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崔毛徐何邢鮑司馬傳
崔琰字季珪,清河東武城人也。少樸訥,好擊劍,尚武事。年二十三,鄉移為正,始感激,讀《論語》、《韓詩》。至年二十九,乃結公孫方等就鄭玄受學。學未期,徐州黃巾賊攻破北海,玄與門人到不其山避難。時谷糴縣乏,玄罷謝諸生。琰既受遣,而寇盜充斥,西道不通。於是周旋青、徐、兗、豫之郊,東下壽春,南望江、湖。自去家四年乃歸,以琴書自娛。
大將軍袁紹聞而辟之。時士卒橫暴,掘發丘隴。琰諫曰:“昔孫卿有言:”士不素教,甲兵不利,雖湯武不能以戰勝。‘今道路暴骨,民未見德,宜敕郡縣俺骼埋胔,示憎怛之愛,追文王之仁。“紹以為騎都尉。後紹治兵黎陽,次於延津,琰復謙曰:”天子在許,民望助順,不如守境述職,以寧區宇“。紹不聽,遂敗於官渡。及紹卒,二子交爭,爭欲得琰。琰稱疾固辭,由是獲罪,幽於囹圄,賴陰夔、陳琳營救得免。
太祖破袁氏,領冀州牧,辟琰為別駕從事,謂琰曰:“昨案戶籍,可得三十萬眾,故為大州也。”琰對曰:“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親尋干戈,冀方蒸庶暴骨原野。未聞王師仁聲先路,存問風俗,救其塗炭,而校計甲兵,唯此為先,斯豈鄙州士女所望於明公哉!”太祖改容謝之。於時賓客皆伏失色。
太祖征并州,留琰傅文帝於鄴。世子仍出田獵,變易服乘,志在驅逐。琰書諫曰:“蓋聞盤於游田,《書》之所戒,魯隱觀魚,《春秋》譏之。此周、孔之格言,二經之明義。殷鑑夏後,《詩》稱不遠,於卯不樂,《禮》以為忌,此又近者之得失,不可不深察也。袁族富強,公子寬放,盤游滋侈,義聲不聞,哲人君子,俄有色斯之志,熊?
羆?壯士,墮於吞噬之用,固所以擁徒百萬,跨有河朔,無所容足也。今邦國殄瘁,惠康未洽,士女企踵,所思者德。況公親御戎馬,上下勞慘,世子宜遵大路,慎以行正,思經國之高略,內鑒近戒,外揚遠節,深惟儲副,以身為寶。而猥襲虞旅之賤服,忽馳騖而陵險,志雉兔之小娛,忘社稷之為重,斯誠有識所以惻心也。唯世子燔翳捐褶,以塞眾望,不令老臣獲罪於天“。世子報曰:”昨奉嘉命,惠示雅數,欲使燔翳捐褶。翳已壞矣,褶亦去焉。後有此比,蒙復誨諸。“
太祖為丞相,琰復為東西曹椽屬征事。初授東曹時,教曰:“君有伯夷之風,史魚之直。貪夫慕名而清,壯士尚稱而厲,斯可以率時者已。故授東曹,往踐厥職。”魏國初建,拜尚書。時未立太子,臨菑侯植有才而愛。太祖狐疑,以函令密訪於外。唯琰露板答曰:“蓋聞《春秋》之義,立子以長,加五官將仁孝聰明,宜承正統。琰以死守之。”植,琰之兄女婿也。太祖貴其公亮,喟然嘆息,遷中尉。
琰聲姿高暢,眉目疏朗,須長四尺,甚有威重,朝士瞻望,而太祖亦敬憚焉。琰嘗薦巨鹿楊訓,雖才好不足,而清貞守道,太祖即禮辟之。後太祖為魏王,訓發表稱讚功伐,褒述盛德。時人或笑訓希世浮偽,謂琰為失所舉。琰從訓取表草視之,與訓書曰:“省表,事佳耳!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琰本意譏論者好譴呵而不尋情理也。有白琰此書傲世怨謗者,太祖怒曰:“諺言‘生女耳’,‘耳’非佳語。‘會當有變時’,意指不遜。”於是?罰?琰為徒隸,使人視之,辭色不撓。太祖令曰:“琰雖見刑,而通賓客,門若市人,對賓客虬須直視,若有所瞋.”遂賜琰死。
始琰與司馬朗善,晉宣王方壯,琰渭朗曰:“子之弟,聰哲明允,剛斷英跱,殆非子之所及也。”朗以為不然,而琰每秉此論。琰從弟林,少無名望,雖姻族猶多輕之,而琰常曰:“此所謂大器晚成者也,終必遠至。”涿郡孫禮、盧毓始入軍府,琰又名之曰:“孫疏亮亢烈,剛簡能斷,盧清警明理,百鍊不消,皆公才也。”後林、禮、毓鹹至鼎輔。及琰友人公孫方、宋階早卒,琰撫其遺孤,恩若己子。其鑑識篤義,類皆如此。
初,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魯國孔融、南陽許攸、婁圭,皆以恃舊不虔見誅。而琰最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
毛玠字孝先,陳留平丘人也。少為縣吏,以清公稱。將避亂荊州。未至,聞劉表政令不明,遂往魯陽。太祖臨兗州,闢為治中從事。玠語太祖曰:“今天下分崩,國主遷移,生民廢業,饑饉流亡,公家無經歲之儲,百姓無安固之志,難以持久。今袁紹、劉表,雖士民眾強,皆無經遠之慮,未有樹基建本者也。夫兵義者勝,守位以財,宜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畜軍資,如此則霸王之業可成也。”太祖敬納其言,轉幕府功曹。
太祖為司空丞相,玠嘗為東曹掾,與崔琰並典選舉。其所舉用,皆清正之士。雖於時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終莫得進。務以儉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節自勵,雖貴寵之臣,輿服不敢過度。太祖嘆曰:“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復何為哉!”文帝為五官將,親自詣玠,屬所親眷。玠答曰:“老臣以能守職。幸得免戾,今所說人非遷次,是以不敢奉命。”大軍還鄴,議所並省。玠請謁不行,時人憚之,鹹欲省東曹。乃共白曰:“舊西曹為上,東曹為次,宜省東曹。”太祖知其情,令曰:“日出於東,月盛於東,凡人言方,亦復先東,何以省東曹?”遂省西曹。初,太祖平柳城,班所獲器物,特以素屏風素馮幾賜玠,曰:“君有古人之風,故賜君古人之服。”玠居顯位,常布衣蔬食,撫育孤兄子甚篤,賞賜以振施貧族,家無所余。遷右軍師。魏國初建,為尚書僕射,復典選舉。時太子未定,而臨菑侯植有寵,玠密諫曰:“近者袁紹以嫡庶不分,覆宗滅國。廢立大事,非所宜聞。”後群僚會,玠起更衣。太祖目指曰:“此古所謂國之司直,我之周昌也。”
崔琰既死,玠內不悅。後有白玠者:“出見黥面反者,其妻子沒為官奴婢,玠言曰‘使天不雨者蓋此也’。”太祖大怒,收玠付獄。大理鍾繇詰玠曰:“自古聖帝明王,罪及妻子。《書》云:”左不共左,右不共右,予則孥戮女。‘司寇之職,男子入於罪隸,女子入於春稿。漢律,罪人妻子沒為奴婢,黥面。漢法所行黥墨之刑,存於古典。
今真奴婢祖先有罪,雖歷百世,猶有黥面供官,一以寬良民之命,二以宥並罪之辜。此何以負於神明之意,而當致旱?案典謀,急恆寒若,舒恆燠若,寬則亢陽,所以為旱。
玠之吐言,以為寬邪,以為急也?急當陰霖,何以反旱?成湯聖世,野無生草,周宣令主,旱魃為虐。亢旱以來,積三十年,歸咎黥面,為相值不?衛人伐邢,師興而雨,罪惡無征,何以應天?玠譏謗之言,流於下民,不悅之聲,上聞聖聽。玠之吐言,勢不獨語,時見黥面,凡為幾人?黥面奴婢,所識知邪?何緣得見,對之嘆言?時以語誰?見答云何?
以何日月?於何處所?事已發露,不得隱欺,具以狀對。“玠曰:”臣聞蕭生縊死,困於石顯;賈子放外,讒在絳、灌;白起賜劍於杜郵;晁錯致誅於東市;伍員絕命於吳都:斯數子者,或妒其前,或害其後。臣垂齠執簡,累勤取官,職在機近,人事所竄。屬臣以私,無勢不絕,語臣以冤,無細不理。人情淫利,為法所禁,法禁於利,勢能害之。
青蠅橫生,為臣作謗,謗臣之人,勢不在他。昔王叔、陳生爭正王廷,宣子平理,命舉其契,是非有宜,曲直有所,《春秋》嘉焉,是以書之。臣不言此,無有時、人。說臣此言,必有徵要。乞蒙宣子之辨,而求王叔之對。若臣以曲聞,即刑之日,方之安駟之贈;賜劍之來,比之重賞之惠。謹以狀對。“時桓階、和洽進言救玠.玠遂免黜,卒於家。太祖賜棺器錢帛,拜子機郎中。
徐奕字季才,東莞人也。避難江東,孫策禮命之。奕改姓名,微服還本郡。太祖為司空,闢為掾屬,從西征馬超。超破,軍還。時關中新服,未甚安,留奕為丞相長史,鎮撫西京,西京稱其威信。轉為雍州刺史、復還為東曹屬。丁儀等見寵於時,並害之,而奕終不為動。出為魏郡太守。太祖征孫權,徙為留府長史,謂奕曰:“君之忠亮,古人不過也,然微太嚴。昔西門豹佩韋以自緩,夫能以柔弱制剛強者,望之於君也。今使君統留事,孤無復還顧之憂也。”魏國既建,為尚書,復典選舉,遷尚書令。
太祖征漢中,魏諷等謀反,中尉楊俊左遷。太祖嘆曰:“諷所以敢生亂心,以吾爪牙之臣無遏奸防謀者故也。安得如諸葛豐者,使代俊乎!”桓階曰:“徐奕其人也。”
太祖乃以奕為中尉,手令曰:“昔楚有子玉,文公為之側席而坐;汲黯在朝,淮南為之折謀。《詩》稱‘邦之司直’,君之謂與!”在職數月,疾篤乞退,拜諫議大夫,卒。
何夔字叔龍,陳郡陽夏人也。曾祖父熙,漢安帝時官至車騎將軍。夔幼喪父,與母兄居,以孝友稱。長八尺三寸,容貌矜嚴。避亂淮南。後袁術至壽春,辟之,夔不應,然遂為術所留。久之,術與橋蕤懼攻圍蘄陽,蘄陽為太祖固守。術以夔彼郡人。欲脅令說蘄陽。夔謂術謀臣李業曰:“昔柳下惠聞伐國之謀而有憂色,曰;‘吾聞伐國不問仁人,斯言何為至於我哉’!遂遁匿灊山。術知夔終不為己用,乃止。術從兄山陽太守遺母,夔從姑也,是以雖恨夔而不加害。
建安二年,夔將還鄉里,度術必急追,乃問行得免,明年到本郡。頃之,太祖闢為司空掾屬。時有傳袁術軍亂者,太祖問夔曰:“君以為信不?”夔對曰:“天之所助者順,人之所助者信。術無信順之實,而望天人之助,此不可以得志於天下。夫失道之主,親戚叛之,而況於左右乎!以夔觀之,其亂必矣。”太祖曰:“為國失賢則亡。君不為術所用;亂,不亦宜乎!”太祖性嚴,掾屬公事,往往加杖;夔常畜毒藥,誓死不辱,是以終不見及。出為城父令。遷長廣太守。郡濱山海,黃巾未平,豪傑多背叛,衰譚就加以官位。長廣縣人管承,徒眾三千餘家,為寇害。議者欲舉兵攻之。夔曰:“承等非生而樂亂也,習於亂,不能自還,未被德教,故不知反善。今兵迫之急,彼恐夷滅,必併力戰。攻之既未易拔,雖勝,必傷吏民。不如徐喻以恩德,使容自悔,可不煩兵而定。”乃遣郡丞黃珍在,為陳成敗,承等皆請服。夔遣吏成弘領校尉,長廣縣丞等郊迎奉牛酒,詣郡。牟平賊從錢,眾亦數千,夔率郡兵與張遼共討定之。東牟人王營,眾三千餘家,脅昌陽縣為亂。夔遣吏王欽等,授以計略,使離散之。旬月皆平定。
是時太祖始制新科下州郡,又收租稅綿絹。夔以郡初立,近以師旅之後,不可卒繩以法,乃上言曰:“自喪亂已來,民人失所,今雖小安,然服教日淺。所下新科,皆以明罰敕法,齊一大化也。所領六縣。疆域初定,加以饑饉,若一切齊以科禁,恐或有不從教者。有不從教者不得不誅,則非觀民設教隨時之意也。先王辨九服之賦以殊遠近,制三典之刑以平治亂,愚以為此郡宜依遠域新邦之典,其民間小事,使長吏臨時隨宜,上不背正法,下以順百姓之心。比及三年,民安其業,然後齊之以法,則無所不至矣。”
太祖從其言。征還,參丞相軍事。海賊郭祖寇暴樂安、濟南界,州郡苦之。太祖以夔前在長廣有威信,拜樂安太守。到官數月,諸城悉平。
人為丞相東曹掾。夔言於太祖曰:“自軍興以來,制度草創,用人未詳其本,是以各引其類,時忘道德。夔聞以賢制爵,則民慎德;以庸制祿,則民興功。以為自今所用,必先核之鄉間,使長幼順敘,無相逾越。顯忠直之賞,明公實之報,則賢不肖之分,居然別矣。又可修保舉故不以實之令,使有司別受其負。在朝之臣,時受教與曹並選者,各任其責。上以觀朝臣之節,下以塞爭競之源,以督群下,以率萬民,如是則天下幸甚。”太祖稱善。魏國既建,拜尚書僕射。文帝為太子,以涼茂為太傅,夔為少傅;特命二傅與尚書東曹並選太子諸侯官屬。茂卒,以夔代茂。每月朔,太傅入見太子,太子正法服而禮焉;他日無會儀。夔遷太僕,太子欲與辭,宿戒供,夔無往意;乃與書請之,夔以國有常制,遂不往。其履正如此。然於節儉之世,最為豪汰。文帝踐阼,封成陽亭侯,邑三百戶。疾病,屢乞遜位。詔報曰:“蓋禮賢親舊,帝王之常務也。以親則君有輔弼之勛焉,以賢則君有醇固之茂焉。夫有陰德者必有陽報,今君疾雖未瘳,神明聽之矣。君其即安,以順朕意。”薨,謚曰靖侯。子曾嗣,鹹熙中為司徒。
刑顒、字子昂,河間鄚人也。舉孝廉,司徒辟,皆不就。易姓字,適右北平,從田疇游。積五年,而太祖定冀州。顒謂疇曰:“黃巾起來二十餘年,海內鼎沸,百姓流離。
今聞曹公法令嚴。民厭亂矣,亂極則平。請以身先。“遂裝還鄉里。田疇曰:”刑顒,民之先覺也。“乃見太祖,求為鄉導以克柳城。
太祖辟顒為冀州從事,時人稱之曰:“德行堂堂刑子昂。”除廣宗長,以故將喪棄官。有司舉正,太祖曰:“顒篤於舊君,有一致之節。”勿問也。更辟司空掾,除行唐令,勸民農桑,風化大行。人為丞相門下督,遷左馮翊,病,去官。是時,太祖諸子高選官屬,令曰:“侯家吏,宜得淵深法度如刑顒輩。”遂以為平原侯植家丞。顒防閒以禮,無所屈撓,由是不合。庶子劉楨書諫植曰:“家丞刑顒,北王之彥,少秉高節,玄靜淡泊,言少理多,真雅士也。楨誠不足同貫斯人,並列左右。而楨禮遇殊特,顒反疏簡,私懼觀者將謂君侯習近不肖,禮賢不足,采庶子之春華,忘家丞之秋實,為上招謗,其罪不小,以此反側。”後參丞相軍事,轉東曹掾。初,太子未定,而臨菑侯植有寵,丁儀等並贊冀其美。太祖問顒,顒對曰:“以庶代宗,先世之戒也。願殿下深重察之!”
太子識其意,後遂以為太子少傅,遷太傅。文帝踐阼,為侍中尚書僕射,賜爵關內侯,出為司隸校尉,徙太常。黃四年薨,子友嗣。
鮑勛字叔業,泰山平陽人也,漢司隸校尉鮑宣九世孫。宣後嗣有從上黨能泰山者,遂家焉。勛父信,靈帝時為騎都尉,大將軍何進遣東募兵。後為濟北相,協規太祖,身以遇害。語在《董卓傳》、《武帝紀》。建安十七年,太祖追錄信功,表封勛兄邵新都亭侯。辟勛丞相掾。
二十二年,立太子,以勛為中庶子。徙黃門侍郎,出為魏郡西部都尉,太子郭夫人弟為曲周縣吏,斷盜官布,法應棄市。太祖時在譙,太子留鄴,數手書為之請罪。勛不敢擅縱,具列上。勛前在東宮,守正不撓,太子固不能悅,及重此事,恚望滋甚。會郡界休兵有失期者,密敕中尉奏免勛宮。久之,拜侍御史。延康元年,太祖崩,太子即王位,勛以駙馬都尉兼侍中。
文帝受禪,勛每陳“今之所急,唯在軍農,寬惠百姓,台榭苑囿,宜以為後。”文帝將出遊獵,勛停車上疏曰:“臣聞五帝三王,靡不明本立教,以孝治天下。陛下仁聖惻隱,有同古烈。臣冀當繼蹤前代。令萬世可則也。如何在諒暗之中,修馳騁之事乎!
臣冒死以聞,唯陛下察焉“。帝手毀其表而竟行獵,中道頓息,問侍臣曰:”獵之為樂,何如八音也?“侍中劉曄對曰:”獵勝於樂。“勛抗辭曰:”夫樂,上通神明,下和人理,隆治致化,萬邦鹹乂.移風易俗,莫善於樂。況獵,暴華蓋於原野,傷生育之至理,櫛風休雨,不以時隙哉?昔魯隱現漁於棠,《春秋》譏之。雖陛下以為務,愚臣所不願也。“因奏:”劉曄佞諛不忠,阿順陛下過戲之言。昔梁丘據取媚於遄台,曄之謂也。
請有司議罪以清皇朝。“帝怒作色,罷還,即出勛為右中郎將。
黃初四年,尚書令陳群、僕射司馬宣王並舉勛為宮正,宮正即御史中丞也。帝不得已而用之,百寮嚴憚,罔不肅然。六年秋,帝欲征吳,群臣大議,勛面諫曰:“王師屢征而未有所克者,蓋以吳、蜀唇齒相依,憑阻山水,有難拔之勢故也。往年龍舟飄蕩,隔在南岸,聖躬蹈危,臣下破膽。此時宗廟幾至傾履,為百世之戒。今又勞兵襲遠,日費千金,中國虛耗,令黠虜玩威,臣竊以為不可。”帝益忿之,左遷勛為治書執法。
帝從壽春還,屯陳留郡界。太守孫邕見,出過勛。時營壘未成,但立標埒,邕邪行不從正道,軍營令史劉曜欲推之,勛以塹壘未成,解止不舉。大軍還洛陽,曜有罪,勛奏絀遣,而曜密表勛私解邕事。詔曰:“勛指鹿作馬,收付廷尉。”廷尉法議:“正刑五歲”。三官駁:“依律罰金二斤”。帝大怒曰:“勛無活分,而汝等敢縱之!收三官已下付刺奸,當令十鼠同穴。”太尉鍾繇、司徒華歆、鎮軍大將軍陳群、侍中辛毗、尚書衛臻、守廷尉高柔等並表“勛父信有功於太祖”,求請勛罪。帝不許,遂誅勛。勛內行既修,廉而能施,死之日,家無餘財。後二旬,文帝亦崩,莫不為勛嘆恨。
司馬芝字子華,河內溫人也。少為書生,避亂荊州,於魯陽山遇賊,同行者皆棄老弱走,芝獨坐守老母。賊至,以刃臨芝,芝叩頭曰:“母老,唯在諸君!”賊曰:“此孝子也,殺之不義。”遂得免害,以鹿車推載母。居南方十餘年,躬耕守節。
太祖平荊州,以芝為菅長。時天下草創,多不奉法。郡主簿劉節,舊族豪俠,賓客千餘家,出為盜賊,入亂吏治。頃之,芝差節客王同等為兵,掾史據白:“節家前後未嘗給繇,若至時藏匿,必為留負。”芝不聽,與節書曰:“君為大宗,加股肱郡,而賓客每不與役,既眾庶怨望,或流聲上聞。今條同等為兵,幸時發遣。”兵已集郡,而節藏同等,因令督郵以軍興詭責縣,縣掾史窮困,乞代同行。芝乃馳檄濟南,具陳節罪。
太守郝光素敬信芝,即以節代同行,青州號芝“以郡主簿為兵。”遷廣平令。征虜將軍劉勛,貴寵驕豪,又芝故郡將,賓客子弟在界數犯法。勛與芝書,不著姓名,而多所屬託,芝不報其書,一皆如法。後勛以不軌誅,交關者皆獲罪,而芝以見稱。
遷大理正。有盜官練置都廁上者,吏疑女工,收以付獄。芝曰:“夫刑罪之失,失在苛暴。今贓物先得而後訊其辭,若不勝掠,或至誣服。誣服之情,不可以拆獄。且簡而易從,大人之化也。不失有罪,庸世之治耳。今宥所疑,以隆易從之義,不亦可乎!”
太祖從其議。歷甘陵、沛、陽平太守,所在有績。黃國中,人為河南尹,抑強扶弱,私請不行。會內官欲以事托芝,不敢發言,因芝妻伯父董昭。昭猶憚芝,不為通。芝為教與群下曰:“蓋君能設教,不能使吏必不犯也。吏能犯教,而不能使君必不聞也。夫設教而犯,君之劣也;犯教而聞,吏之禍也。君劣於上,吏禍於下,此政事所以不理也。
可不各勉之哉!“於是下吏莫不自勵。門下循行嘗疑門乾盜簪,乾辭不符,曹執為獄。
芝教曰:“凡物有相似而難分者,自非離婁,鮮能不惑。就其實然,循行何忍重借一簪輕傷同類乎!其寢勿問。”
明帝即位,賜爵關內侯。頃之,特進曹洪乳母當,與臨汾公主侍者共事無澗神系獄。
卞太后遣黃門詣府傳令,芝不通,輒敕洛陽獄考竟,而上疏曰:“諸應死罪者,皆當先表須報。前制書禁絕淫祀以正風俗,今當等所犯妖刑,辭語始定,黃門吳達詣臣,傳太皇太后令。臣不敢通,懼有救護,速聞聖聽,若不得已,以垂宿留。由事不早竟,是臣之罪,是以冒犯常科,輒敕縣考竟,擅行刑戮,伏須誅罰。”帝手報曰:“省表,明卿至心,欲奉詔書,以權行事,是也。此乃卿奉詔之意,何謝之有?後黃門復往,慎勿通也。”芝居官十一年,數議科條所不便者。其在公卿間,直道而行。會諸王來朝,與京都人交通,坐免。
後為大司農。先是諸典農各部吏民,末作治生,以要利人。芝奏曰:“王者之治,祟本抑末,務農重谷。《王制》:”無三年之儲,國非其國也。‘《管子區言》以積穀為急。方今二虜未滅,師旅不息,國家之要,惟在谷帛。武皇帝特開屯田之官,專以農桑為業。建安中,天下倉廩充實,百姓殷足。自黃初以來,聽諸典農治生,各為部下之計,誠非國家大體所宜也。夫王者以海內為家,故《傳》曰:“百姓不足,君誰與足!’富足之由,在於不失時而盡地力。今商旅所求,雖有加倍之顯利,然於一統之計,已有不貲之損,不如墾田益一畝之收也。夫農民之事田,自正月耕種,耘鋤條桑,耕熯種麥,獲刈築場,十月乃畢。治廩系橋,運輸租賦,除道理梁,熯塗室屋,以是終歲,無日不為農事也。今諸典農,各言‘留者為行者宗田計,課其力,勢不得不爾。不有所廢,則當素有餘力。’臣愚以為不宜復以商事雜亂,專以農桑為務,於國計為便。”明帝從之。
每上官有所召問,常先見掾史,為斷其意故,教其所以答塞之狀,皆如所度。芝性亮直,不矜廉隅。與賓客談論,有不可意,便面折其短,退無異言。卒於官,家無餘財,自魏迄今為河南尹者莫及芝。
芝亡,子岐嗣,從河南丞轉廷尉正,遷陳留相。梁郡有繫囚,多所連及,數歲不決。
詔書徙獄於岐屬縣,縣請豫治牢具。岐曰:“今囚有數十,既巧詐難符,且已倦楚毒,其情易見。豈當復久處囹圄邪!”及囚至,詰之,皆莫敢匿詐,一朝決競,遂超為廷尉。
是時大將軍爽專權,尚書何晏、鄧颺等為之輔冀。南陽圭泰嘗以言進指,考系廷尉。颺訊獄,將致泰重刑。岐數颺曰:“夫樞機大臣,王室之佐,既不能輔化成德,齊美古人,而乃肆其私忿,枉論無辜。使百姓危心,非此焉在?”颺於是慚怒而退。岐終恐久獲罪,以疾去官。居家未期而卒,年三十五。子肇嗣。
評曰:“徐奕、何夔、刑顒貴尚峻厲,為世名人。毛玠清公素履,司馬芝忠亮不傾,庶乎不吐剛茹柔。崔琰高格最優,鮑勛秉正無虧,而皆不免其身,借哉!《大雅》貴”既明且哲“,《虞書》尚”直而能溫“,自非兼才,疇克備諸!
作者簡介
陳壽(233年-297年),字承祚。巴西郡安漢縣(今四川南充)人。三國時蜀漢及西晉時著名史學家。陳壽少時好學,師事同郡學者譙周,在蜀漢時曾任衛將軍主簿、東觀秘書郎、觀閣令史、散騎黃門侍郎等職。當時,宦官黃皓專權,大臣都曲意附從。陳壽因為不肯屈從黃皓,所以屢遭遣黜。蜀降晉後,歷任著作郎、長廣太守、治書待御史、太子中庶子等職。晚年多次被貶,屢次受人非議。太康元年(280年),晉滅吳結束了分裂局面後,陳壽歷經10年艱辛完成了紀傳體史學巨著《三國志》,全書共65卷,36.7萬字,完整地記敘了自漢末至晉初近百年間中國由分裂走向統一的歷史全貌,與《史記》、《漢書》、《後漢書》並稱“前四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