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那天晚上(1)
- 天終於放晴了。
正是中秋。 清麗的月華籠罩著八百里洞庭,月光如水,水光接天。
岳乘風緩緩扳動雙槳,小船悠悠,滑行在波平如鏡的水面,安靜,而且平穩。
她斜倚在船頭,左手扶著船舷,右手探進水中,自水中撩起,便有一串串水珠自她纖秀的指間落下,宛如亮閃閃的珍珠。
岳乘風竭力控制著自己,但他的目光卻一刻也無法自船頭處移開。如醉、如痴、如狂。
直到現在,他仍不敢相信她會主動接近她,在他經過大半年徒勞無功的努力後,已感心灰意冷時,約他“泛舟洞庭”,而且,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
她叫鹿琳,是雄踞湖廣的中原武林重鎮白鹿磯鹿家堡堡主鹿天鳴的愛女。
鹿天鳴與湖廣都指揮使李震一向私交甚篤。
今年初,李震與右都御使項忠奉旨提兵二十五萬,進剿盤踞荊襄、自封太平王、從者十餘萬的悍匪劉達,鹿天鳴也盡出堡中精銳,隨軍協助。
這些情況,岳乘風都是後來才知道的。那時,對鹿琳的痴情早已像一團熊熊烈火,燃遍了他的心,沖昏了他一向理智而且冷靜的頭腦。
如果將威名赫赫的白鹿磯鹿家堡堡主的千金比作一隻“天鵝”的話,他這個小小的把總可不就是一隻不折不扣的“癩蛤蟆”嘛!且不論朝廷在其他地方的駐軍,但只這次進剿荊襄叛亂的二十五萬官兵里,官居“把總”的,只怕絕不會少於六千人。
但命中注定,他會陷進去。自看見鹿琳的第一眼起。
那是初春的一個午後。細雨霏霏。
岳乘風奉命率領他手下那支二十來人的小隊在大營四周巡邏警戒。
雖說進剿荊襄的第一戰便大獲全勝,岳乘風在巡邏時卻不敢有絲毫的麻痹懈怠。在岳乘風看來,這一仗,官兵並沒有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勝利。因為仍有數千叛匪衝出了重圍,越過亭子山,向西遁走了。
正是在亭子山下,沮水河邊,他看見了鹿琳。
在如絲的碧草、叢生的灌木和如織的春雨中。她沒有戴斗笠,沒有披蓑衣,一身粉紅的衣裙半已淋濕。岳乘風似乎看見亮晶晶的水珠自她細密的髮際滑落到臉頰邊。
她捧著一大簇野花,跑過舒緩的山坡,跳過河岸,跑到了河灘上,宛如一隻輕盈飛動的彩蝶。
岳乘風如中雷擊。
馬蹄聲驚動了河邊的她。她側過頭她的雙眸明亮而清澈。波光盈盈。
*** *** ***
從那天起,無時無刻,只要他一閉上眼,腦海中立刻會閃起在如絲如織的霏霏細雨中,她輕盈地飄過綠草如茵的山坡的身影。
沒有別人知道,除了岳乘風自己和他從軍後新結識的最好的朋友,同他一樣官居把總的司馬固。
從那天起,行軍、作戰之餘,岳乘風便會挖空心思尋找接近她的機會。
同時,他也在做另一方面的努力。那就是軍功。
從前,他在作戰中就十分勇敢。鹿琳出現後,更是自不待言。
憑著他的勇猛、憑著他捍不畏死的殺氣、憑著他高超的武功,岳乘風博得了一個“鐵槍無敵”的美名。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此次進剿的二十餘萬官兵中,或許有人不知道領軍將領是誰,但不知道“鐵槍無敵”的人,絕對連一個也找不出。
但岳乘風仍然只是個把總。他不能不心灰意冷。
*** *** ***
“天氣真好。”
不知道為什麼,鹿琳的聲音剛在耳邊響起,她清脆柔潤的嗓音里,似乎有一絲輕微的顫抖。
岳乘風扳動著雙槳,隨口應道:“是。天氣真不錯。”
“湖上的夜景真美。”
鹿琳的聲音又響起。
“的確很美……”岳乘風口中應道,飛快地轉過臉來,又將目光投向船頭。
- 第一章 那天晚上(2)
- 她正在看他。他的目光正撞上她那盈盈的雙眸。
鹿琳微笑著。目光垂落到自己手上,低聲道:“岳……岳大哥,你在軍隊里過得開心嗎?”
他想回答,卻只沉沉地嘆了口氣。
鹿琳注視著自己手指上一滴滴滑落的水珠,又道:“我爹說,像你這樣的年輕人,肯定能幹一番大事業的。”
岳乘風愣了愣神,道:“你……鹿堡主也知道在下?”
鹿琳飛快地瞟了他一眼,道:“‘鐵槍無敵’的大名,我爹又怎會不知道?”
岳乘風苦笑道:“慚愧、慚愧。”
鹿琳一笑,道:“我爹說,你的武功,在江湖上絕對可稱一流,所缺的,只不過是機會。”
一陣濃重的苦澀突然自他心裡升起,直衝向喉嚨,但被他緊咬的牙關擋了回去。
鹿琳溫柔的眼波慢慢自他臉上掠過,慢慢地道:“有一句話,說出來還請你不要見怪。”
岳乘風道:“鹿姑娘太客氣了。”
鹿琳道:“如果我爹在李將軍面前說一聲,論這次進剿的軍功,岳大哥你升為副將應該不成問題。”
岳乘風咬了咬牙,淡淡地道:“原來姑娘約在下出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鹿琳睜大雙眼,訝然道:“岳大哥不高興了?”
岳乘風道:“沒有。”
他抬頭看了看月光,接道:“很晚了,鹿姑娘,是不是該回去了?”
鹿琳微笑道:“月亮才升起來,還不晚嘛。”
岳乘風的嘴閉緊了。
鹿琳笑吟吟地道:“那我剛才說的事……”
岳乘風截口道:“承蒙鹿堡主和姑娘看得起,只是在下已不打算再留在軍中了。”
話剛出口,他便已後悔。
他的口氣實在太沖了──無論如何,她也是一番好意,再說……
鹿琳眨了眨眼睛,忽然道:“你到鹿家堡來吧。”
岳乘風的心猛地大跳一下,又抽緊,他直愣愣地盯著她,吃吃地道:“你……姑娘……剛才說什麼?”
鹿琳別過臉,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低聲道:“我說……你要是……要是願意,就到鹿家堡來……”
岳乘風只覺得全身的血一瞬間變得滾燙,一瞬間全都沖向了他的腦門。
他深深吸了口氣,道:“這是姑娘的意思,還是令尊的意思?”
雖然他已竭盡全力,但他還是發現,自己的聲音明顯地顫抖著,而且十分沙啞。
鹿琳低聲道:“當然……是我爹的意思……”
忽然,她的聲音消失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除了她略顯急促、略顯慌亂的呼吸聲。
還有他自己的心跳。他的心劇烈搏動著,如一面擂響的戰鼓。
記憶就此中斷了。
整整九年後,在另一個湖畔,當岳乘風又一次翻開心底最隱秘的那個角落時,發現九年前的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仍然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記憶中。只除了那一段空白。
九年中,他不知多少次想努力回想起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每一次,他都只能以一聲無望的嘆息結束自己的努力。
他想不起。
他不記得自己是否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不記得她是否說了什麼,也不記得除了自己戰鼓般急促的心跳外,還聽見過什麼。
他甚至不知道消失的那段時間到底有多長。
接下來的記憶又清晰了,如一枚新鑄就的銅幣。
他坐在船頭,坐在她身邊。
他們的手緊握在一起。
她的手指纖細、有力、冰冷。他的掌心卻溫熱潮濕。
他們的目光緊緊地交織著。
然後,他發現了火光。
在她明媚深情的雙眸中。
火光一閃,剎那間熊熊而起,照亮了鹿琳迅速變得慘白的臉龐。
她黑亮的雙眸中,迸出清晰的驚慄和恐懼。
- 第一章 那天晚上(3)
岳乘風猛地回過頭。他的心頓時沉下,四艘巨大的戰船正自君山腳下的那片陰影中直衝過來。船頭上,是密集的火把和密集的、已經拉滿的長弓。
箭頭在火光下閃動著陰森森的冷光。四艘戰船呈彎月形排開。他們快被包圍了!
岳乘風深深吸了口氣,兩手抓住衣襟,奮力一扯,刺耳的裂帛聲中,他身上的夾袍已分
成兩半。 - 第一章 那天晚上(4) 他俯身將長袍浸入水中,口中沉聲道:“快去划船,他們是叛匪!”
話音未落,夜空中響起一聲炸雷似的暴喝:“放箭!”
岳乘風站起身,濕淋淋的長袍已在他手中絞成一條布棍。
清脆的弓弦扣發聲響起,四艘大船上傾瀉出第一陣箭雨。
岳乘風雙手急翻,長長的布棍頓時在他的身前幻成一道淡淡的幕影。
銳嘯而來的利箭撞上這道幕影,只激起一蓬細密的水霧,便歪歪斜斜地四下散落開。
沒有一枝箭能突破這道幕影。
第二陣箭雨也同樣是徒勞無功。
岳乘風一面舞動著布棍,一面退向船尾。
離鹿琳越近,他就能更有效地將她置於這道幕影的保護之中,不被流矢所傷。
第二陣箭雨全都被他撥落時,他已能自眼角的余光中,看見正急速起落的雙槳。
他們與大船之間的距離雖說沒有拉長,卻也沒有縮短。
只要能保持住這種距離,一旦回到岸上,就什麼也不用擔心了。
岳乘風從未懼怕過叛匪。但他絕不敢在水上與他們交戰。
他雖然會划船,卻不會洑水。
正在這時,他聽見了鹿琳的驚呼聲。
一道火蛇突然自湖面上竄起,剎那間,在他們的身後,在小船與湖岸間,騰起一道紅彤彤的火牆。
前有火牆,後有追兵。他雖然素來機變過人,但此時此刻,也感到了一絲絕望。
鹿琳丟開雙槳,低聲道:“快下水,岳大哥,我們從火牆下潛水過去。”
岳乘風兩眼一亮,道:“不錯,你快走吧。”
鹿琳怔了怔,道:“你不走?”
岳乘風苦笑道:“我不會水。”
鹿琳愣了愣神,用力咬著嘴唇,痴痴地看著他。
岳乘風急道:“你還不走!”
鹿琳用力點了點頭,決然道:“要走一起走!”
大船上,傳來一陣刺耳的狂笑聲。
“姓岳的,你走不了了 ”
“乖乖地等著爺們給你送終吧!”
岳乘風心念急轉。突然俯下身,將手中的布棍浸進水中,兩手一抖,布棍已被抖散,帶起一大片水花。
他將兩片濕淋淋的長袍罩在鹿琳身上,喝道:“快劃,衝過去!”
鹿琳慘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懼,顫聲道:“從火里……?”
岳乘風挺直身體,擋在她身前,道:“不錯!”
叛匪們的狂笑聲突然停頓,只聽一個粗啞的聲音叫道:“姓岳的,只要你將鹿家堡那個小娘兒們交給我,老子饒你一命!”
岳乘風暴喝道:“休想!夠種的就在岸上跟岳某人真刀真槍地乾一場!”
鹿琳抓起雙槳,奮力扳動著,小船箭一般直向火牆衝去。
一聲尖厲的竹哨聲蓋過了狂笑聲。
哨聲未停,小船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
──水中也有埋伏!
岳乘風怒吼一聲,回手奪過一支木槳,撲到船舷邊,狠狠向水中插了下去。
四濺的水花中,兩條人影在半空弓起身子,隨著一聲慘叫,又死魚般直挺挺拍到水面上。
鹿琳手中的木槳卻被人牢牢抓住了。
她奮力回奪,但木槳紋絲不動。
這人的力氣竟大得驚人。雖說他身在水中,無借力之處,但整艘船竟被他拖動,向大船那邊移去。
岳乘風撲回船尾。他的左手搭上鹿琳的手腕,像是要幫她奪回木槳。右臂卻突然暴伸、斜揮,手中的木槳嘶鳴著斜劈向這人的面門。
- 第一章 那天晚上(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