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是那種不張嘴你決不會注意到的人,然與他的交往卻始於書信。初時,朋的來信總是洋洋灑灑,滿篇呵護與溫情,讓然每每讀了又讀,愛不釋手。整個的大一,然都沐浴著朋的這種關懷,浪漫而適意。雖然兩人所在的城市相距並不遙遠,但然從沒有想過要去看望朋,然是那種喜歡做夢的女孩,自然也喜歡這種神秘但又不足以給自己某種負擔的交往。朋倒是提到過幾次,當然比較含蓄,或說自己要隨導師同去開會,或為查閱資料什麼的,見然總是沒有什麼熱烈的反應,也就不了了之。 那時候,然所在的學校位於古城蘇州郊外一個叫作梅灣的地方,傳說中美女西施就曾在不遠處的石湖邊上浣紗。然最喜歡黃昏時和同舍好友進一起坐在校門前的石橋邊上,或俯瞰流水叮咚,或冷觀過往來人。有時,兩人也踩著彎彎的小石子路,去到石湖,或坐在閒置的木船里順流而漂或站在書院高高的茶桌旁憑窗遠眺。獨自一人時,然也喜歡拿出厚厚的一摞書信細細玩味。這種舉動很有些孤芳自賞的味道,然有時也不免羞怯,但更多的是感動,感動於朋的細膩多情,感動於他的博學多才。直到今天,然仍為她與朋的交往倍感自豪。 那時候,然的眼裡心裡是沒有一丁點兒渣滓的啊!所以她才不顧進的一再阻攔,從朋的來信中選了一封,推薦到院報發表,理由是那封信對所有的人都有教益,然固執地認為。 那封信,然一直都記得,甚至記得讀那封信時的感覺。就在那封信里,朋說過:然,我願意聽你說話,不管是訴苦、抱怨還是牢騷。誰都有寂寞孤獨甚至瘋狂的時刻,誰都渴望有一個發泄的地方,一個傾聽訴說的朋友,一雙溫暖的手,一顆真誠的心。我想,如果我不能給你最實際的幫助,那么我就真心地聽你訴說,真心地任你發泄,真心地看你在別人面前掩藏起來的眼淚。過好今天是最明智的選擇。牢籠里的日子確實讓人窒息,但我更害怕會發生這樣的情形,牢籠里呆久了,即使將來打開籠門,也飛不出去甚至不願飛走了。然,你不會這樣的,是嗎?(也許?)千萬別讓將來是這樣!”就是這些話語,感動瞭然也激勵瞭然。那是大一的下學期。其時,朋已經被免試錄取為陳思和教授的研究生,主攻比較文學。然開始收集所有能見到的朋的作品了,並把它們裝訂成冊,介紹給和她一樣痴迷於文學的同窗們看,稱朋為“我的評論家朋友”。同時瘋狂學習,為的就是儘可能的縮短與朋之間的距離。 那時候,然喜歡讀錢鍾書。教文論的甘老師講的就是錢鍾書。甘老師年逾不惑,每次上課都油頭粉面,碩大的腦袋閃著亮光,讓然總幻想為智慧的靈光,可望不可及。讀得聽得日多,然的思緒便開始在靈魂內外遊走。無論作為作家還是評論家,錢在當世都是無與倫比的。他熔中西為一爐的廣博的學識,甚至他對於人生的極其深刻的體驗,都讓然嘆為觀止。很多時候,然感覺有好多東西在她眼前飄呀飄的,眼睜睜地望著,卻又怎么也抓不著。然頭痛的是自己竟始終找不到一根線,不能為那些漂浮的思想找一個固定的根基。然天天想著“錢鍾書”,顛來倒去地想,腦袋都大了。在這種極度的痛苦之中,然開始沉靜地反思:我不是生來就要登上九重天的,我只不過是個平凡的人。如果自己都不能確定該幹些什麼,那我最好還是停下來,想想清楚再走。 之後,然便暫時放下了錢鍾書,又一次地放鬆自己,她看《紅帆不再來》,看《似水年華》,甚至也看了《廊橋遺夢》。那段時間,朋正在昆明和導師一起參加一個全國性的學術討論會議。朋寄回來一打風光迤邐的明信片,然的腦海中便泛濫起熱烈的南國風情,她甚至想到了茂密的椰林,高高的吊腳樓,還有搖曳生姿的異域女子,她們身著長裙,在歡快的舞曲聲中翩然起舞,而朋正端了一杯香茶,坐在藤椅上,厚厚的鏡片擋住了他的眼睛,然還幻想那該是一汪秋水,澄碧透明,微風來時,泛起一圈圈的漣漪。然把這一切講給進聽,進一本正經地注視然的眼睛,“讓我看看,你該不是愛上朋了吧?” 等回過頭來再看錢鍾書時,然忽覺豁然開朗。那是一個深沉的雨夜,窗外雨打芭蕉的鏇律悠然不絕,屋內是姐妹們熟睡的輕鼾。然打開床頭的檯燈,奮筆疾書,思緒如滾滾潮水,不可遏止。沒有時空了,然的頭腦中再一次充滿了錢鍾書。放下筆時,窗外晨光微露。然伸了一個懶腰,揉揉的眼睛,頹然倒在床上。就是那篇論文,《關於“悟”與山水田園詩以及英國的自然主義------從錢鍾書的“打通”說起》,後來得到甘老師的高度評價,並推薦到復旦學報發表。“此生潛能極大。”所有教過她的老師都這么評價,然沒有跟朋說起,比起朋的宏篇大論,然感覺自己太微不足道了。 朋的來信一如既往,在他的耐心指導下,然對於學習更加狂熱,她的文學靈感在這一階段發揮得淋漓盡致。只是隨著畢業臨近,然忽然很想回家,就象一個漂泊已久的旅人,然需要停下來,好好呼吸,這一願望不可遏止。然很無奈,就這個時候,朋寫信來告知:研究生畢業後,他要留下來接著讀博士了,師從年邁的賈植芳教授------那是他一直渴望的。看到這封信時,上方山的桃花開得正艷。然和進坐在桃林深處,桃花映紅了她倆的臉。頭頂上,粉紅的花瓣在微風中飛揚,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果香。然隨手將信細細撕過,潔白的信箋頓化作漫天白花,然不覺雙眼迷濛。 現在回想起來,那永不再來的青春年華是然一生的驕傲。然也始終對朋懷有一種深深的眷戀與感激,正是朋以他瘦弱而堅強的身影指引然不朽的追求,對文學對人生。年屆而立,然已沒有了當年的幼稚與浪漫,只是打開書,朋的文字每每躍入眼帘,使得然總會不自覺地想起那些舊日時光想起朋,只是不知歲月的人來人往裡,老朋友,你還好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