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介紹
慶新弟的這部書,我讀過初稿、二稿,也做過一點筆錄。如今他要我寫序,我遂整理筆記,寫幾句話,表示對他的祝賀和對他的專著的學術理解。慶新這部專著的研討對象和觀點,以及史料的運用、行文的結構,我將之概述為:以翔實的資料,嚴密的結構,比較完整地論述明代海外貿易體制及其從傳統制度向現代制度轉型的某種趨勢,對明代海外貿易史提出諸多原創性見解,成為富有學術價值的基礎性專著。所說的創見,系指下列幾個方面:
(1)明代海外貿易從傳統的市舶司貿易向近代的海關貿易轉化,實質是從朝貢貿易到商舶貿易的“變態”。這就是慶新在書中所說的:“明中葉國內外形勢皆出現重大變化,朝貢貿易萎縮,‘弘治新例’出現,顯示朝貢貿易體系正在走向崩潰,商舶貿易逐漸主導海外貿易。”
…(2)明代中後期海外貿易管理制度,在廣東方面產生“廣中事例”,由廣州“一元中心”變為澳門、廣州“二元中心”。再變為廣州國際間的定期集市貿易(就此慶新名其為“交易會”,我以它近似於“廣交會”之稱,有現代化之嫌,建議他斟酌更改,然未有妥善之概括,附說於此)。
(3)宦官掌管的提督市舶衙門的出現,與政府的市舶司呈對峙的局面。市舶司的歷史受到學者關注,而發現提督市舶衙門的存在與影響,並且論證兩者權力的消長和興衰嬗變,慶新有其功矣。
(4)明代海外貿易附屬於政治的性質特別鮮明,或者說政治色彩非常強烈。用慶新的話說是:“明前期統治集團把朝貢貿易納入重建以大明帝國為中心,以海外諸國為藩屬的國際外交體系之中,成為明朝‘懷柔遠人’,‘固番人心,且以強中國’的政治手段,傳統的官方海外貿易被賦予政治功能而發揮到極致。”這也實現他的寫作初衷:“把明代海外貿易制度變化置於明朝政治外交與經濟發展以及現代世界體系的巨觀視野中進行全面而系統的審視”,“挖掘制度變遷蘊藏的政治文化意義”。
(5)閩、粵海外貿易的各自特色的發現。兩省在貿易管理上存在重大差別,廣東方面允許外國商人上省交易,中國商人出洋往來;福建方面有“月港稅制”,只準中國商人出海貿易,而不準外國商人前來通商。廣東體制較為靈活,多為後來的清朝所繼承,是海關制度的主要淵源。
(6)明代海外貿易出現轉型趨勢,有利於閩粵地區經濟發展,為沿海平民提供了就業機會和謀生途徑,刺激並帶動相關經濟部門的發展進程。如珠江三角洲等地,農業商品化生產與海外市場聯繫日趨密切,部分手工業生產部門出現出口導向傾向;而朝貢貿易區域,民眾受差役困擾。
慶新既然討論明代海外貿易制度的變化,而且發現它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某種趨勢,邏輯的思維必然引出中國現代化的道路問題。是的,慶新特設專門章節進行研討。他不同意“要不是西方列強的侵略,中國可以自主走出一條有別於歐洲的現代化之路’’的說法。他認為“現代化”是一個系統範疇,需要一個綜合的評估體系來考察,除了經濟結構之外,還應該考慮政治結構、社會結構乃至文化結構,尤其是政治結構最為關鍵。明中葉以降,中國社會經濟確實出現某些與傳統不同的新經濟因素,但社會的深層結構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動,政治領域更是鐵板一塊。所有制度調適與社會變遷,基本上屬於費正清所說的“傳統內的變革”。從世界範圍看,16世紀以後正是“現代世界體系”的啟動之時,東西方對待海洋活動與商業貿易的態度和投入呈現出巨大差異。歐洲挾其社會變革先機,在全球範圍內推動資本主義:明朝仍然故步自封,拒絕完整意義上的對外開放與自由貿易,社會結構封閉,政治結構僵化,如何能夠實現現代化!中國現代化是個絕大的課題,是學術界多年討論不完的議題。慶新研究的是局部範圍的專門史,原本可以不關照它,可是他要參加進去,發表自己的意見。這種學術參與的勇氣和精神,令我佩服。學術觀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在爭鳴中求其接近於歷史實際,或者說接近於真理,不參與,怎么去“接近”。人們常說“貴在參與”,我以為用到這裡是貼切的。慶新,相信你一定會以史學的求真求實精神,以勤奮和智慧,繼續參加學術問題的討論。
慶新的書,令我不能滿足的是明代海外貿易主客體的客體那一方的歷史的交待。講明代海外貿易,明朝中國是一方,或者說主體一方,與明朝貿易的海外諸國、諸地區為另一方,或者說客體一方,貿易是雙方的,貿易史研究,需要對雙方都有了解,才能臻於完善,以此要求慶新的書,就不無遺憾了。因為對明代海外貿易的東西洋“客群”缺乏相對充實的說明,對後來的大西洋貿易“夥伴”的解說也有限。我這樣說,無異於苛求慶新。確實是苛求!因為不能要求一部著作,把什麼事情都講清楚,尤其是學術界還沒有研究的事情,還缺少涉獵的領域,一個人哪裡能夠做得到,一個人哪裡能在短期內做得到!是苛求,為什麼還要講?因為我們在涉外關係的史學研究中有兩個弱點,一是中外歷史不能同時研究,主要是缺乏世界史的知識,因而很難達到全面性和深入性;二是以我為中心的觀念(傳統的,然而也是現實的),有時就不得不犯概念化與違背實際的毛病。有此想法,借慶新給我的篇幅,把它寫出來,無非是共勉的意思,以求提高我的研究水準。事實上,我知道慶新在進行新的追求,他參加海上絲綢之路的課題研究,又為做“華人與東南亞社會研究”,去年春節前夕去越南,不是旅遊觀光,而是踏踏實實地學術考察,就是走中外歷史同時研究的路子。這樣做下去,怎能不會有長足的進展,怎能不會有新的學術建樹貢獻給學術界。
慶新做的是制度史的學問,就是要把制度原原本本剖析清楚,儘可能地復原出來。所以他在書中詳細講了明代海外貿易的主管機構??市舶司和提督市舶衙門及其主管官員和太監(難能可貴地列出人員名單),詳細講了那些具體制度,如弘治新例、廣中事例、澳票制、月港體制等。所以我才說此書史料翔實,令人明了制度的產生、變化以及其實踐情形。制度史是史學的基礎性研究,與其相關的歷史研究就離不開它,就要以它為基礎,在它的上面去做深入的探討。因此我以為,慶新的書,不僅是對明代海外貿易史研究作出成就,同時是明代中外關係史、經濟史、區域史、宦官史研究的不可或缺的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