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作者借《續晉陽秋》和《世說新語》所記兩則晉人殷仲文、桓溫對樹興嘆故事,演繹敷衍,借闡說樹的榮枯,抒寫自己的鄉關之思。 唐張鷟《朝野僉載》記載了這樣一則軼事:“庾信從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輕之。信將《枯樹賦》以示之,於後無敢言者。”其實庾信入北以前,他的文名已經震動大江南北,不可能出現文中所說的被輕視的情況。所以這個故事我們只能當小說家言來看。但這也反映出北朝至隋唐的文士視《枯樹賦》為庾信代表作的看法。而《枯樹賦》在寫樹之榮枯時,奢麗宏衍,恣肆夸炫,且極力征事用典,以顯文思富贍,也使此賦在情感充沛、氣骨清健的風格中,帶有齊梁文學的華麗面貌,是庾信文風集南北大成的體現。這篇賦寫作時期不能確定,或根據上引《朝野僉載》,以為成於庾信羈滯北方的初期。但從本文看,其情調之沉痛與絕望情緒,更接近其晚年頹唐的心態。
這是一篇震古爍今的賦。古往今來,多少人念誦著“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默默憂傷。毛澤東80歲時讀到這一句時也不禁潸然淚下,顯示了毛澤東晚年孤寂的心理狀態。
原文
殷仲文風流儒雅,海內知名;世異時移,出為東陽太守;常忽忽不樂,顧庭槐而嘆曰: 此樹婆娑,生意盡矣。 至如白鹿貞松,青牛文梓:根抵盤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 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開花建始之殿,落實睢陽之園。聲含嶰谷,曲抱《雲門》;將雛集鳳,比翼巢鴛。臨風亭而唳鶴,對月峽而吟猿。乃有拳曲擁腫,盤坳反覆;熊彪顧盼,魚龍起伏;節豎山連,文橫水蹙。匠石驚視,公輸眩目。雕鐫始就,剞劂仍加;平鱗鏟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錦,片片真花;紛披草樹,散亂煙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遷,森梢百頃,搓枿千年。秦則大夫受職,漢則將軍坐焉。莫不苔埋菌壓,鳥剝蟲穿;或低垂於霜露,或撼頓於風煙。東海有白木之廟,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陸以楊葉為關,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則叢桂留人,扶風則長松系馬。豈獨城臨細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若乃山河阻絕,飄零離別;拔本垂淚,傷根瀝血。火入空心,膏流斷節。橫洞口而敧臥,頓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圍冰碎,理正者乾尋瓦裂。載癭銜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
況復風雲不感,羈旅無歸;未能采葛,還成食薇;沉淪窮巷,蕪沒荊扉,既傷搖落,彌嗟變衰。《淮南子》雲“木葉落,長年悲”,斯之謂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黃河萬里槎;若非金谷滿園樹,即是河陽一縣花。桓大司馬聞而嘆曰: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
今看搖落,悽愴江潭;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注釋
殷仲文:東晉人,曾任驃騎將軍、咨議參軍、征虜長史等職,才貌雙全,頗有名望。
1.殷仲文:東晉人,曾任驃騎將軍、咨議參軍、征虜長史等職,才貌雙全,頗有名望。
2. 世異時移:桓玄(殷仲文內弟)稱帝,以仲文為咨議參軍、侍中,領左衛將軍。後桓玄為劉裕所敗,晉安帝復位,仲文上表請罪。此句即指此。
3. 東陽:郡名,在今浙江金華一帶。
4. 庭:院子。
5. 婆娑(音梭suo):聯綿詞,枝葉紛披貌。《晉書·桓玄傳》:“仲文因月朔與眾至大司馬府,府中有老槐樹,顧之良久而嘆曰:‘此樹婆娑,無復生意。’”
6. 貞:堅。晉黃義仲《十三州記》載,甘肅敦煌有白鹿塞,多古松,白鹿棲息於下。
7. 青牛文梓:唐徐堅等輯《初學記》引《錄異傳》載,春秋時“秦文公伐雍州南山大梓木,有青牛出走豐水矣。”
8. 根柢:草木的根。盤魄:又作“盤薄”、“盤礴”,通“磅礴”,根深牢固。
9. 山崖表里:枝葉覆蓋山崖之表里。上句言根柢之牢固,下句說占地之廣大。
10. 桂:桂樹。銷亡:消亡。語出漢武帝《悼李夫人賦》:“秋氣潛以淒目兮,桂枝落而銷亡。”
11. 半死:半死不活。語出枚乘《七發》:“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其根半死半生。”
12. 三河:河東、河內、河南,今山西、河南一帶。徙:遷。徙植:移植。
13. 畹:音晚wan,有說十二畝為畹,有說三十畝為畹。此言大面積的移植。
14. 建始:洛陽宮殿名。
15. 落實:果實熟落。睢(音雖sui)陽:在今河南商丘,漢為梁國,有梁孝王所建梁園。
16. 聲:指樹木在風雨中發出的聲音。嶰(音懈xie)谷:指黃帝時的音樂。相傳黃帝曾命樂官在崑崙山北的嶰谷取竹製作樂器。
17. 曲:指樹聲中含有古代樂曲。抱:懷,有。《雲門》;黃帝時的舞樂。
18. 將:帶領。雛:幼鳥。集:群鳥停落在樹上。此句言鳳凰攜幼鳥停落在樹上。19. 巢:作動詞用,築巢。鴛鴦在樹上築巢雙飛。
20. 臨:面對。風亭:指風。唳:音厲li,鶴鳴。此句說鶴常立樹上對風鳴叫。
21. 月峽:指月。此句說猿猴常立樹上對月長鳴。
22. 拳曲:彎曲。擁腫:同“臃腫”。
23. 盤坳:盤鏇于山坳之中。反覆:指纏繞交錯。
24. 彪:虎。此與下句是形容樹木的曲腫盤繞之狀。
25. 節:樹木枝幹交接處。此句是說樹節豎立之多,有如山山相連。《易·說卦》:“艮為山……其於木也,為堅多節。”
26. 文:花紋。水蹙:水面出現波紋。蹙:音促cu,皺。此句是說樹木的花紋橫生,有如水面波紋。
27. 匠石:古代有名的木匠,名石,字伯說。
28. 公輸:公輸般,即魯班。眩目:眼花繚亂。
29. 雕鐫(音娟juan):雕刻。就:成。
30. 剞劂:音基覺ji’jue,雕刻用的刀子。
31. 鱗、甲:指樹皮。
32. 角、牙:指樹幹上的疤痕、節杈。落、摧:指砍掉、鏟去。
33. 重重:層層。錦:有彩色花紋的絲織品。此與下三句,均言能工巧匠在木頭上雕刻的生動圖案。34. 紛披:散亂。
35. 松子:即赤松子。古度:即桹木。平仲:疑是銀杏樹。君遷:也稱君遷子。以上四樹均生南國。
36. 梢:樹枝的末端。森梢:指枝葉繁盛茂密。
37. 槎:音茶cha,斜砍樹木。枿:音聶nie,樹木砍後重生的枝條。此句是說這些新芽也會生長千年。
38. 大夫受職:受封大夫之職。秦始皇到泰山封禪時,風雨驟至,避於松樹下,乃封其樹為“五大夫”。後便以“五大夫”為松的別名。
39. 將軍坐焉:東漢將領馮異佐劉秀興漢有功。諸將並坐立功,他常獨坐樹下,軍中稱其為“大樹將軍”。上句說秦松,此句說漢樹。
40. 撼頓:搖倒。
41. 東海:東部臨海的地方。白木:指白皮松。白木之廟:相傳為黃帝葬女處的天仙宮,在今河南密縣。其地栽種白皮松,故稱。
42. 西河:西方黃河上游地區。社:古代祭祀土地神的地方。應劭《風俗通義》載,東漢汝南南頓(今河南項城西南)人張助在乾枯的空桑中種李,有患目疾者在樹蔭下休息,其目自愈,於是在此處設廟祭祀。
43. 北陸:泛指北方地區。陸,高平地區。以楊葉為關:以“楊葉”為關卡之名。
44. 南陵:南方丘陵地區。一說指安徽南陵縣。梅根作冶:據說當地以梅樹根作冶鍊金屬時用的燃料,日久習稱其地為“梅根冶”。
45. 小山:西漢淮南王劉安。叢桂留人:淮南小山《招隱士》有“桂樹叢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之句。
46. 扶風:郡名。在今陝西涇陽縣。長松:高松。晉劉琨《扶風歌》:“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岳頭。”
47. 豈獨:難道只有。臨:看。細柳:細柳城。漢文帝時周亞夫屯軍處。在今陝西鹹陽市西南。
48. 落:停息。桃林:桃林寨。在今河南靈寶以西、潼關以東地區。《尚書·武成》:周武王滅商後,“乃偃武修文,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此二句承前四句東有白水、西有桑樹、北有楊柳、南有梅樹而來,大意說,以樹木命名的地方,又豈止是史書上記載的細柳營、桃林塞?
49. 若乃:至於。
50. 飄零:飄泊,流落。
51. 拔本:與下句之“傷根”,指拔掉樹根,損傷樹根。垂淚:與下句之“瀝血”均指大樹因受到損傷而痛哭流涕。《三國志·魏志·武帝紀》注引《曹瞞傳》:曹操命花匠移植梨樹,“掘之,根傷盡出血。”
52. 入:放入。此句說把乾空心的樹木投入火中。
53. 膏:指樹脂。此句說樹脂常從斷節處流出。
54. 橫:橫放。攲:音奇qi,傾斜。
55. 頓:倒下。
56. 文:樹木花紋。圍:兩臂合抱的圓周長。百圍:形容樹幹粗大。冰碎:像冰一樣被敲碎。
57. 理:紋理。尋:長八尺為一尋。千尋:形容樹木高大。瓦裂:像瓦一樣被擊裂。
58. 癭(音嬰ying)、瘤:樹木枝幹上隆起似腫瘤的部分。
59. 藏:指在樹上的蟲子。穿:咬穿。抱:環繞。指整天環繞樹木飛行的飛鳥。穴:作動詞用,作窩。
60. 木魅:樹妖。睗(音是shi)睒(音陝shan):目光閃爍的樣子。亦作“睒睗”。
61. 山精:山妖。妖孽:危害,擾亂。
62. 況復:何況。風云:喻局勢。感:感奮,振奮。意謂國家再無復興之望。語出《後漢書·二十八將論》:“中興二十八將,鹹能感會風雲,奮其智勇,稱為佐命。”
63. 羈旅:客居。
64. 采葛:完成使命。《詩經·王風·采葛》本是男女的愛情詩,漢鄭玄解作“以采葛喻臣以小事使出”,庾信是出使北朝時被迫留下的,他以此典喻自己未能完成使命。
65. 食薇:薇是野豌豆。相傳商臣伯夷、叔齊在武王伐紂滅商後,隱居首陽山,恥食周粟,採薇而食。後知薇亦周之草木,不再採食,餓死山中。以上借古人故事說自身的思想與經歷。
66. 沉淪:淪落。窮:阻塞不通。窮巷:為平民百姓住處。
67. 蕪:叢生雜草。沒:埋沒,遮掩。荊扉:柴門。
68. 搖落:喻衰老。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69. 彌:更加。嗟:嘆息。
70.《淮南子》:西漢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所撰。
71. “木葉落,長年悲”句:引自《淮南子·說山訓》,原文為“桑葉落而長年悲也”。
72. 斯:此。
73. 乃:於是。
74. 建章:西漢宮殿名,漢武帝時修建。三月火:指東漢建武二年時被焚。語用《史記·項羽本紀》:項羽引兵“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
75. 槎:音茶cha,木筏。晉張華《博物志》:“年年八月,有浮槎往來不失期。”此句是說,建章宮被焚燒時,灰燼在萬里黃河中漂流,有如浮槎。
76. 金谷:金谷園。在今河南洛陽市東北。晉石崇所築。園中有清泉,遍植竹柏,樹木十分繁茂。
77. 河陽:在今河南孟縣西。晉潘岳任河陽令時,全縣到處都種桃樹。這二句是說,黃河裡漂流的灰燼,都是昔日的綠樹紅花。
78. 桓大司馬:指東晉桓溫,簡文帝時任大司馬。
79. 依依:繁盛貌,又指楊柳隨風飄揚,似有眷戀之意。漢南:漢水之南。
80. 悽愴(音創 chuang):悽慘,悲傷。江潭:江水深處。此指江漢一帶。
81. 堪:忍受。《晉書·桓溫傳》載,桓溫自江陵北伐,行經金城,見年輕時“所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涕。”按,又見《世說新語·言語》篇。
【今譯】 殷仲文氣度風流,學識淵博,名聲傳遍海內。因為世道變異,時代更替,他不得不離開京城改作東陽太守。因此常精神恍惚憂愁不樂,望著院子裡的槐樹嘆息說:“這棵樹曾婆娑多姿,現在卻沒有一點生機了!” 至於白鹿塞耐寒的松樹,藏有樹精青牛的文梓,根系龐大,遍布山崖內外。桂樹為什麼而枯死?梧桐又為什麼半生半死?過去從河東、河南、河內這些地方移植,從廣大遙遠的田地遷徙。雖然花開在建始殿前,在睢陽園中結果。樹聲中含有嶰谷竹聲的情韻,聲調合於黃帝“雲門”樂曲的律呂之音。帶領幼雛的鳳凰曾來聚集,比翼雙飛的鴛鴦常來巢居。內心深處像陸機那樣,渴望在故鄉臨風的亭上一聽鶴鳴,現在卻只能飄落異地對著明月峽聽猿聲長嘯。 有的樹枝捲曲如拳,根部磊塊隆起肥大,曲里拐彎,形狀有的像熊虎回頭顧盼,有的像魚龍起伏遊戲,隆起的樹節像群山相連,木紋橫看像水池裡泛起的波紋。靈巧的木匠驚奇地觀看,有名的魯班也驚訝得目瞪口呆。粗坯雕刻剛就緒,再用曲刀、圓鑿精雕細刻:削出魚、龍密鱗,剷出龜、鱉硬甲,刮出麒麟尖角,挫出虎、豹利牙;層層像彩紋密布的織絲,片片有如真實的花朵。而被砍削的樹林,卻草木紛披,籠罩在煙靄雲霞中,狼籍散亂。 至於松梓、古度、平仲、君遷這些樹木,也曾茂盛勁健,覆蓋百畝,斜砍後繼續發芽抽枝,千年不死。秦時有泰山松被封五大夫職銜,漢代有將軍獨坐大樹之下。它們現在也無不埋沒於青苔,覆蓋上寄生菌類,無不被飛鳥剝啄蛀蟲蠹穿;有的在霜露中枝葉低垂,有的在風雨中搖撼顛躓。東方大海邊有白松廟,西方河源處有枯桑社,北方有用“楊葉”命名的城關,南方有用“梅根”稱呼的冶煉場。淮南小山曾有詠桂的辭賦留於後人,晉代劉琨寫下“系馬長松”的佳句。又何止是見於記載的細柳營、桃林塞呢? 至於山河險阻,道路隔絕,飄零異地,離別故鄉。樹被拔出根莖淚水垂落,損傷本根就滴瀝鮮血。火燒入朽樹的空處,樹脂流淌,枝節斷裂。橫亘在山洞口的斜臥軀幹,偃仰在山腰上的軀幹中段折曲。紋理斜曲乾粗百圍者也如堅冰破碎,紋理正直高達千尋的也如屋瓦破裂。背負樹癭如長著贅瘤,被蛀穿的樹心成了鳥的巢穴。樹怪木精睒眼灼灼,山鬼妖孽暗中出沒。 況且我遭遇國家衰亡,羈居異邦不歸。不能吟詠思人深切的“采葛”詩篇,又怎能如伯夷、叔齊的食薇不辱?沉淪在窮街陋巷之中,埋沒在荊木院門之內,既傷心樹木凋零,更嘆息人生易老。《淮南子》說:“樹葉飄落,老人生悲。”就是說這個意思呀! 於是有歌辭說:“建章宮三月大火之後,殘骸如筏在黃河上漂流萬里。那些灰燼,不是金谷園的樹木,就是河陽縣的花果。”大司馬桓溫聽後感嘆道:“過去在漢水之南種下的柳樹,曾經枝條飄拂依依相惜;今天卻看到它枝葉搖落凋零,江邊一片淒清傷神的景象。樹尚且如此,又何況人呢?”
【述評】 《枯樹賦》借東晉名士殷仲文起興,有兩重用意。首先,殷仲文的身世經歷與庾信有相似之處,所以雖是歷史人物,卻是以作者代言人的身份出場。其次,殷仲文對枯樹的慨嘆,沈痛而雋永,是早已載入《世說新語》的佳話。以此發端,既顯得自然平易,又為全篇奠定了悲涼的抒情基調。 接下來的“至如”一段,吃緊之處在於“桂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這一疑問。這裡既有同類的反襯,更有今昔的對比,而關鍵在於後者。通過北方貞松、文梓的鬱勃生機,自然引發出對桂樹、梧桐的蕭瑟枯萎的惋惜和疑問。當桂樹、梧桐從原產地移植到帝王之鄉,皇宮苑囿時,可謂備極尊寵:“開花建始之殿,落實睢陽之園”,它們發出的聲音如上古樂曲,引來鳳凰鴛鴦等象徵吉祥的禽鳥。儘管備極榮華,在它們的意識中,始終不能忘卻故鄉,風朝月夕,不免悲吟。心靈的折磨,使嘉樹失去了生機。 後皇嘉樹如此,惡木又當如何?《莊子》曾兩次以惡木為寓言,宣明其無用無為的哲學。據說那些長在路邊的樹,就是因為“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人間世》篇)惠施攻擊莊子也是比之以大木:“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同“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樹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逍遙遊》篇)莊子的哲學這裡姑且拋開不論,庾信筆下,連這樣無用的樹木也不能自我保全,難逃被鏟削劈斫的命運。它們不能為建築材料,卻被他人當作賞心悅目的玩物。為了這個目的,它們被剝去樹皮(“平鱗鏟甲”),削去旁枝(“落角摧牙”),木屑飛濺,宛如生命的剝落,雖然有了碎錦真花的面目,卻不復從前的生機。低賤的惡木也有生命,而人類的砍削又何異於屠殺!砍伐過後,只留下一地狼藉。草樹散亂,煙霞無色。 在洞悉了嘉樹與惡木都必然朽落的命運之後,庾信將眼光投向更遼遠廣闊之處,去書寫樹木的歷史與空間。 樹木蔭蔽著人類,所以人類的歷史也留下了樹的印痕。“森梢百頃,槎枿千年”,不知有多少故事:在人事上,秦始皇曾封樹為大夫,後漢馮異有“大樹將軍”之號:傳說中,有白木之廟,枯桑之社;地理圖示出了楊葉、梅根的字樣;文學領域更有淮南小山叢桂留人的深情、兩晉之交劉琨長松系馬的豪邁,又豈止是由於戰爭而著稱的細柳營、桃林塞這幾個名詞呢?但年代既遠,它們也都掩埋在歷史的角落,“或低垂於霜露,或撼頓於風煙”,冷落淒清,生意蕭索。 但世間萬般悲苦,莫過於生離和死別;死別則死者長已矣,生離卻是漫延剝蝕,一生無法痊癒的傷口。所以“山河阻絕”一段,血淚縱橫,火殛膏流,殘毀碎裂,妖孽舞蹈,是庾信筆下最驚心動魄的景象。意象詭怪可怖,寫法富於象徵性,而一韻到底的文字,也分外予人以激烈卻又無比壓抑的感受。 “況復”一段,由象徵回到自身,代言變為自言。激烈之後漸歸於平靜,但平靜並非淡泊,而是對命運的承受,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忍受。“風雲不感”以下六句,對個人經歷做了簡短的概括後,以“既傷搖落,彌嗟變衰”八字總結了自己的心境,可以看作是全賦的提要。末尾的兩闋短歌,雋永深長,至情至痛,再三誦 之,低徊不已。 全篇的“文眼”,即陸機所說的“一篇之警策”,是“生意盡矣”四字。人至暮年,死亡的陰影無時不在,而早年國破身辱,生活流離的經歷,更會加劇心靈的折磨,無材補天而只能淪為玩物的惡木,正是庾信的自我寫照。所以賦中流露出悲傷到絕望的的情調,不是偶然的。我們可以說這種情調是不理智甚至偏執的,但若設身處地,就能理解,並進而同情、欣賞這種無理而有情的文字境界。傳說,天鵝臨終時發出的鳴聲最美也最悽厲,《枯樹賦》就是庾信的天鵝之歌。
作者簡介
庾信(513—581)字子山,小字蘭成。南陽新野(今屬河南)人。他自幼隨父親庾肩吾出入於蕭綱的宮廷,後來又與徐陵一起任蕭綱的東宮學士,成為宮體文學的代表作家;他們的文學風格,也被稱為“徐庾體”。侯景叛亂時,庾信逃往江陵,輔佐梁元帝。後奉命出使西魏,在此期間,梁為西魏所滅。北朝君臣一向傾慕南方文學,庾信又久負盛名,因而他既是被強迫,又是很受器重地留在了北方,官至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北周代魏後,更遷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封侯。時陳朝與北周通好,流寓人士,並許歸還故國,唯有庾信與王褒不得回南方。所以,庾信一方面身居顯貴,被尊為文壇宗師,受皇帝禮遇,與諸王結布衣之交,一方面又深切思念故國鄉土,為自己身仕敵國而羞愧,因不得自由而怨憤。如此至老,死於隋文帝開皇元年。有《庾子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