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程出自有著愛國傳統的家族,他們曾集合本族子弟八十餘人以武藝特長主動報效國家。同時,二程還汲汲鑽研古今戰守之道,勤於收集資料、著書立說,對平生所學的兵法武藝等做了詳盡的記述,其中包括程沖斗撰寫的雙手刀譜《單刀法選》等。這是繼戚繼光之後明代的又一宗雙手刀資料,其詳盡之處有過於戚氏的《辛酉刀譜》,即使在今天的日本也不多見。與劉雲峰同時傳習日本雙手刀的還有常熟人石電。石電字敬岩,是明末傑出的民間武藝家,藝綜多門,義勇卓絕,平生以槍法享譽東南,“步戰唯長刀最勝”。他的弟子崑山吳殳,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史學家、詩人而兼武藝家,又是一位堅守前朝志節的遺民。晚年精心研究武術,縱論古今,多有著述。吳殳以得之於漁陽老人的劍法,與日本雙手刀法相融合,重加編定成單刀十八勢,寫成《單刀圖說》一書。吳殳沒有說明他的刀法的來路,我們推斷,應當是得自於石電,同時又參照了程沖斗的刀譜。細加比較,不難發現吳殳刀法與程氏《單刀法選》有同有異,但同多而異少,其傳授應該與劉雲峰同出一源。從戚繼光到吳殳的百餘年間,我國對日本雙手刀的引進,經歷了由謹守倭法到融會中日刀法為一體的過程。這當然是進步,也是任何文化交流的必然結果。到了清代,日本刀仍然受到國家的重視,雙手刀也仍然是軍中的重要裝備之一。以現存資料看,清朝的八旗軍和綠營軍都裝備有雙手刀,皇太極時代八大王所執用過的長劍,還完好地保存在瀋陽故宮博物館,見物懷古,不禁令人為之神往。雍正曾經命令西南戍邊部隊操練雙手刀,而著名的回族將領、出身武藝世家的哈元生就是這種刀法的積極推行者。當然,一切事物都會因時而變,一成不變是不可能的,傳來我國的日本雙手刀亦必如此。從大量保存的清代兵器和有關文獻來看,在清代,雙手刀已演變成多種樣式。如,出現了便於馬步兩用的長柄大刀,其形制基本與日本長刀同,當稱為“雙手帶”或“雙手帶刀”。“雙手帶”不但是綠營的重要裝備,也是民間武術家和各式各樣的人物所樂於執用的兵器。騎步戰中出現了雙手執用的長劍,而日本式的長柄窄體刀則變成了短柄的“窩刀”,還有長柄環首的大砍刀(舊稱鬼頭刀),如此等等。式樣的駁雜,說明在火器逐漸占先的時代里,冷兵已經走向式微。有人以兵器的多種多樣作為武術發達的標誌之一,這其實是個錯誤認識。當然,清代的武藝家們繼續傳習著具有日本特色的雙手刀法,從而使之一直傳存到今天。遺憾的是,由於文獻失載,使我們對清代雙手刀的分布情況基本上無所了解,對軍中或民間最主要的傳承系統也不清楚。這方面還有待我們不斷深入研究下去,有待新的史料的發現。二經由中國傳入朝鮮的雙手刀劍是特別值得講一講的。明朝萬曆年間,日本軍閥豐臣秀吉率軍入侵朝鮮,企圖經由朝鮮侵略中國。朝鮮局勢危急,明朝出兵援助,這就是中、朝歷史上著名的“壬辰之役”。明朝派去朝鮮的軍隊中,包括了幾支調自淅江、福建、廣東的“南兵”,其中有戚繼光一手造就的“浙兵”,統軍將領如吳惟忠、駱尚志等,都是戚家軍的優秀將領,有的是戚繼光親自帶出來的,不但人品高尚,又精通武藝和兵法,其中尤以駱尚志最為突出。此外還有出自俞大猷部下的許國威等。應朝鮮君臣之求,也有鑒於朝鮮久無兵事,軍隊戰鬥力太弱,不足以防備日本的入侵。駱尚志、許國威等便依照戚家軍練兵的模式,協助朝鮮練兵,並選派軍中教習向朝鮮軍隊傳授各種武藝,包括雙手刀劍之法。這些武藝深深受到朝鮮軍民的珍視,後來在李朝國王的親自過問下,所有這些武藝被繪為圖譜,加上文字解說,刊刻行世,一直傳存到今天。其中有的內容中國已經失傳,至少是尚未發現有關圖文資料保存下來,有些則還保存在今天韓國的花郎道、弓道等民族體育形式中。明末,軍事家茅元儀在遼東得到一部名為《朝鮮勢法》古雙手長劍譜。據馬明達先生考證,這是一部由中國傳到朝鮮,再由朝鮮傳回中國的中國古劍譜。從劍譜圖式、文字等許多方面考察,它應該是元、明時代的東西,是迄今絕無僅有的一份中國雙手劍譜,堪稱稀世鴻寶。這份劍譜的發現,說明直至明末,我國古老的雙手劍法並沒有完全消失,它不絕如縷地保存在民間和軍旅之中。遺憾的是,如此珍貴的武藝資源,竟遭到明朝官方的漠視,任其逐步走向泯滅。應該說這是明朝腐敗無能的表現之一。除了這份由“好事者”得自朝鮮的雙手劍譜外,朝鮮還為我們保存下來多種雙手刀譜,而且刀譜的撰寫者遵照戚繼光遺教,名字就叫“雙手刀譜”。由此可見朝鮮武藝家傳授之嚴,識見之高。有趣的是,這些朝鮮刀譜的內容大多清晰可解,有的地方比之中國刀譜更容易理解和演示。更有趣的是刀譜的不少內容與世傳通備雙手刀法若合符節,大有珠聯璧合、相得益彰之妙。解讀這些珍貴的古典武學文獻,找到明清雙手刀法的傳承淵源及其繁滋衍變的規律,一直是馬明達先生潛心研究的大課題,也是中國武術史和武術理論研究的重大課題。我們最近獲悉,經過了二十多年的不懈努力,馬先生的精心之作《中國雙手刀法研究》已經基本結稿,目前只待補進若干新近發現的資料後便可交付出版。這是一部內容豐富、考證精審的宏篇鉅制,是通備武學體系的基石之作,也是中國雙手刀法的總結之作。
我們期待著它的早日問世。三 目前所知,清末民初民間傳存的雙手刀法主要有兩支,一支是河北鹽山縣的黃林彪先生所傳,黃先生得之天津紀氏。紀氏一門世代以武功聞名津門,但其雙手刀的來源已經失考。黃傳圖譜主要是《單刀法選》,名勢法度一遵程沖斗,但有些勢子和名稱,與北方流傳的某些雙手帶刀法相近。據馬鳳圖先生說,紀氏世代擔任清軍綠營武藝教習,而黃林彪也曾代李雲標出任北京綠營巡捕五營馬步槍總教習,故二人必定熟悉軍中雙手帶法,也有可能將日本雙手刀法與清軍雙手帶加以融合,因為二者原本就有顯而易見的親緣關係。黃林彪傳弟子張玉山、馬鳳圖,馬傳二弟英圖和兒子馬廣達等。馬鳳圖遵照黃先生遺教,視雙手刀法為通備武學的內場精粹,從不輕易示人。民國十四年(1925),受張之江將軍的鄭重囑託,馬鳳圖、馬英圖將雙手刀法改編成為“破鋒八刀”,作為西北軍環首大刀的教材,以取代原來表演性較多的老刀套。先在張自忠將軍的教導團中加以試行,後來積極推廣到全軍。當年,在長城抗戰和瀘溝橋抗戰中,二十九軍的大刀隊奮勇砍殺,威震敵膽。一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響徹雲霄,傳揚四海,全國人民無不為之振奮激盪!應該說這中間也有“破鋒八刀”的一份功勞。約略與黃林彪先生同時,有河北吳橋縣桑園謝氏弟兄也擅長雙手刀,謝氏傳靜海獨流鎮的劉玉春、任相榮等。另有一說,劉、任都是太祖拳家,而雙手刀原本就是太祖本門藝業,與桑園謝氏無涉。民國十年前後,北洋軍閥曹錕以滄州民風尚武,特在滄州招兵組建武術營。武術營聘劉玉春、任相榮等任教習,傳授被稱之為“苗刀”的雙手刀法,故武術營又稱“苗刀營”。其實專練“苗刀”者只一個連,佟忠義曾任連長。苗刀營的滄州籍士兵還有蕭福善、趙世魁、郭長生、孫玉敏、石青山、陳鳳岐等數十人,大都是普通士兵,都曾受教於劉玉春、任相榮。只是劉、任雖出一門,但所傳並不完全一樣。佟忠義個人得到任相榮的傳授,他的練法就與劉玉春一系略有不同。民國十七年中央國術館成立,作為張之江主要隨員之一的馬英圖,參與了建館初期的許多具體事務,曾負責第一期教授班(即師資班)的教學工作。他力主將雙手刀列為教材之一,以取代日本教習的劍道,並推薦佟忠義和教授班學員郭長生、孫玉敏等擔任苗刀教師。於是,“苗刀”一度成為國術館教材之一。只是為時不久,即在館內複雜的門派鬥爭中被取消,馬也悻悻然離國術館而去。一期教授班期間,馬英圖曾和佟、郭、孫等曾交流過雙手刀的內容,與郭長生的切磋尤多。為適應教學,大家做了某些整齊劃一的工作,編定了一、二兩個套子。為表達中國武術界對日本侵略者的敵愾,馬英圖將起勢的三個迎推剌改名為“三剌東洋”。經國術館的推行,這個套子頗為流行,至今在各地時有所見,只是有的被摻進了許多虛花內容,勁力鬆散,漸失古意。雙手刀被稱之為“苗刀”,是一個莫名其妙的變化,但後來通過“苗刀營”的招搖和中央國術館的影響,這個不倫不類的名稱竟然不脛而走,慢慢地被大家所沿用,成了見怪不怪的事。然而,有心人早就對這一名稱感到困惑,而過去和現在所有對“苗”字的解釋,其實都是望文生義之談,如“刀形如禾苗”之類,沒有一點說服力。馬鳳圖先生就曾不止一次地指出,這是個名實不符的謬誤,應該正本清源,加以糾正。他要求專注於雙手刀研究的幼子馬明達,應當恢復戚繼光親自確定而明清以來流傳有據的“雙手刀”和“雙手長刀”的名稱,不可遷就流俗,摒高就低。早在80年代初,馬明達先生就曾在文章中含蓄地指出過這一問題。近年,他又進一步指出,改名者十之八九是一位 “淺人”,是民國年間文化低下的江湖拳師之類。經過長期研究,馬先生終於發現,這一改動並非沒有依據,但依據的不是嚴肅的歷史典籍,而是清代乾隆年間一部以明代抗倭戰爭為題材的武俠小說。跟著武俠小說走,藉助小說來編造名號,自壯聲色,這種情況出現比較早,晚清以來尤其多見。這其實是武術文化日趨衰落的反映,它說明武術社會地位在不斷下降,飽學之士參與武術研究的人越來越少,民間武術主要以農村為主要基地,文化低下,往往依託釋道玄虛和武俠小說。而少數釣名沽譽之徒也有意混水摸魚,胡編濫造,欺矇世人。可悲的是,武術文化的衰落經歷了過分漫長的歷程,直到今天並未出現真正的轉機,假冒偽劣仍不斷發生。曾見雜誌上有傳授“降龍十八掌”的廣告,讓人哭笑不得,只能一嘆了之。四雙手刀是歷史久遠的古代武術遺產,是中、日、朝三國古代武藝交流的重要成就。在中國,雙手刀能傳存到今天,並且在經歷了武術持續衰變的漫長曆程後,居然還能勢法俱全,圖譜規整,還相當完整的保持著它高古雄峻的本色。這真是一個奇蹟!不但是中國武術史上的奇蹟,也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奇蹟。這似乎證明,真正的好東西是不大容易失傳的,因為它總會得到有心人的精心護持,使之長存人間,終究閃顯出幽深奇異的光彩。馬明達先生認為,以通備武學所傳存的雙手刀法而言,大致有以下兩大特點:其一,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它的樸實無華和簡煉流暢。的確,相對於已經嚴重趨向虛華的多數表演性刀劍套路來,雙手刀的單勢和套勢,都顯得要簡單一些,它沒有“人前飾觀”的鏇子跟頭和甩頭亮相之類,凡一刀一勢,莫不腳踏實地,嚴守規矩與法度。
如果用看慣了花技招展的當代“長拳”的眼光來看雙手刀,自然會覺得它很單調,甚至有些呆板。然而,雙手刀正是在這“單調”之中見精神,“呆板”之中求流暢。所謂“單調”,是說它的刀勢和步態都有嚴格的規範,動作之大小,進退之尺度,全在一定的規定下進行,不允許隨意變化和玩弄所謂身法。這種近乎刻板的要求,是現代一般武術中不多見的。然而,這一刀一勢一進一退,都非常之吃功夫,需要從大功夫、大辛勞入手,在千萬次的練習中求得成功。在正確指導下,練之既久,功夫到了,“刀味”便慢慢滲透出來,長刀特有的“殺氣”也會放射出來。這時,隨著“腳法”日見提高,流暢感油然而生,練之者自能領略到“流暢”所帶來的愉悅,遊刃自如,神氣淋漓,欲罷不能。觀之者能得到一種在花派武術那裡絕對享受不到的氣勢感和韻律美。馬明達先生說,這如同寫字,總是從橫平豎直入手。後來寫多了,楷、行、草都來得,有了相當的自由度,反感覺橫平豎直的一筆一划其實是最難掌握的,也最見筆法的功力和精神風采。就練法而言,雙手刀不華麗,也不複雜,更沒有什麼玄妙莫測的東西,這方面切不可聽信那些渲染浮誇之詞。武藝之道,真正實用的東西從來都不複雜,大凡過份複雜的東西便不實用,這是一條鐵律。當然,仍然有托古渺遠而寓理玄妙的拳法滋生出來,也仍然有人汲汲追求各種各樣複雜的拳法,喜歡鑽研那些深奧玄虛的勁道和拳理。馬明達先生說,“複雜”本身是有吸引力的,“複雜”使人從中得到某種心身上的樂趣,講得越玄,感覺越好,越有一種自我強大感甚至是成就感。如果這有益於身心健康,使追求者的確得到了樂趣,又何樂而不為呢?只是所講的“技擊”價值之類,大多是憑空想像出來的,聽之可也,萬萬不可信以為真就是了。其二,雙手刀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優勢,就是它擁有一批古代圖譜,其中有些還是日、韓等友鄰的,有些更是世所罕見的珍貴傳本。可以說,在中國古典武藝遺存中,像雙手刀這樣有嚴謹的傳授淵源,有一批古典圖譜可供參照印證,同時還有日、韓資料和研究成果可供借鑑者,真是為數不多。這是雙手刀的第二個重要特點,這反映了雙手刀受到過古人的高度重視。豐富的古典資料大大豐富了雙手刀的武學內涵,也使得雙手刀有些內容相當深奧,相當費解。當然,這也正是它最能引人入勝的地方,是多年來馬氏幾代人辛勤求索、鍥而不捨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正因為如此,雙手刀的傳授歷來都有很強的研究性,習之者不但要嚴格遵循正確的傳授,而且要不斷提高自已的文化品位和武學素養,否則就很難深入其中,很難真正領悟它的精蘊。以百多年來通備武學的傳統而言,歷來對雙手刀的傳授對象在人品學養方面都有較高要求。馬鳳圖生前一再講:“內場武藝如陸合大槍、雙手刀、風磨棍等,絕不可浪傳非人,不可以傳給庸俗低下的江湖人物。傳給不該傳的人,糟蹋了好東西,我們愧對古人,愧對先賢。凡我後輩當慎之又慎,勿生輕漫之心。”總之,雙手刀是古典武藝的精品,不是一般可以普及的武術套路之類,更不是可以通過光碟一類手段批量推銷的“武術商品”。任何高雅精深的傳統文化都不可能大面積傳播,有的甚至只能珍藏在博物館、圖書館裡,僅供專家學者研究。武術也一樣,有它的精粹,有“不傳之秘”,需要珍重呵護,精心研究,以保持永不變質,永遠不為流俗所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