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謹以此詞條紀念復旦44歲猝死在書桌前的博士李開學
1964年,李開學出生於湖北襄樊襄陽縣農村;
1979年,考入襄陽師範;
1981年,任教於當地一所中學,一年後調鎮印刷廠工作,歷任校對、業務科長和辦公室主任;
1997年,通過十餘年的自學,拿到湖北廣播電視大學政史專業本科文憑;
1997——2000年,於武漢大學法學院就讀政治學理論碩士研究生;
2000年,法學碩士李開學被江蘇省泰州市外經貿局作為人才引進;
2003年,考上復旦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政治學博士研究生,師從政治學教授浦興祖;
2003年9月起,參與浦興祖主持的國家九五社科重點課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治制度史》的寫作,擔任第一卷副主編;
2006年,未按規定在三年之內完成博士論文,延遲一年畢業;
2007年1月,在導師的要求下,退出課題組,專攻博士論文;
2007年3月,博士論文寫完1章,參加博士論文預答辯,未獲通過,再次延期一年畢業;
2007年秋,博士論文寫完3章,再次申請預答辯,預答辯當天臨時放棄;
2008年2月21日,參加元宵節聚餐,這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師友當中;
2008年3月5日深夜,在復旦大學北區宿舍138號502室,被發現伏在書桌上死亡多日,時年44歲。檢查電腦發現,近10萬字的博士論文初稿已接近完成;
2008年4月4日,遺體在上海寶興殯儀館火化;
2008年4月8日,歸葬於湖北省襄樊市襄陽縣農村。
“開學了,開學卻不在了”。44歲的復旦大學博士生李開學,在新學期開學不久死於書桌前。這個博士讀了五年,兩次延長畢業時間,背負著論文、課題、就業、家庭、經濟五副重擔的大齡博士生,倒在夢想的曙光就要來到他身邊的黑暗中。
502室
3月5日下午,復旦大學國際關係和公共事務學院(以下簡稱國關學院)政治學博士鄭明給大師兄李開學發了份電子郵件,這是當天上午國關學院老師顧鶯轉發過來的一份招聘信息,國家稅務總局(揚州)黨校次日會來復旦招人,顧鶯特意在信里提醒博士生們,“請仔細看附屬檔案,待遇豐厚”。
李開學比鄭明早2年考入復旦國關學院,是政治學教授浦興祖的弟子裡年齡最大的一位。在這份郵件里,鄭明告訴這位正在找工作的大師兄,如對這個單位有興趣,記得第二天下午去談談;同時,受導師之託,他順便提醒這位博士就讀已經延期快2年的大師兄,要儘快和導師聯繫,因為博士論文預答辯已經預定在3月20日進行,而導師馬上就要被復旦抽調去井岡山幹部學院講學一年。
李開學住在復旦北區138號502室。從2003年9月考入復旦起,他已經在這個地方住了四年半,如果沒有意外,通過這個月的論文預答辯以及隨後的盲審和正式答辯,他將在3個月後拿到博士學位順利畢業。
鄭明是打不通李開學電話才轉發這封郵件的,他們已經聯繫不上這位大師兄十多天了,這期間李開學的手機關機,宿舍電話沒人接,但蹊蹺的是,每天晚上能看到502室的燈始終亮著。
直到當天深夜,鄭明依然沒有收到李開學對這封重要郵件的回覆,晚上11點多,暗自有點發急的鄭,和李開學的另外一位師弟郭湘一起去502室找他,從敲門到使勁打門,屋裡始終悄無聲息,門縫裡依舊透出橘黃色的燈光。已經有不祥預感的鄭明馬上找到復旦北區宿舍管委會,一個叫羅健博的老師迅即找來保全打開門。
鄭明回憶,門打開後,自己走在後面,師弟郭湘第一個衝進宿舍,見李開學坐在電腦椅上,背對著門,滑鼠懸在桌緣,電腦還開著,李的頭歪在一邊,仿佛睡著了。性急的郭湘從後面拍了一下李的肩膀,嘴裡邊嚷著:“大師兄,好幾天不見,乾什麼呢?”見李沒反應,余順手把他的頭扶正,這才發現這個大師兄雙目緊閉,臉色已經發黑。
120和警方於3月6日凌晨先後趕到,警方的現場勘驗筆錄顯示,這個44歲的博士生,被發現時已經死亡多時,“嘴角黑紫,屍斑呈暗紅色,屍僵已緩解,頭面部呈巨人觀,角膜混濁,口鼻腔有紅褐色液體流出至右面部(已乾涸),口唇黏膜青紫,呈皮革樣化改變。”
從元宵到清明
3月6日這一天,武漢某公司的法務助理謝芳正在起草一份法律函件。已經十餘天沒有丈夫訊息的她,在心神不定中突然接到在武漢大學讀研究生的堂弟李魁的電話,說她在復旦讀博士的丈夫李開學病了,讓她帶上兒子趕緊一起去上海看看。
李開學的兩個妹妹此前已經從李魁那裡得知真相,連夜從老家襄樊鄉下包了一輛車出發,與謝芳母子在武漢天河機場會合。在虹橋機場降落後的擺渡車上,李開學的小妹李詠笛強忍住淚水,悄悄和侄子李挽瀾先打了預防針,“好孩子你是男子漢,要做好準備,你爸爸已經不在了。”李詠笛不敢告訴嫂子謝芳,擔心她知道後在路上就撐不住了,“小哥李開學是嫂子的天,小哥出事了,就是嫂子的天塌了。”
李挽瀾在華中師大讀大一,這個19歲的孩子也怕媽媽知道,撲在姑姑懷裡無聲地抽泣。蒙在鼓裡的謝芳,那天還特意換上了一件紅毛衣和一條紅裙子,想給病中的李開學帶去點喜氣和開心,“他喜歡我穿鮮艷點的顏色”。
次日在寶興殯儀館裡,看到已經面目全非的李開學遺體,始終不願面對噩耗的謝芳癱在地上。
復旦保衛處交給謝芳一個塑膠袋,裡面是李開學留給她的最後幾件遺物:一張復旦學生校園卡,一張建行龍卡,一個學生證,120元現金,一隻已經磨損得毫無光澤的摩托羅拉M3888手機。
警方現場勘察結論排除了他殺,但對死因和死亡時間沒有做出結論。他的師弟郭湘說從現場看大家都覺得比較符合猝死的特徵,李詠笛也覺得一向開朗樂觀的小哥絕不會自殺。
郭湘肯定,從2月22日起李開學就再也沒有下過學生公寓樓,因為事後檢查他的學生校園卡,公寓門禁電腦顯示,他最後進入這個學生公寓的時間是2月21日晚上8點31分。謝芳從電信公司調出的通話記錄單也顯示,李開學手機出現的最後一次有效通訊記錄,恰是這天晚上9點43分40秒發出的一條簡訊。而李開學的常用信箱也顯示,信箱裡最後一封已讀郵件,是他在江蘇泰州工作時的同事施勁華發來的問候信,2月21日後所有26封郵件都顯示“未讀”。
那天正是元宵節,這所著名的大學剛剛開學。
一位在復旦步行街吃飯時結識李開學的國關學院博士後劉守剛,事發後在部落格里感嘆“開學了,開學卻不在了”。
鄭明回憶,李開學參加了當天晚上的節日聚餐,這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師友當中。
那天也是李開學最後一次和謝芳聯繫,他在簡訊里勸慰妻子,畢業了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周前,回家過春節返校的他和妻子在武漢分別,坐在火車上的李開學,穿著妻子買的黑色外套和深灰色羊毛衫。去世時他身上穿的也是這身衣服。
502號公寓,包括一間公用客廳和A、B、C、D四間學生宿舍,按照李開學和復旦北區管委會簽訂的一份入住期為3年的協定,從2003年9月起,李開學就一直住在其中的A舍,謝芳曾經陪丈夫在這裡住過一年,對這個房間極為熟悉。房間不大,左邊靠牆是書架,右邊是一張單人床,靠窗是放電腦的書桌,窗戶朝南,往外可以看到對面的公寓宿舍和遠處的光華樓。郭湘說,事實上從2007年7月後,整個502室里,就只剩下第二次博士延期的李開學一人獨居。
謝芳後悔4年前不該離開先生去武漢打工,“如果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就好了”。她始終無法想像,從2月21日晚深夜和外界失去聯繫起,到3月5日深夜被發現去世,這13天裡,丈夫李開學就是這樣,在這個房間裡的電腦面前一動不動地度過。
從3月6日晚到清明節,謝芳在上海呆了整整一個月。這一個月里她的親屬和復旦校方反覆協商,談判處理善後事宜,雙方在法醫鑑定和責任歸屬問題上一度陷入僵局。謝芳則陷入痴痴的等待,始終不肯相信丈夫已經離去的她,打發兒子先回武漢上學,說自己“要等爸爸畢業後一起合影再回家”。
課題和論文
2003年考入復旦的李開學,是政治學教授浦興祖曾經帶過的十名博士生之一,李和同一年考入復旦的曹緒飛,當初報考的是復旦另外兩位博導,後被調整到浦興祖門下,成為浦門弟子中的兩名開山大弟子,一點區別是,李開學是脫產讀博,而曹是在浦東區委工作的在職博士生。
在去世半個月前的2008年春節,李開學曾發簡訊給導師浦興祖拜年,浦對這個簡訊印象很深,因為李開學很少見地稱他為“恩師”。浦興祖回憶,他也很高興地給李開學回簡訊,祝他在新的一年“順利通過論文,滿意解決就業”。簡訊里浦沒忘加上一句,要求李開學在新學期初預答辯前,把寫好的論文給他看看。
浦興祖和鄭明回憶,李開學的博士論文題目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研究,經過討論最後定為相對準確一點的《超省級結構研究》。
按照復旦的規定,博士論文要過五關,開題報告、中期考核、預答辯、論文盲審、答辯。浦興祖的苦衷是,這個開山大弟子的論文,始終沒能通過預答辯這一關。一直到李去世,四年半時間,他只看到過李提交的博士論文的一個章節,那還是在2007年3月的一次預答辯現場,這也是李開學唯一參加過的一次論文預答辯。
李開學拿著這一章論文直接來到現場,表示要在預答辯通過後的一個月內拼一下,把後面的四章趕出來參加盲審。浦興祖回憶,預答辯席上一位陳姓老師不同意,對李開學說,開學啊,還有兩三個禮拜你怎么拼?要拼四章,你會把命拼掉的,你還是推遲吧。1年前這個後來被指稱一語成讖的細節,也給擔任現場記錄秘書的鄭明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回到座位後的李開學隨後陷入短暫沉默,嘟囔了一句,“不讓我試著沖一下,我還不如退學呢。”鄭明很清晰地記得,聽到這話他怕事情鬧僵,趕緊扯了扯大師兄衣角。
預答辯結束後,一位老師對浦興祖說,今天有的同學本就不應該來參加答辯的。對這一隱晦的批評,浦興祖有點惱火,他當場回應說:“又不是我要他來的,他自己只寫了一章就跑到現場來了,我又不能說不要他參加。”
郭湘說,今年65歲的浦興祖,是大陸恢復政治學後第一批政治學者,卻在復旦的博導資格評定上頗歷坎坷,直到2003年1月才獲最終資格認定,對此有幾分敏感,當可理解。
而李的懊喪也自有原因,這是他第三次折在預答辯這一關上。而此前的三年,他的相當部分時間,都在參與浦興祖主持的國家九五社科重點課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治制度史》,並擔任第一卷副主編。這也是李開學出事後,網路上出現“復旦博士被逼死在書桌前”聲音的主要原因。
浦興祖承認自李開學2003年考入復旦始,就已進入這個課題,另外兩名博士生鄭明、王芳也隨後參與進來。浦興祖一開始即對李開學提出要求,希望他把做課題和寫論文結合起來進行研究,做到兩不誤。在得到家屬授權進入李開學工作信箱後,記者發現其往來郵件也顯示,自進入復旦以來的3年時間,參與這個課題成為他的主要工作。
浦門子弟會定期在浦興祖家裡聚會,稱為“聊學”。2005年6月13日的一次“聊學”中,李開學闡明了其對1949-1956年階段的《中國政治制度史》的寫作框架。次年3月19日,浦興祖在給李等博士生的群發郵件中提出:“時間無情而逝,進度越發急迫。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盼各位抓緊撰、改、審。”5月25日的一份郵件里,浦興祖要求課題組成員“7月底一定要寫出全部初稿,故必須以時限為第一,10來天一章,至少將前一、二年收集的資料進行初步梳理與分析,先形成一個框架,質量待8、9兩月再提升。”8月3日,浦興祖專門給李開學發郵件,明確提出“盼你集中精力,進度優先,兼顧質量,儘快逐一推出新稿(要倒計時,規劃一下,多長時間一章)。”
這些往來郵件還提到關於諸如署名等學術規範的問題,“一般情況下,博士生在前,老師在後。特殊情況下,如果初稿較成熟,老師不用太費力,則屬博士生一人名字;若老師費了很大力氣,則老師在前,學生在後。其他老師的審閱工作與有關人員的貢獻也都在各卷上寫明。”
必須承認,幾乎每封郵件里,浦興祖都不忘勸大家勞逸結合注意身體。
浦興祖很快發現問題,李開學的進度明顯比其他人要慢,甚至影響到了博士論文寫作,一個明顯的例證是在前述2007年3月那次失敗的預答辯前,李開學未能做好2006年春、秋季的兩次預答辯準備。
對此前網路上認為導師讓李開學做課題影響了做博士論文的看法,浦興祖覺得委屈。鄭明回憶,其實此期間浦興祖曾經兩次讓他悄悄傳話徵求李開學的意見,問他是否願意放棄課題集中精力做論文。浦興祖解釋,之所以不對李開學直接說,是擔心傷害這個年齡最大的大弟子的自尊心。但李開學每次的答覆都是“問題不大,有信心搞出來”。“我是湖北人,老師放心,我們湖北人都很剽悍的!”浦興祖對李開學的這個回答印象很深。
最後一搏
最後一次轉折,發生在2007年1月初。浦興祖決定對課題組人員展開重大調整,明確要求李開學和鄭明、王芳等三人都退出,集中精力做論文,浦說這次李開學終於表示“很高興退出”。由是,李開學原來擔任第一卷副主編的課題,只完成了《幹部人事制度》一章的初稿。
2007年秋季開學後,鄭明和王芳準備預答辯,延遲了一年的李開學又一次準備參加,這是第三次機會。但他對鄭明說只寫完了3章,鄭明建議他將3章拉長成5章,徵得浦興祖意見後爭取參加預答辯的資格。浦興祖回憶,這次他對李開學說“你要是能在預答辯前趕出來剩下的論文就參加,實在趕不出來就還是再順延半年吧。”直到那次預答辯前,浦興祖未能看到李開學的論文,李開學最終還是放棄了這次預答辯機會。
鄭明分析,2007年初發生的那幕戲劇性的預答辯,也許給李開學留下了對導師浦興祖的心結。兩個細節是,隨後的2007年底,浦興祖曾在《文匯報》上撰文稱應當研究對策來保證當前研究生的論文質量,而去世前夕元宵節晚的那次節日聚餐上,李開學也曾對參加聚餐的師弟郭湘抱怨,導師不讓他論文通過,是他老沒法畢業的原因。
2008年3月的論文預答辯,是李開學2年博士延長期間的最後一次機會,4月份起導師浦興祖就要遠赴井岡山講學一年。在此之前,他的同年在職博士生同學曹緒飛,在延長1年後已於2007年畢業,比他晚入學的師弟鄭明和師妹王芳也都相繼通過論文正式答辯,獲得博士學位。
這段時間的李開學,深居簡出,其壓力可想而知。
他在泰州外經貿局工作時的同事施勁華回憶說,可能是覺得沒面子,李開學自從博士延期後,同舊日同事很少往來。2007年底,他在武漢大學讀碩士時的師兄田國興,曾經給他宿舍多次打電話,卻總是無人接聽,發郵件向他詢問論文進展情況,也無回音。2008年春節前田國興到滬出差,有機會見到了李開學,田回憶,那次在復旦招待所,李開學跟他坦言論文壓力極大。
但誰也沒想到他竟會等不到論文通過的那天。現在商務部掛職的施勁華,接到記者電話時才知道這個噩耗,震驚不已。而田國興第三次見到李開學,已經是在春節後的寶興殯儀館。
悲傷和嘆息之餘,鄭明他們又為這個大師兄的論文遲遲出不來頗為困惑。郭湘分析,論文出不來,無外四個原因:對自己要求太高,不想混;假定論文題目很難,學力不夠;其他事情耽誤了,包括課題和兼職等;本人很懶,不想寫。郭湘目前能肯定的是,李開學絕不是最後一個原因。
他的碩士導師之一施雪華教授也難以理解,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這個過去表現還不錯的弟子在這五年的博士生歷程中步履維艱,甚至最終把命也搭進去了。
甚是巧合的是,李開學也是施雪華帶的第一批碩士,李開學現在的博士生導師浦興祖又曾是施雪華在復旦求學時的老師。李開學第三次預答辯延期後的2007年底,在天津的一次博導聯誼會上,浦和施兩人碰到了一起,浦興祖回憶,會上施雪華還關心地向他打聽李開學的情況,感嘆李開學年齡太大,讀博士不容易,建議他如果李的論文基本符合要求,能過就儘量過,不要要求太高。浦興祖嘆氣說,其實我的想法何嘗不是一樣,問題是得李開學能拿出完整的論文。
清明節前夕,李詠笛到公寓502室收拾小哥的遺物。48000字的《幹部人事制度》初稿,至今躺在他的電腦里,如果沒有意外,將被修改後作為建國60周年的獻禮,收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治制度史》一書於明年出版。近10萬字的博士論文初稿,也躺在他的電腦里,仔細看過這篇初稿的郭湘說,儘管體系尚不完整,某些章節還不連貫,但資料收集翔實,看得出來花了不少功夫,倘若不出事,這次通過預答辯沒問題。
這次他終於接近完成了。
從襄樊到上海
1964年出生的李開學,出生在湖北襄樊襄陽縣的偏僻鄉村,卻屬於那個年代極為矚目的“新三級”一代。他1979年考入襄陽師範,2年後畢業,在當地一所中學短暫任教一年後,調到東湖鎮印刷廠,歷任校對、業務科長和辦公室主任。
在這個偏僻的鄉鎮小廠,他花了13年時間邊工作邊從湖北廣播電視大學相繼拿到政史專業的大專和本科文憑。李的好學成癖和手不釋卷,在他於2年後的1997年考入武漢大學法學院就讀政治學理論研究生時,成為當地的一個傳奇。
李有五姊妹,他是老三,大哥在外打工,一個哥哥從小送人,下面兩個妹妹習慣稱他小哥。李詠笛說,小哥每次從城市回到老家,都會感嘆在中國,城鄉內外就是兩個世界,人生而平等,為何要分成兩個世界?謝芳是李開學在中學任教時的學生,她對這位丈夫兼老師充滿崇敬。她回憶,李開學的口頭禪就是“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李開學在武大讀研時先後師從虞崇勝和施雪華教授,現在已經是北師大行政學博導的施雪華,對李開學在攻讀碩士期間的表現和碩士論文的學術水平留下了深刻印象。
2000年7月,作為武大的優秀碩士畢業生,法學碩士李開學被江蘇泰州市外經貿局作為人才引進,當地答應解決家屬工作、孩子上學和房子問題,謝芳和兒子李挽瀾因此相繼來到泰州。謝芳喜歡翻看那個時期的照片,到3年後李開學再考入復旦讀博士之前,好不容易團聚的一家三口,在這個蘇北小城留下了甜蜜的回憶。
這三年里,李開學留給他的前同事施勁華的最大印象,就是一直在看書複習,沒有人知道李開學放棄這段安逸生活脫產讀博的原因。而施雪華則認為自己的這個得意門生,一直是對做學問比從政更有興趣。
但學問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春節後返滬前夕,李開學攜謝芳在武漢拜訪了另一位學長,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的政治學教授董少平,表達了想在湖北高校求職的願望。董表示情況不樂觀,自從教育部開展高校本科評估以來,各地高校都已經引進了大量博士,師資基本飽和,他坦言像李開學這種年齡不小的老博士,又沒高級職稱,如果從講師開始,科研稍有跟不上,弄不好猴年馬月才能評到副教授。李開學被發現去世後的第二天下午,國家稅務總局(揚州)黨校來復旦面試,他最終未能去成這個博士生們眼裡“待遇豐厚”的不錯單位。
李開學的師弟郭湘覺得李是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倘若換了是他,一定會選擇留在泰州,即便想讀博也會選擇在職攻讀。已經定下來去福建某省直單位做公務員的鄭明,則感嘆大師兄“選擇失誤”,倘若留在泰州做公務員不走,也許早已經是處級幹部了。
得知李開學出事後,浦興祖當即趕到現場,看到慘狀後,老淚縱橫。浦興祖回憶,5年前李開學前來復旦面試時,他和妻子一起請李開學、謝芳夫婦吃飯,曹緒飛也在座,師生五口其樂融融,殊料現在人鬼殊途。
浦興祖悲傷這個開山大弟子的不幸遭遇,又感慨於內心的五味雜陳。在挑選博士生上,一方面他覺得李開學這種有過工作經驗的學生,對社會和政治制度會有更成熟的思考;另一方面,又覺得博士生年輕一點思路活躍精力充沛,家庭負擔可能會少一些。他的同事則建議他以後帶博士得留神,注意考慮家庭和經濟情況以及年齡等多方面因素。
“要在核心期刊發表的論文、經濟壓力、就業問題”,浦興祖感嘆這是現在讀博士的三座大山,他回憶,4年半以來李開學拿到的唯一外快,是2004年6月,在上海嘉定區江橋鎮的一次憲法學習講座里,一個不超過500元的紅包。浦興祖從課題經費里先後補貼了他3500元,他的博士同學曹緒飛甚至悄悄讓輔導員把自己的獎學金打到了這個師兄的卡上。
271.5元,這是博士生能拿到的每月補貼,有兩年以上工齡的李開學,可以拿到300元左右,他的師弟郭湘感嘆這個數字比上海的低保水平還要低一半。當下讀文科博士,最好是家庭經濟寬裕,所謂學有餘暇,才能安心做學問,倘若是將讀博士當作改變命運的出路,未必會如所願。
鄭明回憶,2007年是李開學的兒子李挽瀾參加高考的一年,前一年高考失利的兒子,估計牽扯了李開學不少精力,他曾在李開學電腦桌面上多次看到過很多下載的高考模擬題。郭湘也經常會在北區校園裡看到騎著腳踏車來去匆匆的李開學,他不知道這位大師兄2003年9月起就一直在一家名叫上海三達學院的民辦學校兼職,2004年起又在上海一通翻譯科技有限公司做兼職翻譯,直到去世前的2007年下半年,他還在上海電大楊浦工作站兼了一份企業文化的教職,一周四個課時,換來200塊酬金。
在師弟師妹們的印象里,年長他們很多的李開學性格開朗得很,能說會侃,他們常常笑稱這位端著方步的大師兄,是復旦北區的一道風景。現在想來,大師兄總是習慣於強迫自己去面對所有的困難,他內心痛苦和脆弱的一面,從來不會呈現。
回家
心力交瘁的謝芳最終放棄了法醫鑑定,和復旦簽訂了善後協定。
清明節這天,上海天色陰沉,李開學遺體在寶興殯儀館火化,包括浦興祖和曹緒飛在內,20多個人來給他送行,沒有追悼會,沒有花圈,只有幾束百合花和菊花。
火化當天,校方替這個畢業前夕倒在書桌前的44歲博士生支付了尚未償還完畢的中國銀行助學貸款,拖欠的1000多元公寓管理費,並支付了李開學的家人5萬元撫慰金。
謝芳脫下為丈夫添喜的紅毛衣,把丈夫的骨灰盒抱在胸前,坐上回襄樊老家的列車。
4月8日一早,李開學的骨灰被安葬在他故鄉的小山坡上。
李開學的父母都在襄樊老家種地,謝芳說收入菲薄的李,一直覺得對父母內心有愧,但李年邁的父母毫不介意,反以這個博士兒子自豪於鄉梓。謝芳回憶,春節回老家時,他曾對雙目失明的母親說過一句話,“媽媽家裡糧食還夠吃一年嗎?我博士馬上就可以畢業了,一年後安定下來,就可以回來老家接你們去享福了。”
他們沒料到,這個令他們最引以為豪的兒子,最後會以這種方式回到了這個故鄉。
謝芳經常會想像丈夫還坐在一邊看書的樣子,寬寬的背,一拍胸脯,咱宰相肚裡能撐船,沒關係的,沒有咱過不去的事情。
謝芳也會想起4年前,和丈夫共用的信箱里,她發給讀博不久的李開學的第一封郵件:我的老師,我的先生:如果心是近的,再遠的路也是短的;如果開心是蜜做的,再苦的海水也是甜的;如果你收到我的祝福了,願你事業有成,你的學生,你的夫人。
去世前的元宵節夜裡,李開學發給妻子的最後一個簡訊是:“月圓了,親愛的,我們的夢也會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