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內容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幽默散文的遭遇可謂大起大落。早在五四時期,幽默散文的地位就很高。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導言中指出,五四散文的兩個源頭,一個是明人的性靈小品,一個是英國的幽默隨筆。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中說,從創作實踐來看,五四時期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魯迅本人就是一個幽默散文的大師,在以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為主的雜文中,幽默是他最顯著的風格特徵。
在中國古典文論中,並沒有幽默一說,楚辭中倒是有“孔靜幽默”,但不是我們現在所理解的帶有調侃意味的意思。起初,林語堂把西方人的“humor”翻譯成幽默,魯迅還有些不太同意,後來約定俗成了,他也就認同了。但是,在30年代民族危機空前強烈的時候,魯迅和左翼作家對於脫離現實的幽默保持著高度的警惕。魯迅可能擔憂,一味強調幽默可能會把民眾的苦難化為輕鬆的一笑。當時的紅色作家大多神往於文學的直接的社會性,受到國際左翼作家的報告文學潮流的影響,當時的報告文學被稱為“文學的輕騎隊”。但是,這一切並不妨礙魯迅自己在雜文中,常常有出神入化的幽默。不過,在進行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的時候,他的幽默往往帶著強烈的機智,深邃的智性使得他的幽默具有諷刺的傾向。
到了40年代,中國現代散文的幽默風格達到了高潮。梁實秋、林語堂、錢鍾書、王力(王了一)把魯迅開創的幽默散文的藝術傳統發揚光大。他們的作品經過歷史的考驗,已經和魯迅的幽默散文一樣,成為中國現代幽默散文的經典之作。其中,梁實秋自我調侃的軟幽默,錢鍾書尖銳諷刺的進攻性幽默,都堪稱一絕。大師輩出,標誌著中國幽默散文有了更加深厚的藝術積累。這一時期可以說是中國幽默散文的豐收期。
但是,好景不長。50年代的散文過分強調散文的社會功利,以至於當時最好的散文,除了馮至的《東歐雜記》以外,就是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個人化的散文在當時既沒有市場,也不可能有作家專心於此。到了50年代中期,中國作家協會在總結創作成績時,在新詩、小說、戲劇方面都有大量的作品,相繼出版了《詩選》《短篇小說》《獨幕劇選》,惟獨沒有散文選,勉勉強強才出了一本《散文特寫選》。這說明散文在當時所處的地位之卑微。
這種情形直到1956年“百花齊放”政策提出來以後,才得以改觀。以楊朔、劉白羽、秦牧為代表的散文家的出現,引起相當的轟動,散文的獨立地位才得到恢復。
那是一個頌歌和戰歌的時代。楊朔提出的把每一篇散文都當做詩來寫的理論應運而生。其結果是抒情的、詩化的散文風靡天下,聞之者望風而從。剛剛獲得獨立的散文,進入抒情的境界,確立了詩化、美化的準則,遂使許多年輕的散文作者誤認為除詩化外,別無選擇,幽默散文的藝術也幾乎消失在作家的視野之外。
直到新時期文學復甦之初,許多撥亂反正的散文家仍然滿足於抒情,把自己的藝術生命拘禁在狹隘的詩化、美化的透明羅網之中。值得一提的是,在詩歌和小說中,都是青年作家衝破藝術和思想的牢籠,只有散文例外,是老作家楊絳的《幹校六記》顯示了在抒情天地之外的幽默藝術的廣闊地平線。同時以幽默散文引起了文壇振奮的還有孫犁。接著而來的是張潔充滿諧趣的散文。這樣一直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許多散文作家才漸漸認識到過度無節制的抒情,過度追求詩化、美化,可能產生一種叫人難以忍受的濫情。
克服濫情的辦法有兩種,一是冷峻的智性。但是,這比較艱難,要把冷峻的智慧變成和情趣比美的藝術是需要長期的積累和外來藝術的師承的。二是幽默。本來,現代散文就有著深厚的幽默傳統,除了魯迅以外,以梁實秋、林語堂、錢鍾書、王力為主的40年代散文,隨著新時期藝術思想的解放,得到了廣泛的認同,對於許多作家來說,無異於是一種發現。再加上台灣香港幽默散文的大量傳入,餘光中、李敖、柏楊等幽默作家的散文風靡一時,獲得了空前廣泛的讀者群。年輕的讀者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發現了和抒情的美化不同的藝術境界。如果抒情散文的美學原則是美化對象和自我情感的話,幽默散文則在某種程度上,是不怕“醜”化對象和自我的。如果把抒情的詩化叫做“審美散文”的話,粗淺地說,幽默散文則可以稱作“審醜散文”。
僅短短的十年時間,幽默的、“審醜”的、非詩化的、非美化的散文就取得了長足的發展,不但有了大量的藝術探險者,而且湧現出一批具有影響力的幽默散文家。小說家中有王小波、賈平凹,詩人中有劉亮程、舒婷、韓東、于堅,理論家中有孫紹振等等。
取得成就的幽默散文作家和小說家詩人比有一點很特別,他們很少單純以散文為專業,往往在進入幽默境界之前或同時都在其他方面具備了相當深厚的藝術修養,也許專門從事散文創作的鮑爾吉·原野是一個例外。這可能是因為散文作為一種文體,本身不像小說、詩歌那樣有明顯的形式模範。
從90年代以來,中國的幽默散文,已經達到了一個藝術上豐收的高潮。王小波的深邃而佯庸、賈平凹大智若愚的豁達、劉亮程似乎冷漠的平靜、鮑爾吉·原野的機智與悲憫、舒婷善良的挖苦、于堅深刻的反諷、韓東自我調侃中的憤激、孫紹振的導謬術,歪理歪推中有很深的文化思考,在荒謬中見深刻,可謂異彩紛呈,風姿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