送給武承休,但武承休請他時,卻再也不去了。武承休有一天到七郎家裡去,正遇七郎外出打獵還沒回來。田母出來,倚著門對他說:“請你不要再來招引我的兒子了,大不懷好意!”武承休恭恭敬敬地向田母行了個禮,很羞慚地走了。過了半年多,家人忽然告訴武承休說:“田七郎因為與人爭奪一隻獵豹,毆死人命,被抓進官府里去了。”他聽了大驚,騎上馬疾馳官府探望,七郎已被帶上鐐銬收押在獄中了。七郎見到他沒有話,只是說:“從此以後麻煩您多周濟我的老母。”武承休很悽慘地出來,急忙拿出很多的銀子奉送給縣令;又拿一百兩銀子贈送死者的家庭。過了一個多月沒有什麼事了,七郎才被釋放回家。田母感慨地對七郎說:“你的生命是武公子給的了,再不是我所能吝惜得了的。但願公子能一生平平安安,不遇上災難,就是兒的福氣。”七郎要去感謝武承休,田母說:“去就去罷,見了武公子不要感謝他。要知道小恩可謝,而大恩不可謝。”七郎到了武家,武承休用溫暖的話語安慰他,七郎只是恭順地答應著,家人都怪七郎粗疏,而武承休卻喜歡他誠實,愈加厚待他。自這以後,七郎常常在武家一住好幾天。贈送他東西就接受,不再推辭,也不說報答。適逢武承休過生日,這一天賓客僕從非常多,夜間房舍里全住滿了人。武承休同七郎睡在一間小屋子裡,三個僕人就在床下鋪稻草躺臥。二更天將盡的時候,僕人們都已睡著了。他們兩人還在不停地談話。七郎的佩刀原先掛在牆壁上,這時忽然間自己跳出刀鞘好幾寸,發出錚錚的響聲,光亮閃爍如電。武承休驚起。七郎也起來,問道:“床下躺的都是些什麼人?”武承休回答說:“都是些僕人。”七郎說:“其中必定有壞人。”武承休問他是什麼緣故。七郎說:“這刀是從外國買回來的,殺人不見血痕,至今已有三代人佩帶過它。用它砍了上千個腦袋,仍像新磨過的一樣。只要碰見壞人它就鳴叫著跳出刀鞘,此時就離殺人不遠了。公子應當親近君子,疏遠小人,也許萬一能避免災禍。”武承休點頭同意。七郎始終悶悶不樂,在床蓆上翻來復去不能入睡。武承休說:“人的禍福是命運罷了,何必這樣擔憂?”七郎說:“我什麼都不怕,只是因為有老母在堂。”武承休說:“怎么竟會到了這種地步!”七郎說:“不出事就好。”原來床下睡著的三個人:一個叫林兒,是個一直受寵的僕人,很得武承休的歡心;一個是僮僕,十二三歲,是武承休平日常使喚的;一個叫李應,最不順從,好因為小事與公子瞪著眼爭執,武承休常生他的氣。
當夜武承休心裡揣摸,懷疑這“壞人”必定是李應。到了早晨,便把李應叫到跟前,好言好語把他辭退了。武承休的長子武紳,娶了王氏為妻。有一天,武承休外出,留下林兒在家看門。當時武的住處菊花正好開得很鮮艷,新媳婦認為公爹出了門,他的院子裡一定不會有人,便自己過去採摘菊花。林兒突然從屋裡出來勾引調戲她。王氏想逃避,被林兒強行挾進了屋裡。她大聲喊叫著抗拒,臉色急變,聲音嘶啞。武紳聽見跑進來,林兒才撒手逃去。武承休回來聽說此事,憤怒地尋找林兒,竟已不知逃到何處。過了兩三天,才知道他投奔到某御史家裡去了。這位御史在京城任職,家裡的事務都託付他弟弟處理。武承休因為與他有鄰里情誼,送書信去索還林兒,而他居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愈加憤恨,便告到了縣令那裡,捕人的公文雖然下了,然而衙役卻不去逮捕,縣令也不過問。武承休正在憤怒之際,恰好七郎來了。武承休說:“您說的話應驗了。”於是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七郎聽說臉色慘變,始終沒說話,徑直走了。武承休囑咐幹練的僕人尋察林兒的行蹤。林兒夜裡回家的時候,被尋察的僕人抓獲,帶到了主人面前。武承休拷打了他,他竟出言不遜辱罵主人。武承休的叔叔武恆,本來就是位很厚道的長者,恐怕侄子暴怒會招致禍患,就勸他不如用官法來治辦林兒。武承休聽從叔叔的吩咐,把林兒綁赴公堂。但是御史家的名帖信函也送到了縣衙。縣令釋放了林兒,交給御史弟弟的管家帶走了。這樣一來,林兒更加放肆,竟然在人群中揚言,捏造說武家的兒媳和他私通。武承休拿他沒有辦法,忿恨填胸,氣得要死。便騎馬奔到御史家門前,指天劃地地叫罵。鄰人們好歹慰勸著讓他回了家。過了一夜,忽然有家人來報告說:“林兒被人碎割成肉塊,扔到野外了。”武承休聽了又驚又喜,心情稍微得以舒展。不一會兒又聽說御史家告了他和叔叔殺人,於是便和叔叔同赴公堂對質。縣令不容他倆辯解,要對武恆動杖刑。武承休高聲說:“說我們殺人純是誣陷!至於說辱罵官宦世家,我確實幹過,但與叔叔無關。”縣令對他說的話置之不理。武承休怒目圓睜想衝上前去,眾差役圍上去揪住了他。拿棍杖行刑的差役都是官宦人家的走狗,武恆又年老,簽數還沒打到一半,就已氣絕。縣令見武恆已死,也不再追究。武承休一邊號哭一邊怒罵,縣令好像沒聽見。武承休於是把叔叔抬回了家。他悲憤欲絕,一點辦法也沒有。想和七郎商議一下,而七郎卻一直不來弔唁慰問。他暗自想:對待七郎又不薄,怎么竟如同不相識的路人呢?進而也懷疑殺林兒的人必定是田七郎。但轉念一想,果真是這樣的話,他為什麼事先不來和我商量?於是派人到田家探尋。去了一看,田家鎖門閉戶寂靜無人,鄰居們也不知道他們到哪裡去了。
有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縣衙內宅,與縣令通融說情。當時正是早晨縣衙進柴草和用水的時候,忽然有個打柴的人來到了跟前,放下柴擔抽出一把快刀,直奔他倆而來。御史的弟弟驚慌急迫,忙用手去擋刀,被砍斷了手腕,接著又被一刀砍掉了腦袋。縣令見狀大驚,抱頭鼠竄而去。打柴人還在那裡四顧尋找。差役吏員們急忙關上縣衙的大門,拿起木棍大聲疾呼。打柴人於是用刀自刎而死。役吏們紛紛湊過來辨認,有認識的知道這打柴人就是田七郎。縣令受驚以後鎮定下來,這才出來復驗現場。見田七郎僵臥在血泊之中,手裡仍然握著那把快刀。縣令正要停下來仔細察看一下,七郎的殭屍忽地一下躍起,竟然砍下了縣令的頭,隨後才又倒在地上。縣衙的官吏派人去抓田七郎的母親和兒子,但祖孫二人早已逃走好幾天了。武承休聽說七郎死了,急忙趕去痛哭,表達哀傷之情。仇人們都說是他指使田七郎殺人。武承休變賣家產賄賂當權的人,才得以倖免。田七郎的屍體被扔在荒野中過了三十多天,有許多飛禽和狗環圍守護著他。武承休把七郎的屍體取走,並且厚葬了他。田七郎的兒子當時流落到登州一帶,改姓了佟。後來當了兵,因為立功升到同知將軍。他回到遼陽時,武承休已經八十多歲了,這才領著他找到父親的墳墓。
異史氏說:不輕易接受一分錢的饋贈,正如他不忘記一飯之恩那樣。七郎的母親是多么賢惠啊!田七郎其人,憤恨未能盡雪,死了依然殺死了縣令,這是何其的神奇啊!若使荊軻也能如此,那么也不會讓人遺恨千年了。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可以彌補天網的缺漏,世道茫茫,遺憾像七郎這樣的人太少了。真讓人悲痛啊!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