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在靈魂里,她怎能逃避?
——賀拉斯
天光開始變弱的時候,她從陰暗的礦主辦公室里走出來,先在煤塊堆得象小山一樣的煤坪里站了一會。因為她突然感到全身發軟,眼前金星亂冒。從早晨起一直到現在,她在辦公室里統共就喝了三大杯白開水——一個討撫恤費的寡婦還能指望什麼別的待遇呢?她知道,這是一種很正常的情況,所以,她沒有感到驚慌。她緩緩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感到舒服了一些,便邁步踩著坑坑窪窪之間的煤屑,向山下走去。
剛下過一場豪雨,太陽也下山了,周圍的景物灰濛濛的。遠處,村子裡已經有燈亮了。由此,她想起了年邁的婆婆和還在上國小的兒子,有些著急了。她開始俯身從拖路上拾起運煤車落下的煤塊,放進用左手抄起的衣襟。她做得很麻利。小時候,她一直做這件事,補貼家用,早就做慣了。結婚後,她當礦工的丈夫堅決禁止她繼續從事這項工作,讓她在家裡享福。說實話,那段時間她的確感到很幸福。可是,前不久發生的那場礦難,一下子就把她丈夫連同她的幸福都埋到地底下去了,從此,她就又當上了撿煤婆。有什麼辦法呢?三個人都要吃飯,兒子要讀書,煤礦允諾的撫恤金又老是拿不到。
她一邊往前走,一邊撿拾著,很快就把抄起的衣襟裝滿了。她站在原地,朝她當天的唯一收穫物看了看——濕潤的煤塊亮晶晶的。突然,她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情的襲擊。她疑惑地對自己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過一會兒,她忍不住又朝抄在左邊乳房下面的煤塊看了看,又再次強烈地體驗到那種前所未有的複雜感情。她停下腳步,認真地想了想,卻什麼也沒有想出來。她原本就不是那種善於動腦子的人啊!
第二天,她又體驗到了那種奇怪的感情。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只是此後的感覺再沒有最初那么強烈了。有幾次,她很想把這件事拿來向誰說一說,可她實在鼓不起這個勇氣。因為她感覺,她所遇到的這件事實在太奇怪了。再說啦,在她周圍,哪有把感情這種東西掛在嘴邊上的人呢。真要說了,人家不把她當神經病、或者……才怪呢。於是,不久她就把這件事完全忘記了。
某天傍晚,在一場豪雨之後,她再次一無所獲地從礦主辦公室里走出來,再次在那條拖路上撿拾著煤塊,很快就裝滿了左邊抄起的衣襟。突然,她毫不自覺地把一小片煤拈起來,就象一名貴婦隨手拈起一塊精美糕點一樣,慢慢地送進了嘴裡。她漫不經心地咀嚼著,最初感覺到一種寡淡的泥土味,隨後就品味到了一種特別的香氣。淡淡的,似乎很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她疑惑地朝周圍岑寂的山巒瞄了瞄,又禁不住地抓起一小片。這一次,她把煤塊咬得嘎崩嘎崩直響。
從這天起,她就經常嚼食煤塊了。背著人,象正在做一件可恥的事兒似的。她知道,有些事是必得避開旁人的。比方說,丈夫在世時和她在床上做的那件事。再比方說,婆婆在兒子死後每天用刀剁坫板的事。可是,這件事為什麼也要瞞著人呢?也許僅僅是怕旁人笑話她貪吃吧。現在,她在飯桌上吃得越來越少,除了偶爾鼻子有點發灰之外,身體方面卻沒有任何異常變化。這使她感到很疑惑,也很興奮。在這個家庭里,能省下一個人的飯食,畢竟也是一樁不小的收入啊。她繼續嚼食著,很快就完全用不著再吃人類的食物了。但是,她仍然小心地保守著自己的秘密。在飯桌上,在婆婆和兒子面前,她裝出一副似乎事先就飽了的樣子。可是,多疑的婆婆似乎還是發現了什麼,每天見面時老瞅著她瞧,象一隻覓食的老狐狸,恨不得一下子就貼上來,卻又始終離得遠遠的。後來,她終於意識到,是她身體上的變化招來了老人的疑心。有一次,她在鏡子裡(自從丈夫過世後,她就難得照一回鏡子了)發現,她已經變得比做姑娘時還要苗條些、還要嬌艷些了,另外,力氣也似乎比以前大得多了。
她繼續嚼食著煤塊,吞食量不自覺地大了,樣子也變得有些難看,狼吞虎咽的,就象前世沒有吃過東西一樣。最初,她只吃自己撿來的,後來,她不得不乘天黑後躲到礦主的煤坪里去偷吃。因為她必須把撿來的煤拿出去賣掉,以此保障婆婆和兒子的正常生活。這給她帶來了一些麻煩。婆婆現在似乎不再剁砧板了,老是在家裡守著、追問她,甚至說一些含沙射影的話。她明白婆婆在擔心什麼。可是,她的難處在於,她沒法向婆婆說出事情的真相。真要說了,她相信,婆婆一定會嚇暈過去。她也不敢向兒子說。自從發現吃煤能長力氣之後,她很想讓兒子也試一試的。可是,這種怪異的飲食是否對其他人也同樣有益無害呢?她拿不準,更不敢拿兒子的性命做實驗。
某天清晨,她從一個甜美的夢中醒來,就感到肚子餓了。她知道,她現在沒法去礦上偷煤吃的。想著將要挨過一整天飢餓的時光,她感到有些難過。她懶心懶意地從床上爬起來,沒洗臉就直接進廚房忙了起來。一會兒,米飯熟了,鼓出誘人的香氣。她用手往鼻子裡扇了扇,突然想到,要是煤能自己跑到嘴裡來該多好啊。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於是,怪異的事情發生了,在她還沒來得及合上嘴的時候,一股煤流象水一樣直接衝進了她的嘴裡,然後滑溜溜地從喉嚨里往下落。她驚奇地瞪大眼睛瞧著那股繼續奔騰而來的煤流,突然間感到一陣巨大的恐慌。她不由自主地合上了嘴,而那股還沒來得及進入的煤流竟然平空消失了。她慌亂地拍了拍胸脯,順著煤流來的方向看過去,卻只看到了廚房被薰黑了的紅磚牆。她繼續看了一會,還是什麼也沒想清楚。她滿懷疑慮地回房把兒子推醒來,讓他單獨提前用早餐。
此後,在一整天時間裡她都沒敢再張嘴。
當然,她沒法讓自己當真從此就不張嘴了。有趣的是,那股象水一樣的煤流似乎完全了解她的心意,在她想吃的時候就來,不想吃了就自動消失。但是,她很快就發現了一個一直忽視了的問題:她吞下了越來越多的煤,卻從不排泄。那些煤都到哪兒去了呢?她時常呆呆地盯著自己越來越苗條的身子看。很快,第二個問題又被發現了:她的身體越來越重。首先,她意識到家裡的椅子承受不了她的重量,只好整天站著。隨後,她把那張大床讓給兒子單獨睡,自己偷偷打地鋪。終於,她腳下的土地也承受不住了。於是,一天早晨,在做好早飯後她一邊吞食著煤流,一邊下意識地往屋前的禾場裡走,在身後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然後向地底沉了下去。
自我保護的本能幫了忙,使她在驚恐欲絕的時候陷入昏迷,安然度過了在漆黑地底的最初幾天。而當她甦醒時,她對外界的感受方式與能力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變得完全不依賴眼、耳、鼻、舌、身了。她直覺到,她兒子在那天上學前發現了她留下的那串腳印和最後的那個黑漆漆的深洞。他當時顯然嚇壞了,回頭就跑,剛好一頭扎進聞訊出門的奶奶懷裡。婆婆撫慰了孫子,然後走到洞邊去看了看,最初露出疑惑神情,繼而堅定地對孫子說,別怕,你媽升仙了,這個洞就是她留下的仙跡。她甚至探測到,婆婆原來早就知道了她吃煤的事情,一直在亦憂亦喜的情緒中等著這件事的發生。
兒子照常上學去了。婆婆沒吃飯,就拄著拐杖去鄰舍家裡,把她升仙的事原原本本地說給鄰居婆婆聽,說完了,又帶著鄰居婆婆到洞邊來看。於是,鄰居婆婆也信了,把信息帶給下一個鄰居。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到洞口來看,也信了。誰敢不信呢?最初還有一兩個小伙子往洞裡扔一塊小石子,想探一探深淺,可是石子落下去了,聲響卻始終沒有傳上來。在這種情況之下,誰敢不信呢?非但信了,全村人還主動地擔起了照顧婆婆與兒子的責任,連礦主也偷偷地把撫恤費送了來。
探知這一切,她安了心,靜靜地在地底躺著。她很快就進入了無思無慮的狀態。她繼續在吸煤——其實,現在已經很難用這個詞來表述她的這一離奇行為了。因為現在的情形更象是煤在主動地透過她身體的任何空隙、包括毛孔,源源不斷地向她的身體內部湧入,聚集,收縮,以致趨向虛無。非得科學地表述這一情形的話,只能說,她的身體現在成了一個黑洞——一個專吸煤的人形黑洞。
她沒有意識到,她的這一離奇行為很快就在地面上引起了一場巨大的恐慌。首先是礦主,在把那筆撫恤費交給她婆婆之後,他安心地睡了幾個好覺。可是,他不久就看清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已經沒法再挖到煤了。因為原來挖煤的地方現在除了地表的石頭就只剩下了一個大得無法探知大小的空洞。他也沒辦法了,他只好放棄在當地的土霸王地位,進城去做一個不大不小、半生不熟的商人。其次是其它礦主,他們也不得不先後接受了命運的同樣安排,因為他們的礦山現在都成了“採礦沉陷區”。然後是用煤的、用石油的、用天然氣的工廠主,他們瞠目結舌地看著價格一天數次的飛漲,最後只好關門大吉。民眾的生活也受到了影響,因為私家車成了廢鐵,家用電器成了擺設,農民重新燒上了植物的殘枝敗葉,市民大多無奈地選擇了生食這一古老的飲食習慣。最後,反應遲鈍的政府終於下令關掉了所有城鎮的景觀燈——這可是一項了不起的決定,因為所謂的現代繁榮主要就是用這些東西裝飾出來的啊——然後成立了專項調查委員會。
她繼續著她與世隔絕的生活。也就是說,她在繼續吞食著包括其它國家在內的世界煤儲存;在地底,世界原本就是沒有國界之分的。慢慢地,她意識到身體裡還存在著另外一個人。最初,僅僅是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極端的黑暗中怪異地扭動著,象一個幽靈。她毫無驚奇地看著他一天一天地實在起來。最後,她赫然發現,他正是她被那場礦難埋葬在地底的丈夫——他,竟然在她體內復活了。當然,現在說他完全復活了還為時過早,因為他現在的形象僅僅比幽靈稍微實在一些。但她直覺到,只要繼續吞食煤,他就一定會完全變成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她所熟悉並愛愈生命的丈夫。她因此感到無限欣喜。
與此同時,地面上的情形卻變得越來越糟了。煤的神秘消失加劇了原本存在的能源恐慌,導致人類社會的全面分裂。首先是國與國之間的,仍然擁有豐富的石油儲藏的國家成了眾矢之的,其它無論是大國還是小國都拿起武器。其次是民族與民族之間的,爭論的焦點一成不成,還是哪個民族應該優先的問題。再次是城鄉之間的,一直懷著優越感的城市居民突然發現生活變得比農民的還要悲慘,感到忍無可忍了。最後是政府與富人的,這對老搭檔現在為了誰應該享受最後的晚餐問題翻了臉。於是,為了彌合擺在眼前的分裂態勢,召開了各國政府最高長官聯席會議,討論專項調查委員會的調查報告。這份長達九千九百九十九頁的報告,詳細地論證了一名中國寡婦吞掉世界絕大部分煤儲藏的可能性,提供了用最新的科學儀器拍攝到的一組地底照片,上面清晰地呈現出那個美艷無比的女人,另外一些則顯示了她體內的黑洞,最後,委員會建議製造一種新型武器,深入地底,以置罪魁禍首於死地。但是,這項提議最終卻遭到了否決,因為聰明的最高長官們一方面感到消滅這樣一個美艷不可方物的女人未免太殘忍,另一方面也想到了一個實質性的問題:在消滅寡婦的同時,是否可能引爆她體內的煤儲存呢?那可是誰也無法承擔的重大責任啊?於是,問題被暫時擱置了,長官們與科學家們重新恢復了對外星移民項目的興趣;它一向都是政府用以轉移民眾視線的法寶啊!但是,社會怨恨與敵對情緒卻繼續不可遏制地鬱積著、爆發著。轟隆隆乓乒乒的聲響終於驚動了地底的寡婦。
最近她注意到,丈夫已經接近成形了。他似乎還知道了他能否完全復活取決於妻子的意志,所以,他開始在她體內跳起了一種娛樂女神的舞蹈;過去,他主要以身體之外的東西吸引她的目光,以便實現他的身體對她的身體的占有,現在他不得不憑籍他的身體達成刺激她的愛欲的企望。他的這種舞蹈很接近中國土家族的《茅古斯》舞。稍有不同的是,土家族夾在股間用以娛樂狩獵女神的是裹著稻草的木棒,而他用的是他天生的男性根器,雖然比較起來雖然稍嫌小了些,但是,對他的女神卻具有更加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的那些意向極其明確的動作直接使她想起了從前和丈夫在地面上做愛時的情景。過去,她只是被動地不自覺地承受著丈夫的衝擊,現在她象一名觀看希臘悲劇的觀眾一樣,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丈夫所有的動作,無論是抽插還是旋轉還是挺舉,都在淋漓盡致地表達著他對死亡的恐懼和強烈的生存欲望。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識到了死亡的存在和生命的頑強的意志,她開始不由自主地狂熱地迎合丈夫的動作。漸漸地,她感覺她正在交接的不再是丈夫的肉體,而是一種原始的生命衝動與意志,每次她都感到無比的幸福與滿足。
對於地面的紛爭,她最初感到迷惑。但是,她的注意力漸漸轉到了為留在地面上的婆婆和兒子的安全擔心方面。現在,她的思想已經成為一種不是關閉在腦子裡的,而是延伸到周圍的世界,與她所想到的一切(包括未來與過去)相連線,既受外部環境影響,同時也能在周圍的環境中留下自己的痕跡。因此她也知道,她這種擔心純屬多餘。可是,其它生命呢?那些隨時在捲土重來的全面的飢餓、戰爭與瘟疫中喪失生命的人們呢?她對當初為了一已之愛恨而吃煤的舉動隱隱感到後悔了。
丈夫似乎捕捉到了她思想上的這種波動,就更加瘋狂地跳起舞來,以此提醒她他的存在。她當然不會忽視他的存在,儘管她現在對丈夫那套一成不變的舞蹈已經有點厭煩了。問題是,她現在面臨著一項最艱難的選擇:要么繼續吸煤,任由地面上的災難繼續;要么停止吸煤,甚至把體內巨大的煤儲存排泄出去——現在,她已經有了控制那個黑洞的能量——把丈夫重新埋葬在地底。她痛苦地思考著。最後,她終於找到了一種兼顧的方法:一邊繼續吸煤,一邊用她思想的力量影響人類的頭腦,以使人類適應缺煤的生存環境,不再為無法解決的問題繼續爭吵。於是,她開始按自己的想法行動起來。
在地面上,現在如果誰感到心境平淡了些,不再如往常那般躁動不安,請相信,那就是那位躺在地底的寡婦的愛欲在發揮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