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生則中華兮死則大明,
寸丹為重兮七尺為輕。
予之浩氣兮化為雷霆,
予之精魂兮變為日星。
尚足留綱常於萬祀兮,
垂節義於千齡。
這是他在杭州獄壁上所題的《放歌》,顯示了作者崇高的民族氣節和愛國主義精神。
張煌言少年時,勤苦練文習武,為人剛毅不阿,有保國濟民之志。他成長的時代,正是明朝黑暗政治走向衰亡的時期,公元1628年,明思宗朱由檢即皇帝位,年號崇禎,當時內有李自成等農民起義武裝為患,關外有時時想入主中原的滿清勢力為敵,可以說是內憂外患交加。公元1642年,張煌言在南京參加鄉試,中舉人。但就在這一年,明朝軍隊在關外松山戰敗,錦州陷落,薊遼總督洪承疇降清,朝廷被迫取消了在京城的會試。1644年3月,李自成的大順軍攻入北京,崇禎帝自縊於煤山。不久,明山海關守將吳三桂降清,滿清入關。
由於當時滿清統治者尚保留著許多遊牧民族的習性,對新占領地區的人民任意蹂躪和廹害,對漢族的儒家文化也還沒有認同和尊崇,因此,漢族老百姓不接受這個政權。在長江以南的明朝殘餘勢力便擁立福王在南京即帝位,改元弘光,史稱南明。但不久,這個小朝廷即因太腐敗而被清軍攻滅,於是,抗清復明的責任便落到了地方勢力和有民族氣節的知識分子身上。
1645年6月,明宗室潞王朱常淓獻杭州降清,浙西、浙東許多地方淪陷。時在寧波的前刑部員外郎錢肅樂率眾拒城抗清,張煌言毅然報名從軍,錢肅樂命他奉表赴天台,請明朝宗室魯王朱以海北上監國。魯王到達紹興,開始主持浙東反清事宜,26歲的張煌言以賜進士出身的身份,先後任翰林院編修、兵科給事中等職。此時,福建的鄭氏地方勢力也奉唐王朱聿鍵在福州建立另一亇小朝廷,建號“隆武”。於是,在東南沿海便有了兩亇並立的小朝廷,這就決定了抗清力量無法統一、合作,反形成互相牽制、抵消的局面。不久,浙江方面抗清勢力失敗,魯王南逃。福建鄭氏集團的實力派鄭芝龍又降清,其子鄭成功奉隆武帝(即唐王朱聿鍵)避入廈門島,閩浙抗清局勢惡化。張煌言仍堅持抗清事業,匆匆回鄞縣老家拜別父親,與妻兒辭行,表達以身許國、不再顧家的決心。
1647年4月,任職右僉都御史的張煌言奉魯王命監張名振軍,他率戰艦浮海至崇明,一度登入,但不幸為颶風所襲失敗,全軍覆沒,自己也被俘後逃出,這是他首次指揮義軍作戰。1648年,張煌言參加義軍恢復寧波失敗,便率軍至上虞縣平岡結寨固守,並一度聯合其他義軍對清軍發動進攻,焚上虞、破新昌,逐漸成為浙東人民抗清的一面旗幟。1651年,義軍擁奉魯王在舟山重建行在,8月,魯王封張煌言為兵部左侍郎。總督軍務的張名振和張煌言奉魯王率大軍從海上進攻崇明,獲初勝,但根據地舟山卻因防守空虛,被清軍襲破,二張匆匆回軍,已回天乏力,只能保護魯王撤至福建,已向雲南永曆帝稱臣並承認永曆帝為正統的鄭成功,將魯王安置於金門島。張煌言主動與鄭成功交好,兩位抗清戰士結下深厚友誼。1653年張煌言隨張名振又一次攻入崇明,第二年正月,二張率大軍溯長江西上,軍容嚴整,震動大江兩岸,一度揚威鎮江金山,因湖湘各處的永曆帝軍隊發生變故,二張無法前進,只能拚死突破敵人長江防線退回崇明。這年4月,二張聽說清軍據守的南京空虛,遂又率軍西上,鄭成功亦助兵2萬,這一次西征又因為軍事上失利,被迫退回已光復的舟山島,張煌言隨後又到達閩北秦川島駐兵。1658年,永曆帝派使臣到達福建廈門,封鄭成功為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張煌言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負責浙江軍事。不久,兩位抗清民族英雄聯手上演了一場在抗清鬥爭中足以彪炳千秋的壯烈史劇。
1659年5月,鄭成功率水陸大軍17萬人,在舟山會合了張煌言所部6000人,自崇明口入長江,開始了向清軍的進攻。在這場戰役中,張煌言表現了他卓越的軍事、政治才能。
還在大軍剛到長江口時,張煌言就建議鄭成功先占領崇明全島作為後方根本,他說:“崇沙為江海門戶,有懸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以為老營。脫有疏虞,進退可據。”這是他多次進長江的經驗,可惜鄭成功未採納,鄭氏主張全軍西進,置崇明於不顧,張煌言領所部6000人為前鋒。6月17日,張煌言攻入瓜洲,在軍事會議上,他建議大軍先取鎮江,自己率水軍進攻南京觀音門,掩護鄭成功在鎮江城下的軍事行動。是月,張煌言部西上,儀征、六合的清軍如驚弓之鳥,而廣大人民則熱烈擁戴張煌言的大軍。義軍到達觀音門江面,企盼鄭成功從陸上會師進攻南京。時據守南京的清江南總督郎廷佐因城內實力不濟,異常恐慌。此時的張煌言正是躊躇滿志,他在軍艦上賦詩《師次觀音門》云:“樓船十萬石頭城,鍾阜依然拱舊京。弓劍秋藏雲五色,旌旗夜度月三更。中原父老還扶杖,絕塞山河自寢兵。不信封侯皆上將,敢向人前說會稽。
但鄭成功這個人不大懂得兵貴神速的道理,他沒有從陸上由鎮江出發迅速趕到南京與張煌言的前鋒會合攻打南京,而是依舊坐船慣慢地西上。張煌言在南京江面空等了2天,不見大軍到來。此時,清軍乘機加強了南京的防務,他們偵知張煌言孤軍在浦口,想趁鄭成功大軍未到時擊破張煌言軍,入夜,清軍80艘快船偷襲張煌言水軍,兩軍接戰,義軍奮勇殺敵,打敗清軍,第二天凌晨,7名義軍戰士還克復了江浦城。
三天后(即7月初4日),鄭成功大軍才到達南京城下,此時從蕪湖傳來清軍守將欲降義軍的訊息,鄭成功仍不思先會合張煌言的得勝之軍趕快攻取南京,反而要張煌言去蕪湖受降收城。張煌言知道鄭成功在軍事指揮上的弱點,想留在統帥部幫鄭成功規劃,但鄭成功堅持認為蕪湖為南京上游,位置重要,要張煌言速領本部軍向蕪湖進發。張煌言不得已,只好率軍取蕪湖,初7日正式受蕪湖降,遂即於該城駐節,並分四路軍攻取溧陽至廣德、池州、和州、寧國,並以鄭成功名義發布檄告,號召各地“歸正反邪,端在今日”,“先機者有不次之賞,後至者有不測之誅”。一時皖南、蘇南大為震動。
張煌言收復蕪湖,他心情舒暢,即賦詩《師次蕪湖》云:“元戎小隊壓江關,面縛長鯨敢逆顏。關楚衣冠左袵後,蕭梁城郭暮笳間。王師未必皆無戰,胡馬相傳已不還。寄語壺漿休怨望,懸軍端欲慰民艱。”不久,義軍克復太平府,張煌言在《師入太平府》詩中期盼著“百年禮樂還豐鎬”、“龍蟠虎踞待重光”。
此時,張煌言派往各地的軍隊進展十分順利,旬月之間,連克皖南的太平、寧國、池州、徽州、無為、和州及蘇南的高淳、溧陽、溧水等城池,總計四府、三州、二十四縣,部下水陸大軍發展到數萬人,湘贛魯豫亦為之震動,忠勇之士紛紛輸款欲投效力,這是張煌言抗清事業的輝煌頂點。他又連續寫下許多詩篇以抒懷,如《姑熟既下》詩中云:“干將(自比為干將之劍)一試已芒寒,赤縣神州次第安。建業山川吳帝闕,皖城戈甲魏軍壇。東來玉帛空胡虜,北望銅符盡漢官。猶憶高皇(按:指明太祖朱元璋也)初定鼎,和陽草昧正艱難。”《師入寧國府》則更顯出一分勝利的自豪:“千騎東方出上游,天聲今善到宣州。威儀今日驚司隸,勳業何人愧徹侯?舊闕烽煙須早靖,新都版籍已全收。遺民莫道來蘇好,猶恐瘡痍未可療。”此時的張煌言,對抗清復國大業極為樂觀,認為江淮半壁皆已震動,“迎鑾有期,奠鼎非遠”(張煌言:《上行在陳南北機宜疏》);而清廷也開始慌張起來,除徵調大軍南下鎮壓以外,順治也開始有了退回關外的念頭。
不幸,此時鄭成功的大軍卻在南京城下戰敗,使鄭成功、張煌言共同創造的大好抗清局面功敗垂成。
責任主要在鄭成功的軍事才能欠缺上。本來,張煌言約鄭成功奪取瓜洲之後,便希望鄭氏大軍日夜兼程,從陸路速取南京城下會齊,但鄭成功大軍慢呑吞地乘大船逆水而上,延誤了好幾天,使清將郎廷佐得已增兵加強了城防。兩軍會師後,鄭成功又要張煌言率本部軍占領上游的蕪湖以拱衛西路,部署並不錯。但鄭成功身邊缺了張煌言這個軍事人才,竟不知道如何打仗,軍事行動停滯下來,後來張煌言沉痛地總結了鄭成功失敗的原因:“然延平(按:即延平王鄭成功)大軍,圍石頭城(即南京)者已半月,初不聞發一鏃射城中。而鎮守潤江(即鎮江)督帥,亦未嘗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陽,實南畿咽喉也,尚未拒塞,故蘇、常援虜得長驅入石頭。余聞知,即上書延平,略謂頓兵堅城,師老易生他變,亟宜分遣諸帥,盡取畿輔諸郡邑,若留都出兵他援,我可以邀擊殲之,否則不過自守虜耳。”(張煌言:《北征錄》)
原來,這位統帥17萬大軍的延平郡王,卻把打仗視為兒戲,南京尚未攻下,他的大軍卻在堅城強敵之前十分鬆懈,想等清軍自動投降,只圍不攻。不要說進攻,連戰備也沒有,部下輕敵麻痹到極點,“士卒釋兵而嬉,樵蘇四出,營壘為空”(張煌言:《北征錄》),清軍諜報偵察到鄭軍毫無戰備,一味遊樂,夜間便以輕騎襲破義軍前營,鄭成功倉猝轉移,天明時,義軍尚未安灶做飯,城內清軍又傾巢出動進攻義軍,義軍防線頓時潰散,只得敗退到船上。但此時因上游張煌言軍事上連連得手,義軍雖敗,但兵員多,仍有可能奪取南京。在蕪湖的張煌言得知義軍在南京的戰況,很是著急,但他對鄭成功仍存幻想:“初意(鄭成功大軍)石頭師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亦未必遽揚帆(東撤);即揚帆,必且退守鎮江。”(張煌言:《北征錄》)但沒想到,鄭成功的大軍一退到船上,竟置西線的張煌言一軍於不顧,不僅沒有重整旗鼓準備再戰,也沒有退守鎮江,而是居然一味往東撤退,出崇明長江口,退往海上,取道回福建去了。
鄭成功大軍一撤,張煌言孤軍懸於蕪湖一帶,使得清軍能夠集中力量回過頭來對付他,郎廷佐等清將連書向他招降,與此同時,清軍又從上游安慶壓過來,此時張煌言依然想“以艨艟竟趨鄱陽,號召義勇,何不可者?若江西略定,回旗再取四郡,發蒙振落耳。”(見《北征錄》)策略部署很對,但憑張煌言部這點兵力,顯然無法完成這樣的任務,很快,義軍在銅陵之烏沙峽與清軍遭遇,展開水戰,因眾寡不敵,戰敗後被迫退走霍山,又入英山之將軍寨,天明撤退時遭敵圍攻,全軍覆沒。張煌言孤身一人,隱姓名,潛行深山峽谷,歷盡千難萬險,自皖南奔入婺州,再轉義烏、天台,始到達寧海,凡二千多里。鄭成功聽說張煌言脫險,遂派兵接他到海島安置,張煌言失散的一部分部卒又陸續來歸建。1660年春,他率部轉入臨門,常活動於靈江、桃渚等地,此時,他還是鬥志昂揚,心情很好,在七律《重過桃渚》詩中說:“一掉天台依舊迷,重來秋爽足攀躋。苔衣毶毶髯偏美,石磴鱗鱗齒未齊。夢到赤城霞氣迫,感士滄海水聲低。臨流空作桃花想,愧煞仙源是武溪。”此後,清軍曾分三路進攻福建鄭成功部,但均告失敗,張煌言認為恢復機會又到,加緊訓練士卒,以便配合鄭成功抗清。1661年3月,張煌言率兵進入閩北的沙埕,打算與鄭成功再度會師。
可是,他卻撲了個空,鄭成功率大軍已渡海東去攻取台灣島了。
1662年5月鄭成功在台灣病逝病逝,享年39歲。鄭成功一死,東南沿海的抗清鬥爭實際上走到了盡頭,張煌言勢單力孤,無力再向清廷發動主動進攻。緊接著雲南方面的永曆皇帝被吳三桂攻滅,而他寄於希望的魯王又在1662年9月17日病死於金門島;1663年10月,清軍攻占金門和廈門,沿海地區只剩下張煌言這一支弱軍,屹立臨門,清廷浙江招撫使王爾樂和總督趙廷臣連書招降他,他回書嚴詞拒絕,稱“執事為新朝佐命,仆為明室孤臣,時地不同,志趣亦異。功名富貴既付之浮雲,成敗利鈍亦聽天之命。寧為文文山(即文天祥),決不為許仲平(即南宋末降元之許衡);若為劉處士(即南宋末降元之劉秉忠),何不為陸丞相(即陸秀夫)乎?”現在,張煌言知道自己最後的日子也臨近了,便立下了像文天祥那樣寧死不降的決心。
1664年6月,他作出了一個艱難的、也是偉大的決定:解散義軍,讓他們赴各地暫避,而自己則帶數人躲入荒脊的花嶴島隱居,以等待時機。
由於清廷對義軍怕得要死,他們千方百計想逮捕張煌言,終於通過收賣叛徒的手段偷襲海島,於1664年7月捕獲了張煌言,他被押回寧波故鄉,數萬百姓都來探望這位民族英雄,清朝官員待以上賓之禮招降他,他始終不為所動。在《被執過故里》詩中明志:“蘇卿仗漢節,十九歲華遷;管寧客遼東,亦閱十九年。還朝千古事,歸國一身全。……飄零近廿載,仰止愧前賢。豈意避秦人,翻作楚囚憐。蒙頭來故里,城郭尚依然。……所貴一寸丹,可逾金石堅。求仁而得仁,抑又何怨焉!”在被押解杭州離開寧波時,他又賦詩《甲辰八月辭故里》,稱“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信史傳。”並稱“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慚將素手分三席,擬為丹心借一枝。”他不僅已下必死的決心,連死後的墓地也選好了,要與岳飛、于謙這兩亇大忠臣為伴。張煌言押至杭州後,清廷繼續勸降,還以兵部尚書的高位相誘,但他始終拒降,在獄中賦詩明志,清廷的官吏差役都來向他求取書法及詩文,他儘量滿足。9月7日,清廷將他殺害,臨刑,這位民族英雄賦《絕命詩》:“我年適五九(即四十五歲之意),偏逢九月七。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他終於完成了道德的最高升華,成為千古不朽的人物。而在此之前兩天,他的夫人和唯一的兒子亦在鎮江被殺害。為了不使他絕後,他的第二個侄子承嗣,至今,寧波張氏後人枝葉繁盛。
後來,寧波家鄉百姓為紀念這位民族英雄,在縣學街建起了“錢(肅樂)張(蒼水)兩公祠”。1936年改建貢院橋一帶馬路時,命名張煌言故居所臨、與中山東路並行的一條街為“蒼水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