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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印《朱峙三日記》序章開沅
《朱峙三日記》即將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這不僅是對辛亥百年大慶最好的獻禮之一,也為近現代中國歷史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史料。
朱峙三(一八八六—一九六七),字峙山,湖北鄂城(今鄂州)人。早年參加辛亥革命,從事重要的宣傳等工作,民國時從事教育和行政工作,先後在湖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江漢公學任教,擔任過湖北黃安、蒲圻等地的書記官、縣長之職,抗戰時期出任湖北省政府代理主任秘書等職,新中國成立後,任湖北省政府參事等職。
現在留下的這批完整的日記是朱峙三先生連續不斷的生命記錄,也為近代中國的變遷提供了一份十分難得的私人記述。朱峙三先生勤於治學,擅長書畫,日記終身不輟,現留下自一八九三至一九六二年近萬頁日記,詳細記錄了自晚清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政情、民意、風俗以及個人的交往與觀察思考,為今天學者的研究提供一份豐富的原始史料。
朱老熱心近代史事的研討,是我結識最早且交往較多的辛亥老人之一,曾多次邀我前往閱覽其歷年日記稿本。朱峙三先生留下的多則日記記述了我當年借閱日記的情況,如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六日,“師範學院章開沅來訪……借予光緒宣統間日記五本以去,雲採取有關史料,三天即還”。十一月二十日,“章開沅之父送來予日記五冊,稱開沅近以整風事忙不能親來”。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家父與朱先生均早已作古,但當年情形無不一一在目,不得不讓人感嘆:“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早在一九五五年,朱老自行整理匯集其日記,已有一百零四冊之多,頗有選編付梓之意。但限於客觀條件,歲月荏苒,直至老人病逝,這部日記一直未能出版。幸好其子胡香生珍惜老人手澤,歷經十年動亂,保存完好無缺。經與有關方面聯繫,已由香生先將癸巳(一八九三)至己未(一九一九)二十六年日記擇要輯錄,在《辛亥革命史研究叢刊》連續發表,以供研究此段史事者參考。現今日記又將全部影印問世,朱老地下有知,當亦深感欣慰。
朱老自幼熱愛祖國,關心時事,舉凡近代重大事件,如甲午戰爭、戊戌維新、義和團、辛亥革命、贛寧之役、討袁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等等,在日記中均有所記述。誠如他自己所言:“予日記內容在清代者,如朝廷掌故文獻,君後之敗廢荒淫,官吏昏庸貪墨,以及國家貧弱緣由,革命黨會潛伏,內政外交,邸鈔文告,凡可紀者,即民間軼聞亦悉載之。”
但是恕我直言,讀者不可指望在日記中看到諸如宮廷秘聞、政黨內幕之類奇特記載。因為在清末民初那些重大事件中,朱老並非什麼核心人物,甚至大多也並非親身參與者。他從來不是風雲際會的英雄,而只是作為一個普通的正直的知識分子,忠實地記錄下身邊的所見所聞,包括自己當時的思想活動。也正因為如此,這部日記便區別於一般的史事記載,它的史料價值在於比較具體地敘述了歷次重大事件在民間的反應,保存了普通老百姓當年的私下議論,這些倒是在一般官方文獻和顯赫人物的回憶錄中所難以見到的。
作者曾擔任過《漢口中西報》、《公論新報》的主筆(即社論撰稿人)和編輯,具有新聞記者的社會視野和採訪訓練,因而日記的許多內容頗有助於我們對清末民初社會環境的了解。迄至己未年(一九一九)為止,作者長期僻處鄂城縣(清末原稱武昌縣,民初曾一度改為壽昌縣)家鄉,行蹤所至無非是武漢、黃安、大冶數地,至於開封、九江、南昌、北京等省外城市均屬短暫逗留。可以說,他的親身見聞主要限於湖北,但其觀察社會的細微深入則又多少彌補了地區的局限。舊中國基本上屬於農業宗法社會範疇,轟轟烈烈的政治事件雖多,社會內部結構的演變卻非常滯緩。重大事件易入史書記載,漸進而又細微的演變則往往為人們所忽略,朱老日記的側重點恰好在於後者,這自然將引起讀者的濃厚興味。譬如湖北中小縣城的風土人情、禮俗習慣,私塾、書院、學堂的學生生活,科舉考試的繁瑣過程與夾帶舞弊,窮酸秀才如何到各地打“抽豐”,古董商人如何製作贗品,革命黨人在學堂如何秘密活動,縣書記官(相當於主任秘書)如何周鏇於縣衙內外,禁菸委員如何巡閱各鄉虛應故事,以及南洋勸業會的空前盛況,武昌首義之夜的風聲鶴唳,鄂城中元、端午兩節的燈火、龍舟等等,無不歷歷如繪,帶有濃郁的鄉土氣息。
作者自幼讀書,成年後又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日記中這方面的記載相當豐富。例如,以準備科舉應試為宗旨的私塾教育,入塾有哪些禮節,對不同年齡、水平學生的教學如何組織,課程內容、進行程式與教學方法,學費的數額與繳納方式,以及塾師、學生的課餘生活等等,均有詳盡敘述。更為難得的是在武昌縣師範和兩湖總師範學堂期間的日記,在學習期限、課程設定、教學內容、教學方法、師資狀況、學生來源、課外活動諸方面,保存了許多具體的記述。這些對於研究清末廢科舉、興學堂的教育體制改革,特別是對於研究具有深遠影響的“癸卯學制”,無疑很有裨益。民國初年,作者曾在湖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鄂城寒溪中學、大冶中學、武昌三一中學、漢陽晴川中學等校任教,日記內容雖然頗多重複且平淡之處,但也保留了許多有關早期中等教育的原始資料。我相信這方面的內容將會引起中國近代教育史研究者的注意。
作者生長於清寒之家,成年後又常為家庭生計困窘所苦,所以日記比較注意銀錢數字的記錄,諸如銀錢比值、借債利率、薪俸工資、文章稿酬、書畫行情、車船票價、食宿費用,乃至年節和婚喪開銷,一筆一筆都寫得清清楚楚。這些數字誠然沒有企業賬目那么重要,但多少也有助於了解鄂東地區各個時期的貨幣、工資、物價。特別是從社會史的角度來說,以此作為普通醫生(朱老的父親是中醫)和教員家庭經濟的一個個案來分析研究,也是很有意思的。此外,細心的作者還詳細地記錄了火車、輪船、木船、轎子、獨輪車的行程、速度,也記錄了縣與縣之間的郵路和傳遞方式,這些內容對於了解近代中國內地交通狀況的變化,應該也是有參考價值的。
細心人的日記,需要以同樣的細心來閱讀,才能充分發掘那些細微之處蘊含的社會意義。即以家庭和學校的照明用具而言,作者長期慣於清油燈柔和而又黯淡的光線,所以開始用煤油燈便覺得非常刺眼,熄滅時氣味又很難聞;及至到教會辦的三一中學教書時,則已經習慣於電燈的亮光了。這種個人生活習慣的變異,與舊中國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與外國石油的傾銷和近代市政建設的興起,都是密切相關聯的。人們思想意識的變遷,某些傳統思想的隱退,某些近代意識的萌發,也並非在任何時候都通過狂風暴雨的變革方式表現出來。南京臨時政府成立以後,決定使用公元紀年和陽曆,作者對此持冷漠態度,仍然在日記上沿襲乾支紀年和陰曆月日,所不同的無非是用公元和陽曆給以注釋而已。可是當中學生興高采烈地演戲慶祝新年元旦,並且理直氣壯地以演戲疲勞過甚為由要求添假一天時,作者這才意識到世事的變化,並且感慨說,千百年來清高的“士”,是羞於與“倡優”為伍的,可是現在的“士”卻以行“倡優”之事為樂了。當然,舊中國的社會進展是相當迂緩的,內地的前進步伐更顯得蹣跚,日記中那些灰暗的色彩,感傷的情調,鬆弛的節拍,可說是一個古老民族落後的影子。
我對作者的直率感到由衷地敬佩。他整理自己五十多年的日記,分明是企盼“當道採集”、“代為印行”,卻努力保持當年日記的原來風貌。除了對自己的學業成績、書畫作品和在黃安(今紅安)的政績稍有自炫之意(這也是原始思想)以外,他並未打算把自己寫成思想多么高超、功業多么偉烈的英雄。恰恰相反,倒是如實地記錄下自己頭腦中那些落後思想以至“不潔之念”,譬如名教觀念、迷信思想、迷戀科舉、重男輕女、製作前人書法贗品、邀妓女陪同宴飲等等。當然,日記更多的內容是敘述個人和家庭的苦楚,如失業、負債、貧困交加、喪父失子等等,雖有自我憐憫的弱點,卻是舊中國知識分子悲慘境遇的真實記錄。不過日記的主要價值並不在這裡,它的好處是比較具體地敘述了作者和他的同輩人(如張肖鵠、劉菊坡等),如何經歷了科舉生涯轉入新式學堂,如何逐步改變傳統觀念接受“排滿”革命思想,又如何在武昌首義以後從興奮轉入消沉並出現新的分化……或許可以說,日記粗略然而頗為生動地勾畫出辛亥前後那一代知識分子的群像。這些內容將可豐富我們研究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問題的認識,而從真實性來說又要超過若干堂而皇之的所謂回憶錄。
年輕的讀者也不妨看看這部日記,即令不是從事中國近代史教學和研究的同志,從中亦可吸取某些有益的東西。看看那一代青年走過的道路是多么崎嶇坎坷,經歷的生活是多么慘澹艱難,這樣才可以瞭然於他們何以那樣歡欣鼓舞地迎接全國的解放,何以歷盡磨難挫折而仍然那樣熱愛共產黨和社會主義的新中國。從這個意義來說,朱老的日記又可以作為愛國主義教育的輔助讀物。峙三先生是一位愛國的正直的知識分子,由於封建文化習染較深,為人過於謹小慎微而且受到家庭困難的拖累,在每個歷史轉折時期都未能躋入先進的行列。辛亥革命前夜,剛接受“排滿”思想不久,突然嘔血不止,臥病在床,以致未能投身武昌首義。辛亥革命失敗以後,當友人董必武等繼續抗爭並尋求新的革命道路的時候,他仍然困於貧病,為一家老小衣食奔忙。直至解放以後,湖北省人民政府任命他擔任參事室參事兼文物整理保管委員會委員,生活和醫療有了可靠的保障,他才得以為社會主義文化事業充分發揮餘熱,勤奮地工作和學習。
朱峙三先生改變祖國貧窮落後面貌的善良的願望,只有在新中國成立以後才逐步化為現實。他非常珍惜革命勝利的成果,並且真誠地想為社會主義建設增磚添瓦。關於這部卷帙浩繁的日記,他也想儘可能使之為社會所利用。他生前曾說:“倘蒙當道採集,認為予此記具有歷史意義,列為稗官野乘而代為印行,則朝章國故、民間文藝,或賴以知。歷史沿革、社會發展真相,於各學校授近代史者與社會文藝作家,無不小補也。”我想,日記的影印出版,正是尊重這樣一位愛國老人的遺願。
朱峙三先生小傳
胡香生撰文
朱峙三(一八八六—一九六七),原名鼎元,幼名鍾權,後改名繼昌、峙三,字峙山。湖北省鄂城縣達明鄉人。一九○四年補諸生。一九○五年入一年制的武昌縣師範學習,一九○六年考取兩湖總師範學堂。在兩湖總師範學堂學習期間,於課餘在《漢口中西報》等數家報館兼職,任訪事員、主筆。此時已具有明確的反清思想,積極參與傳遞革命信息、接交革命檔案等活動,是學堂中革命工作主持者周鵬程等人的知心朋友與得力助手;曾以“共進會中的兩湖學生代表”之稱被李廉方載入《辛亥武昌首義記》。
武昌首義後,任湖北軍政府內務部書記官。一九一一年十月十六日《中華民國公報》創辦,任編輯員。一九一二年初奉派赴黃安縣任書記官併兼理司法。一九一三年秋,他因性格廉介、耿直,與新政府中的舊官僚格格不入,於是轉而投身於教育界,先任湖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教員。一九一四年為照顧家事,改任鄂城縣寒溪中學教員。一九一七年任大冶中學教員。一九一九年在武昌三一中學任教。一九二○年復任湖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教員。一九二六年以前還擔任過江漢中學等校的教員。
一九二六年任沙市徵收局長,並與張國恩、董必武多有聯繫。一九二七年閒居。一九二八年在湖北省民政廳工作,直到一九二九年年中,出任蒲圻縣縣長一年。一九三○年又曾一度在武昌文華中學任教。一九三一年任湖北省財政廳秘書。一九三二年任湖北省水利局密查員,同年九月改任民政廳幫辦秘書。一九三三年出任黃岡縣縣長。一九三五年改任湖北監理捐稅委員會幹事兼省政府公民訓練委員。一九三七年改任湖北省財政廳整理田賦委員。一九三八年隨省政府遷往恩施後,任湖北監理捐稅委員會調查組長。一九四○年改任湖北省政府視察。一九四二年改任省政府參議,同年暑期受聘為湖北省立教育學院(後改為國立湖北師範學院)國文專任教授,直到一九四六年底。一九四六年冬,又被聘為湖北省立臨時大學先修班國文專任教授。一九四七年夏末,改任漢口法政學院教授。一九四八年冬,任湖北先賢遺著編纂處編纂。一九四九年四月,武漢疏散人口,遂遷居鄂城縣胡林鄉。
一九五○年應邀在湖北省文物整理保管委員會任委員。同年八月調任湖北省人民政府參事室參事仍兼省文保會委員。此外,他還擅長書畫與演奏古琴,是中國音樂家協會武漢分會的首批會員。亦有中南大區及湖北省與政法、友好恊會、方誌、美術等各界有關的名義職務。一九六七年一月八日病故於武昌,終年八十一歲。
註:胡香生是朱峙三先生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