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華、號秋實,改名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紹興,生於江蘇東海;現代著名散文家、詩人、學者、民主戰士。其散文樸素縝密、清雋沉鬱、語言洗鍊、文筆清麗、極富有真情實感。朱自清以獨特的美文藝術風格,為中國現代散文增添了瑰麗的色彩,為建立中國現代散文全新的審美特徵創造了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散文體制和風格;主要作品有《雪朝》《蹤跡》《背影》《春》《歐遊雜記》《你我》《精讀指導舉隅》《略讀指導舉隅》《國文教學》《詩言志辨》《新詩雜話》《標準與尺度》《論雅俗共賞》。
正文
這一卷詩稿的運氣真壞!我為它碰過好幾回壁,幾乎已經絕望。現在承開明書店主人的好意,答應將它印行,讓我盡了對於亡友的責任,真是感激不盡!
偶然翻閱卷前的序,後面記著一九二四年二月;算來已是四年前的事了。而無隅的死更在前一年。這篇序寫成後,曾載在《時事新報》的《文學旬刊》上。那時即使有人看過,現在也該早已忘懷了吧?無隅的棺木聽說還停在上海某處;但日月去得這樣快,五年來人事代謝,即在無隅的親友,他的名字也已有點模糊了吧?想到此,頗有些莫名的寂寞了。我與無隅末次聚會,是在上海西門三德里的一個樓上。那時他在美術專門學校學西洋畫,住著萬年橋附近小弄堂里一個亭子間。我是先到了那裡,再和他同去三德里的。那一暑假,我從溫州到上海來玩兒;因為他春間交給我的這詩稿還未改好,所以一面訪問,一面也給他個信。見面時,他那瘦黑的,微笑的臉,還和春間一樣;從我認識他時,他的臉就是這樣。我怎么也想不到,隔了不久的日子,他會突然離我們而去!——但我在溫州得信很晚,記得仿佛已在他死後一兩個月;那時我還忙著改這詩稿,打算寄給他呢。
他似乎沒有什麼親戚朋友,至少在上海是如此。他的病情和死期,沒人能說得清楚,我至今也還有些茫然;只知道病來得極猛,而又沒錢好好醫治而已。後事據說是幾個同鄉的學生湊了錢辦的。他們大抵也沒錢,想來只能草草收殮罷了。棺木是寄在某處。他家裡想運回去,苦於沒有這筆錢——雖然不過幾十元。他父親與他朋友林醒民君都指望這詩稿能賣得一點錢。不幸碰了四回壁,還留在我手裡;四個年頭已飛也似地過去了。自然,這其間我也得負多少因循的責任。直到現在,賣是賣了,想起無隅的那薄薄的棺木,在南方的潮濕里,在數年的塵封里,還不知是什麼樣子!其實呢,一堆腐骨,原無足惜;但人究竟是人,明知是迷執,打破卻也不易的。
無隅的父親到溫州找過我,那大約是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吧。一望而知,這是一個老實的內地人。他很愁苦地說,為了無隅讀書,家裡已用了不少錢。誰知道會這樣呢?他說,現在無隅還有一房家眷要養活,運棺木的費,實在想不出法。聽說他有什麼稿子,請可憐可憐,給他想想法吧!我當時答應下來;誰知道一耽擱就是這些年頭!後來他還轉託了一位與我不相識的人寫信問我。我那時已離開溫州,因事情尚無頭緒,一時忘了作覆,從此也就沒有音信。現在想來,實在是很不安的。
我在序里略略提過林醒民君,他真是個值得敬愛的朋友!最熱心無隅的事的是他;四年中不斷地督促我的是他。我在溫州的時候,他特地為了無隅的事,從家鄉玉環來看我,又將我刪改過的這詩稿,端端正正的抄了一遍,給編了目錄,就是現在付印的稿本了。我去溫州,他也到漢口寧波各地做事;常有信給我,信里總殷殷問起這詩稿。去年他到南洋去,臨行還特地來信催我。他說無隅死了好幾年了,僅存的一卷詩稿,還未能付印,真是一件難以放下的心事;請再給向什麼地方試試,怎樣?他到南洋後,至今尚無訊息,海天遠隔,我也不知他在何處。現在想寄信由他家裡轉,讓他知道這詩稿已能付印;他定非常高興的。古語說,“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他之於無隅,這五年以來,有如一日,真是人所難能的!
關心這詩稿的,還有白采與周了因兩位先生。白先生有一篇小說,叫《作詩的兒子》,是紀念無隅的,裡面說到這詩稿。那時我還在溫州。他將這篇小說由平伯轉寄給我,附了一信,催促我設法付印。他和平伯,和我,都不相識;因這一來,便與平伯常常通信,後來與我也常通信了。這也算很巧的一段因緣。我又告訴醒民,醒民也和他寫了幾回信。據醒民說,他曾經一度打算出資印這詩稿;後來因印自己的詩,力量來不及,只好罷了。可惜這詩稿現在行將付印,而他已死了三年,竟不能見著了!周了因先生,據醒民說,也是無隅的好友。醒民說他要給這詩稿寫一篇序,又要寫一篇無隅的傳。但又說他老是東西飄泊著,沒有準兒;只要有機會將這詩稿付印,也就不必等他的文章了。我知道他現在也在南洋什麼地方;路是這般遠,我也只好不等他了。
春余夏始,是北京最好的日子。我重翻這詩稿,溫尋著舊夢,心上倒像有幾分秋意似的。
1928年5月9日作。
(原載1928年7月22日《文學周報》第236期)
賞析
以情感人,這已是人人通曉的藝術訣竅,而誠摯深沉的感情更是藝術感染力的一個重要源泉。朱自清先生曾在他的第一部散文集《背影》序里提出他的創作“意在表現自己”,從朱先生的大量散文作品中,確可看出,無論是描述自己的身世生活經歷,還是表現親朋故友的音容笑貌,無不坦白地裸露作者赤誠的心靈。他為友人無隅君的詩集《梅花》作的後記,應該算作一篇評論性的散文,但字裡行間仍融進了一種對亡友至性至深的感情,令人為之動容。在中國現代作家中用散文形式寫作序跋一類的文字,並且富於感人至深的情愫,朱自清應推首位,由此也可見朱先生是一位對散文情有獨鐘的作家。
在《梅花》後記中,朱自清先生懷著感傷的心情追憶了與無隅君相聚的場面,以及為了幫助貧困的家庭積蓄些錢財以安葬英年早逝的無隅君,朱先生與友人到處奔波而又四處碰壁的景況,所以當開明書店答應印行亡友的作品《梅花》集時,作者悲喜交加,感慨萬端,所以作者仿佛按納不住積蓄已久的感情,開篇便點明:“這一卷詩稿的運氣真壞!我為它碰過好幾回壁,幾乎已經絕望。現在承開明書店主人的好意,答應將它印行,讓我盡了對於亡友的責任,真是感激不盡!”從詩稿的命運轉到主人悲劇性的短暫人生,物在人亡,而且想來這份詩稿雖“賣是賣了,想起無隅的那薄薄的棺木,在南方的潮濕里,在數年的塵封里,還不知是什麼樣子!”強烈的感傷使作者在文中反覆強調自己於心不安的自責,同時也為了求得心靈的慰藉,作者又以充滿敬重的心情記敘了為這部詩集的出版嘔心瀝血的林醒民君,以及關心這部詩稿的白采與周了因先生。由一部詩稿的輾轉出版,將人物的命運安排,世道的艱難與坎坷連線在一起,布局緊湊,著墨雖平淡無奇,但撲面而來的卻是一股濃烈的人間至情,由此可以折射出大寫的“人”字,樹起人格的豐碑。
文章用語舒緩,韻味悠長,體現出深沉的感情色彩。心理學認為:人的多種多樣的情感都可以按照對比的性質配合成對;凡是配合成對的兩種情感在性質上彼此相反。例如:悲與喜、樂與哀、愛和恨等等,情感的這種特性可稱之為兩極性。人的兩極情感彼此結合在一起便呈現出複雜的情感狀態。例如開篇一段,作者的心情便是悲喜交加,結尾作者這樣寫道“春余夏始,是北京最好的日子。我重繙這詩稿,溫尋著舊夢,心上倒像有幾分秋意似的。”這種悲涼的情感實際上就是人類普遍的永恆的體驗,它內涵的複雜與豐富,也正是它的感染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