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永達在村口那棵松樹下碰見馬秀萍是很偶然的事情,當時,他不可能產生這樣的念頭:有朝一日娶馬秀萍為妻,從此甜甜美美地活人過日子。
那是1979年早春二月的一個晌午。
走在田地里的祝永達覺得明媚的春天仿佛是從他腳底下生長出來的,解凍了的土地酥軟而仁慈,從枯萎的色澤中掙脫出來的麥苗兒撲面而來。遠遠近近的村莊裡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雞嗚狗吠聲和空氣中逸散出的各種細微的聲音在表示大地甦醒了活躍了。他從大隊辦公室出來沒有回家去,獨自一人來到了田野上。他心裡激盪得厲害。他用右手撫了撫濃密烏亮的頭髮,抬起眼注視著前方。二十五六歲的祝永達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年輕些,他消瘦、白淨,目光深沉而略顯憂鬱,那張猴兒臉和母親呂桂香的臉龐極其相似。文質彬彬的樣子不像個農民。
他慶幸他活下來了,活到了今天。
在松陵村,像他這樣的地主富農的娃死了5個瘋了兩個。他沒有料到30年以後(從1949年他家被定為地主成分算起),只有一紙檔案,或許只是某一個人的一句話,地主成分就沒有了。一個人的命運的改變原來這么簡單!簡單得使他難以置信。成千上萬人的命運可以被一紙檔案或一句話左右幾十年,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他既高興又悲哀。
當時,套在脖子上的枷鎖終究被解開了。動手給松陵村地主富農的娃們解開枷鎖的是村裡的支部書記田廣榮。宣讀完檔案,田廣榮進一步解釋:“社員’’是地主富農第三代子女的家庭成分,“社員”不再是“黑五類”了。會場上鴉雀無聲。會散了,祝永達順手抓起坐在屁股底下的半截子磚頭毫不遲疑地扔出去了,磚頭在一堆瓦礫中砸出的響聲乾脆有力。走出大隊的院子站在路邊他痛快淋漓地尿了一泡,朝著腳下他生活過的這塊土地尿。他回頭看時,趙烈梅還沒有走,她站在大隊院子門口,臉上掛著豐富而燦爛的笑,正在不錯眼地看著他。他不止一次地從趙烈梅的目光里捕捉過脈脈溫情。雖然,他不知道他在這女人心中的位置,但他明白,這女人很同情他。她是田水祥的婆娘,大他六七歲,橢圓形臉盤,肌膚微黑,極其豐滿。她的眼睛說話時在笑,不說話時也在笑。他回過身來系褲帶時趙烈梅莫名其妙地朝他點了點頭,趙烈梅那喜滋滋的心情結結實實地寫在她那表情飽滿而潤澤的臉上。
是田廣榮把他叫到大隊辦公室去的。田廣榮暗示他,要調他到大隊里來工作。他沒有表態也沒有感激田廣榮,出了大隊院子朝那棵白皮松走去了。
這棵白皮松有一半枝丫已經乾枯了,乾枯的樹枝仿佛老人的手瘦骨嶙峋地伸向飽滿如籽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