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晏仲,陝西延安人[1]。與兄伯同居,友愛敦篤[2]。伯三十而卒,無嗣; 妻亦繼亡。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則以一子為兄後。甫舉一男,而仲妻又 死。仲恐繼室不恤其子,將購一妾。鄰村有貨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稱意[3], 情緒無聊,被友人留酌醺醉而歸。途中遇故窗友梁生[4],握手殷殷,邀過其 家。醉中忘其已死,從之而去。入其門,並非舊第,疑而問之。答云:“新 移此耳。”入而謀酒,則家釀已竭[5],囑仲坐侍,摯瓶往沽。仲出立門外以 俟之。見一婦人控驢而過,有童子隨之,年可八九歲[6],面目神色,絕類其 兄。心側然動,急委綴之,便問:“童子何姓?”答言:“姓晏。”仲益驚, 又問:“汝父何名?”答言:“不知。”言次,已至其門,婦人下驢人。仲 執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諾而入。頃之,一媼出窺,真其嫂也。訝叔 何來。仲大悲,隨之而入。見廬落亦復整頓,因問:“兄何在?”曰:“責 負未歸[7]。”問:“跨驢何人?”曰:“此汝兄妾甘氏,生兩男矣。長阿大, 赴市未返;汝所見者阿小。”坐久,酒漸解,始悟所見皆鬼。以兄弟情切, 即亦不懼。嫂溫酒治具。仲急欲見兄,促阿小覓之。良久,哭而歸曰:“李家負欠不還,反與父鬧。”仲聞之,與阿小奔而去,見有兩人方摔兄地上。 仲怒,奮拳直入,當者盡踣。急救兄起,敵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無算, 始起。執兄手[8],頓足袁位;兄亦位。既歸,舉家慰問,乃具酒食,兄弟相慶。居無何,一少年入,年約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 曰:“大哥地下有兩男於,而墳墓不掃;弟又子少而鰥,奈何?”伯亦悽惻。 嫂謂伯曰:“遣阿小從叔去,亦得。”阿小聞之,依叔時下,眷戀不去。仲 撫之,倍益酸辛。問:“汝樂從否?”答云:“樂從。”仲念鬼雖非人,慰情亦勝無也,因為解顏。伯曰:“從去,但勿嬌慣,宜啖以血肉,驅向日中 曝之,午過乃已。六七歲兒,歷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 壽耳[9]。”
言間,門外有少女窺聽,意致溫婉。仲疑為兄女,便以問兄,兄曰:“此名湘裙,吾妾妹也。孤而無歸,寄養十年矣。”問:“已字否?” 伯云:“尚未。近有媒議東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語曰:“我不嫁田家牧牛 子。”仲頗有動於中,而未便明言。既而伯起,設榻於齋,止弟宿。仲雅不欲留,而意戀湘裙,將設法以窺兄意,遂別兄就榻。時方初春, 氣候猶寒,齋中夙天煙火,森然起栗,對燭冷坐,思得小飲,俄而阿小推扉 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喜極,問:“誰之為?”答云:“湘姨”。酒將 盡,又以灰覆盆火,擲床下,仲問:“爺娘寢乎?”曰:“睡已久矣。”“汝 寢何所?”曰:“與湘姨共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門去。仲念湘裙惠而 解意[10],益愛慕之;又以其能撫阿小,欲得之心益堅,輾轉床頭,終夜不 寢。
早起,告兄曰:“弟孑然無偶,煩大哥留意也。”伯曰:“吾家非一瓢 一擔者[11],物色當自有人。地下即有佳麗,恐於弟無所利益。”仲曰:“古 人亦有鬼妻,何害?”伯似會意,便言:“湘裙亦佳,但以巨針刺人迎[12] 血出不止者,便可為生人妻,何得草草。”仲日:“得湘裙撫阿小,亦得。” 伯但搖首。仲求之不已,嫂曰:“試捉湘裙強刺驗之,不可乃已。”遂握針出門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則血痕猶濕。蓋聞伯言時,早自試之矣。嫂釋 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喬才久矣[13],尚為之代慮耶?”妾聞之怒, 趨近湘裙,以指刺匡而罵曰[14]:“淫婢不羞!欲從阿叔奔去耶[15]?我定不如其願!”湘裙愧憤,哭欲覓死,舉家騰沸。仲乃大慚,別兄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復來,恐損其生氣也。”仲諾之。
既歸,偽增其年,託言兄賣婢之遺腹子。眾以其貌酷類,亦信為伯遺體[16]。仲教之讀,輒遣抱一卷就日中了誦之。初以為苦,久而慚安。六月中, 几案灼人,而兒戲且讀,殊無少怨。兒甚惠[17],日盡半卷,夜與叔抵足, 恆背誦之。叔甚慰。又以不忘湘裙,故不復作“燕樓”想矣[18]。
一日,雙媒來為阿小議姻,中饋無人[19],心甚燥急[20]。忽甘嫂自外 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緣婢子不識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 表[21],而不相從,更欣從何人者?”見湘裙立其後,心甚歡悅。肅嫂坐[22]; 具述有客在堂,乃趨出。少間復入,則甘氏已去。湘裙卸妝入廚下,刀砧盈 耳矣[23]。俄而餚胾獻羅列,烹飪得宜。客去,仲入,見湘裙凝妝坐室中, 遂與交拜成禮。至晚,女仍欲與阿小共宿。仲曰:“我欲以陽氣溫之,不可 離也。”因置女別室,惟晚間杯酒一往歡會而已。湘裙撫前子如己出,仲益賢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戲問:“陰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言:“未見。惟鄰女葳靈仙,群以為美;顧貌亦猶人,要善修飾耳[24]。與妾往還最 久,心中竊鄙其盪也,如欲見之,頃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見。女把筆似欲作書,既而擲管曰:“不可,不可!”強之再四,乃曰:“勿為所惑。”仲諾之。遂裂紙作數畫若符,於門外焚之。少時,簾動鉤嗚, 吃吃作笑聲。女起曳入,高髻雲翹,殆類畫圖。扶坐床頭,酌酒相敘間闊。 初見仲,猶以紅袖掩口,不甚縱談;數盞後,嬉狎無忌,漸伸一足壓仲衣。 仲心迷亂,不知魂之所舍。目前唯礙湘裙;湘裙又故防之,頃刻不離於側, 葳靈仙忽起,搴簾而出;湘裙從之,促亦從之。葳靈仙握仲,趨入他室。湘 裙甚恨,而無可如何,憤然歸室,聽其所為而已。既而仲入,湘裙責之曰:“不聽我言,後恐卻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樂而散。次夕,葳靈仙不召 自來。湘裙甚厭見之,傲不為禮;仙竟與仲相將而去。如此數夕。女望其來, 則詬辱之,而亦不能卻也。月余,仲病不起,始大悔,喚湘裙與共寢處,冀可避之;晝夜防稍懈,則人鬼已在陽台[25]。湘裙操杖逐之,鬼忿與爭,湘 裙荏弱,手足皆為所傷。仲寖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見吾姊矣!”
又數日,仲冥然遂死。初見二隸執牒入,不覺從去。至途患無資斧,邀隸便道過兄所。兄見之, 驚駭失色,問:“弟近何作?”仲曰:“無他,但有鬼病耳。”實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謂隸曰:“姑笑納之。吾弟罪不應死,請釋 歸,我使豚兒從去[26],或無不諧。”便喚阿大陪隸飲。反身入家,遍告以故。乃令甘氏隔壁喚葳靈仙。俄至,見仲欲遁。伯揪返罵曰!“淫婢!生為 蕩婦,死為賤鬼,不齒民眾久矣[27];又寖吾弟耶!”立批之,雲鬢蓬飛, 妖容頓減。久之,一嫗來,伏地哀懇。伯又責嫗縱女宣淫,呵詈移時,始令與女俱去。
伯乃送仲出,飄忽間已抵家門,直抵臥室,豁然若寤,始知適間 之已死也。伯責湘裙曰:“我與若姊,謂汝賢能,故使從吾弟;反欲促吾弟 死耶!設非名分之嫌:[28],便當撻楚!”湘裙慚懼啜泣,望伯伏謝。伯顧阿小喜曰:“兒居然生人矣!”湘裙欲出作黍,伯辭曰,“弟事未辦,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漸知戀父:見父出,零涕從之。父曰:“從叔最樂, 我行復來耳。”轉身遂逝,自此不復通聞問矣。
後阿小娶婦,生一子,亦年 三十而卒。仲撫其孤,如侄生時。仲年八十,其子二十餘矣,乃析之[29]。 湘裙無所出。一日,謂仲曰:“我先驅狐狸於地下可乎[30]?”盛妝上床而歿。仲亦不哀,半年亦歿。
異史氏曰:“天下之友愛如仲,幾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陽絕陰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誠心所格[31];在人無此理,在天寧有此數乎?地下生子,願承前業者,想亦不少:恐承絕產之賢兄賢弟,不肯收恤耳[32]!”
注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1]陝西延安:清代府名,治所即今陝西延安市。
[2]敦篤:淳厚,誠摯。
[3]略:頗。
[4]窗友:同窗學友。
[5]家釀已竭:自家釀製的酒已經喝完。竭,盡。
[6]可:約,大概。
[7]責負:索債。責,索取。負,欠債。
[8]執兄手:此據鑄雪齋抄本,原無“手”字。
9]不壽:不能長壽。
[10]惠:通“慧”。聰明。
[11]一瓢一擔:家當一擔可裝,食具唯有一飄,極言貧苦之狀,因指貧 寒人家。
[12]人迎:中醫切脈部位。在左手寸部。見《靈樞·終始》馬蒔注。
[13]喬才:壞坯子。此為戲罵語。《琵琶記·激怒當朝》:“喬才堪笑, 故阻佯推不肯從。”
[14]匡:通“眶”,眼眶。
[15]奔:私奔。舊指女子無媒的而往就所愛男子。
[16]遺體:舊稱自身為父母遺體。《禮記·祭義》:“身也者,父母之 遺體也。”因借指兒女。
[17]惠:通“慧”。
[18]不復作“燕樓”想:意謂不再作蓄妓娶妾之想。燕樓,即燕子樓, 在江蘇徐州市。唐代貞元年間,鎮守徐州的張建封,為家妓關盼盼築樓於此。 見白居易《〈燕子樓詩三首〉序》。
[19]中饋無人:謂無妻子。
[20]燥急:焦急。燥,焦。
[21]表表:品德卓異。
[22]肅:敬,敬請。
[23]刀砧盈耳:耳中充滿切菜剁肉的聲音。砧,案板。盈,滿。
[24]要:主要。
[25]陽台:傳說中的台名,此指二人合歡之處。詳《犬奸》“雲雨台” 注。
[26]豚兒:謙稱自己的兒子。
[27]不齒民眾:被眾人鄙視,瞧不起。
[28]名分(fèn 奮)之嫌:依封建禮教,大伯不得過問弟媳之事。名分, 名義地位及所應守之本分。
[29]析:分家產,俗謂分家。
[30]先驅狐狸於地下:首先死去的委婉說法。狐狸居荒墳之中,為其驅狐清壙,即先進入墳墓。
[31]“陽絕”二句:謂在陽間絕後而至陰間生子,這都是乃弟對死去的 兄長友愛之誠感通了上天所致。絕,絕嗣,無子接代。嗣,後嗣,子息。
[32]“恐承”二句:恐怕繼承絕後產業的兄弟,不肯收留顧恤。絕產, 絕嗣之人的產業。按封建宗法制度,無子絕嗣者,當由兄弟之子承繼其產業。
譯文
晏仲,是陝西延安人,他跟哥哥晏伯生活在一起,兄弟二人非常友愛。晏伯三十歲時就死了,沒有子嗣;不久,他妻子又相繼去世。晏仲十分悲痛,常常想自己如能生兩個兒子,就把一個過繼給去世的兄嫂作為子嗣。但剛生下一個兒子,自己的妻子也死了。晏仲擔心續弦後,新妻子會虐待兒子,便不想再娶,只想買一個妾。正好鄰村有賣奴婢的,晏仲去相看了相看,一點也不中意,很感沮喪無聊。又碰上一個朋友請他喝酒,喝完後,便醉醺醺地往回趕來。路上,晏仲忽然碰到已經死去的同學梁生,見了晏仲熱情地握手問好,請晏仲到自己家裡坐坐。晏仲醉得稀里糊塗,也忘記他已經死了,跟著他走了。進入家門,一看不像是梁生原來的家,心中疑惑,便問他,回答說:“最近才搬來。”到屋裡坐下,要喝酒時,一看酒卻沒了。梁生囑咐晏仲稍等等,自己拿著酒瓶出去買酒去了。晏仲站在門口等著粱生,見一個婦人騎著匹毛驢經過,後面還跟著個小孩,大約八九歲的樣子,相貌神態極像哥哥晏伯。晏仲怦然心動,急忙趕上,問那小孩姓什麼。小孩回答說:“姓晏。”晏仲更加驚疑,又問:“你父親叫什麼名字?”回答說:“不知。”正說著話,已經到了小孩的家門口,婦人下驢走了進去。晏仲拉住小孩,問:“你父親在家嗎?”小孩點點頭,也走了進去。一會兒,又有個婦女出來看了看果然是晏仲的嫂嫂。見了晏仲,驚訝地問他是怎么來的。晏仲大為悲傷,跟著嫂子進入家門,見房屋院落,整潔一新,便問:“哥哥在哪埋?”嫂子回答說:“出去討債還沒回來。”晏仲又問:“那騎驢進來的是誰?”嫂子回答說:“是你哥哥的妾甘氏。她已經生了兩個男孩了。大的叫阿大,到市上去還沒回來。你看見的那個是阿小。”晏仲坐了很久,酒漸漸醒了過來,心裡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看見的這些人全是鬼。但因為跟哥哥感情深厚,所以也不害怕。這時,嫂子開始熱酒做飯,晏仲急於見到哥哥,催促阿小去尋找。過了很久,阿小哭著回來,說:“李家賴債不還,還和父親打架!”晏仲聽說,急忙跟阿小奔跑了去,見兩個人正把哥哥摔到地上。晏仲大怒,揮舞著拳頭,徑直衝了過去,一連打翻了幾個人,將哥哥救了起來。李家的人四處逃散,晏仲追上一個,按到地上痛打一頓,解恨後才起來。拉著哥哥的手,跺著腳傷心地哭泣,晏伯也哭了。回來後,全家人都來慰問。晏伯於是備下酒菜,兄弟二人舉杯相慶。不一會兒,一個少年走了進來,約十六七歲的年紀,晏伯叫他阿大,讓他拜見叔叔。晏仲忙將阿大拉起來,哭著跟哥哥說:“大哥在地下已有了兩個兒子,但大哥陽間的墳墓卻無人祭掃。我孩子小,妻子又死了,這可怎么辦好呢?”晏伯也辛酸悲傷起來。嫂子在一邊跟晏怕說:“要不的話,就讓阿小跟他叔叔去吧!”阿小聽了,依偎在叔叔的懷裡,戀戀著不想離開。晏仲撫摸著他,越發感到難過,問阿小:“願意跟我走嗎?”阿小忙答:“願意。”晏仲心想:阿小雖然是鬼不是活人,但有總比沒有好,心裡便高興起來。晏伯囑咐弟弟說:“讓他去,不要太嬌慣了他。要讓他多吃血肉,每天在太陽底下暴曬,一直到過午。他才六七歲,此後歷盡寒暑,再生骨肉,仍可娶妻生子,只是恐怕壽命不會長了。”
正說著話,門外有個少女在偷聽,模樣很是溫柔文靜。晏仲以為是哥哥的女兒,便詢問晏伯。晏伯說:“她叫湘裙。是我的妾甘氏的妹妹。因為父母雙亡,孤獨無靠,寄養在我這裡也有十年了。”晏仲又問:“嫁人了嗎?”“還沒有。最近有媒人給介紹東村田家的孩子。”少女在窗外小聲嘟囔:“我不嫁田家那放牛郎!”晏仲對她不覺心動,但不便直說。接著,晏伯離座,在書房中擺下床榻,讓弟弟住宿。晏仲本不想住下,但心中惦念著湘裙,正想設法摸摸哥哥的意思,於是,便告辭哥哥去睡了。當時,正是初春,氣候還很寒冷。書房中沒有爐火,像在冰窖里一樣。晏仲不覺毛骨悚然,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突然想喝點酒。一會兒,阿小推門進來,把一碗肉羹、一斗酒放到桌子上。晏仲大喜,問阿小誰讓他來的,阿小回答說:“是湘姨。”酒剛喝完,阿小又端了盆炭火來,用灰蓋著,放到床下。晏仲問:“你爹娘都睡了嗎?”阿小說:“已睡下很久了。”“你睡在什麼地方?”“我跟湘姨一塊睡。”阿小直等到叔叔睡下,才閉上門走了。晏仲覺得湘裙既聰明,又會體貼人,心裡更加愛慕。又因為她能撫養阿小、越發堅定了娶她的念頭。輾轉床頭,一夜沒睡。
第二天早早起來,晏仲告訴哥哥說:“我孤單一人,沒有配偶,麻煩大哥多多費心。”晏伯說:“我們家不是窮家,自然會有人替你物色。陰間雖然有漂亮女子,恐怕對你沒有好處。”晏仲說:“古人也有娶鬼妻的,有什麼害處呢?”晏伯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說:“湘裙倒是不錯。但須拿大針刺‘人迎’穴後血流不止的鬼,才能做活人的妻子。這事怎能草率呢?”晏仲說:“娶了湘裙也能照顧阿小。”晏伯只是搖頭。晏仲哀懇不已。嫂子說:“不妨捉住湘裙,強刺一針檢驗一下,不行的話就算了。”於是握著針出去,到門外正碰上湘裙,急忙攥住她的手腕,只見她手上有血跡,還是濕的!原來,湘裙在門外愉聽到晏伯的話,已經自己試過了。嫂子放開她的手,笑著回去告訴晏伯說:“她早就對小叔有意了,你還為她憂慮什麼?”妾甘氏聽說後大怒,奔到湘裙跟前,用手指戳著眼罵道:“淫婢好不害臊!想跟著小叔私奔嗎?我偏不讓你如願!”湘裙又羞又氣,號哭著要尋死,鬧得一家人沸反盈天。晏仲十分慚愧,告辭兄嫂,帶著阿小出門走了。哥哥說:“你暫且回去吧。不要讓阿小再來,以免減損他的陽氣。”晏沖答應了。
回家後,晏仲故意誇大了阿小的年齡,跟人假說是哥哥先前所賣奴婢生的遺腹子。眾人因為阿小相貌極像晏伯,也就相信了他是晏伯的兒子。晏仲教阿小讀書時,總是讓他抱著本書坐在日頭底下朗讀,阿小起初還覺得苦,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六月酷暑天氣,桌子被烤得燙人,但阿小邊玩耍邊讀書,一點也不抱怨。又最聰慧,每天讀半卷書。夜晚就和叔極一塊睡,還常常把學會的文章背給叔叔聽。晏仲很感欣慰。但心中一直念念不忘湘裙,所以也不想再娶別的女人了。
一天,有兩個媒人來為阿小提親。因為沒個女人操持招待,晏仲十分焦躁。忽然甘氏從外面走了進來,對晏仲說:“小叔別怪,我把湘裙送來了!前次因為她太不害羞,要自己跟人,我所以故意羞辱她一番。其實小叔一表人才,不讓她跟你跟誰呢?”晏仲見湘裙果然站在甘氏身後,非常高興。恭敬地請嫂子坐下,說還有客人在堂屋裡,自已便出去了。一會兒又回來,見甘氏已走了。湘裙卸妝進了廚房,只聽叮叮噹噹一片刀板聲傳來,瞬間,美味的菜餚便紛紛擺了上來。客人走後,晏仲進屋,見湘裙盛裝端坐著,於是和她交拜成了親。到晚上,湘裙仍想跟阿小一塊睡,晏仲說:“我要用自已的陽氣溫暖他,他不能離開我。”讓湘裙到別的屋子住下了,只是每晚過去和她喝幾杯酒、歡會一次罷了。湘裙待晏仲前妻生的兒子猶如親生一般,晏仲更加喜歡她,覺得她非常賢惠。
一晚,夫妻二人談得非常融洽歡樂。晏仲開玩笑般地問湘裙:“陰間裡也有美人嗎?”湘裙想了很久,回答說:“我沒見過。只有鄰居家的女兒葳靈仙,大家都說漂亮。其實她相貌平常,不過會打扮罷了,和我來往最久了,但我心中一直鄙視她太浪蕩風騷。你如想見她,我可以馬上叫她來。只是這種人招惹不起!”晏仲聽說,立刻就要見見她。湘裙提起筆來像要寫信,卻又扔下筆說:“不行不行!”晏仲再三懇求,湘裙才說:“你可不要被她迷住了!”晏仲答應。湘裙便在紙上畫了幾筆,像是一道符咒,拿到門外燒了。一會兒,便聽見門帘微動、簾鉤作響,有吃吃的女子笑聲傳來。湘裙起身,出去將一個女子拉進來。只見她高高的髮髻,前面翹起,真像畫上的美人一樣。湘裙拉她到床頭坐下,二人喝著酒訴說離情。那女子初見晏仲時,還害羞得用紅袖子捂著嘴,不怎么說話。幾杯酒下肚,便露了本相,跟晏仲嬉笑打鬧,毫無顧忌,漸漸伸過一隻腳去壓到晏仲的衣服上。晏仲心迷神搖,魂都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只是眼前礙著湘裙在座,湘裙也防範著葳靈仙,在旁邊一刻也不離開。一會兒,葳靈仙忽然起身拉開門帘走了出去,湘裙忙跟著,晏仲也隨後出屋。葳靈仙竟拉著晏仲的手,二人跑進了別的屋子。湘裙十分憤恨,但又無可奈何,只得憤憤地回屋,聽任他們為所欲為了。不長時間,晏仲回來了,湘裙責備他說:“不聽我的話,恐怕你日後趕也趕不走她!”晏仲懷疑湘裙是在嫉妒葳靈仙,二人不歡而散。第二晚,葳靈仙不叫自來。湘裙極為厭煩,也不答理她。葳靈仙竟又和晏仲手拉著手走了。這樣一連過了好幾晚,湘裙再也忍耐不住,看見葳靈仙來,就百般斥罵,卻苦於趕不走她。又過了一個多月,晏仲便一病不起,才開始後悔,叫來湘裙一塊睡,想以此躲避葳靈仙的糾纏。湘裙也日夜防範,但稍一疏忽,晏仲又被葳靈仙勾去了!湘裙怒不可遏,操起擀麵杖,往外趕葳靈仙,葳靈仙也憤怒地和她爭執,二人打了起來。湘裙體弱,手腳都被葳靈仙打傷。晏仲見此情景,病勢更加沉重。湘裙哭著說:“我怎么去見我姐姐啊?”
又過了幾天,晏仲便死了。先是晏仲見兩個皂隸手持文牒走了進來,自己不知不覺地跟他們走了。途中擔心沒有路費,便邀請皂隸順便到哥哥住的地方去坐坐。到了晏伯家,哥哥一看見他,驚駭失色,問他:“弟弟最近幹了些什麼?”晏仲回答說:“沒什麼,只是得了鬼病。”於是告訴了哥哥實情。晏伯聽了說道:“這就是了!”拿出一包銀子,遞給兩個皂隸說:“請你們收下吧!我弟弟罪不至死,請你們放了他,我讓我兒子跟你們去,不會出什麼事的!”便叫過阿大來陪著皂隸喝酒。自已返身進屋,將情形告訴家裡人,立命甘氏去隔壁叫葳靈仙來。不一會兒,葳靈仙進來,看見晏仲,返身就逃。晏伯一把揪住,拽回來罵道:“好個騷奴婢!活著時是蕩婦,死了還是賤鬼,早就不齒於人了,還敢來害我弟弟!”摔手就是幾耳光,打得她頭髮四散,容貌減色。過了很久,一個老婆婆走進來,跪在地上哀懇晏伯饒了葳靈仙。晏伯斥責老婆婆縱女淫蕩,又痛罵了一會兒,才讓她領著女兒走了。
晏伯送晏仲回來,飄飄忽忽的,不覺到了自家門外,徑直走進臥室。晏仲一下子醒了過來,才知道自己剛才已經死了。晏伯見了,湘裙,責怪她說:“我和你姐姐以為你賢慧能幹,所以讓你跟了我弟弟。沒想到你反而促他早死!若不是礙於名分,我非重打一頓不可!”湘裙又慚愧,又懼怕,低聲哭泣著,跪在晏伯面前謝罪。晏伯看見阿小,喜歡地說:“我兒子竟然像活人了!”湘裙要出去做飯,晏伯推辭說:“弟弟的事還沒辦妥,我沒功夫吃飯。”阿小這時已經十三歲了,漸漸留戀父親,見父親要走,流著淚跟著。父親安慰他說:“跟著叔叔最快樂。我走後還會再來的。”說完,一轉身便無影無蹤了。從此後,再沒通過音訊。
後來,阿小娶了媳婦,生了一個兒子。阿小也是到三十歲時死了。晏仲撫養著他的獨子,就跟侄子活著時一樣。晏仲八十歲時,阿小的兒子已經二十多了,便讓他分家另過。湘裙則始終沒有生育。一天,湘裙對晏仲說:“我先到地下準備好居住的地方。”說完,便盛裝上床去世了。晏仲也不悲傷,半年後也死了。
異史氏說:“天下象晏仲這樣友愛的人,能有幾個呢?這樣的好人應該益壽延年。晏伯在陽世絕嗣而在陰間生子,這都是因為晏仲對死兄友愛誠摯的感情感動了上天的緣故。如果在人世間沒有這樣的情理,難道在天上會有這樣的運氣嗎?在陰間裡生下的兒子,願意到陽世去繼承產業的,想來一定不少;只恐怕已經繼承了絕後產業的兄弟,不肯加以收留撫恤吧!”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