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一)
吳門別後,不知夫馬長途俱便否?計抵家,平安與一家俱安吉也。
弟在縣中,又清出學田隱沒民間者,再得三百畝,取稅契銀一百二十兩,買書置尊經閣,又查出櫃收用重砝碼收納戶銀,核實侵蝕二千餘兩,申究上司,今以修府塘堤四十五里,但議做石剝岸費可八千金竣事,則又大費躊躇矣。
前打太監舍人事,太監有牌來提典戶,蓋舍人捏愬,為典戶誑稟及責來嚇我,云:不解人定會兩院參處。縣中書吏及鄉紳與李白屋及崑山長洲都出來云:解一典戶與他打幾板了事。弟亦不肯下也。為解一典戶,豬狗無厭,定傾此一人家且大傷我體。弟與之一回文,敘說縣官不會打,舍人是打奪披攬,解光棍典戶,鄙吝不情,本縣量責,此不過縣官投文打人常事,不敢勞督府費心免解,又與之書,大率不激不隨以籠絡之。又執其負痛處擒拿之,且自說我是如今國家第一有用人,不怕利害不要錢。男子台下有為國好賢之心,當服我薦我,如何以沾沾一舍人故,督過天下清官?天下將謂台下何適?魏思齋與太監有往來,此老與縣吏同去說稅府,謂常熟是沒搭煞人,好尋事的他做窮秀才,回去是他本心,兩衙門誰肯放稅府過?太監中恐亦有乘機奪此差者,此亦弟授之語意。如此彼監遂回我一書,求我問典戶一罪去。
完事後,上司聞之,謂常熟撩虎鬚不動聲色,而虎之咆哮自弭,此李道尊共府尊語也。後於如菴共高景逸謂常熟此舉初卻是弄蠆尾而忘其毒、猶屬輕意一時。至蠆怒矢,相向逼來,徑身當之不避,處之有方,我之神自定,彼之毒自消,了無所加,是真男子。作用故人,難之英雄,須看當場於生死切身福禍,轉眼利勾不動,威壓不動,更名掀不動,方是真鐵漢。常熟公如不要羨餘不聽人情是俗人難事儒者,小行硬不謝薦是窮神勾當,而如處任子事,仁義兩著,今稅府事智勇雙用,看著容易,試使中人及無大學問,人當場便有許多意氣,許多周章,言已,便鼓掌大笑。
我兩人原不會面諛人,卻是善搜人骨髓如何如何,弟回向云:其實不知爭讓千乘之名,只好於簞食豆羹見色耳。乃知吾人舉事,一差便有若干人看覷,其實打舍人時畢竟是輕意,好做倔強人,今反落得一場好話頭耳。本是拘執迂儒,反為人多加一分眼目相看,又是大苦事,如今議革福山豬稅,上人大相許可。然商人之所快,上官之所許,不免又種妬根也。奈何奈何!
(二)
衙齋想安和也。弟月來苦甚、冗甚,飲食起居都要自家口動手動,不似往年猶得半日半刻閒也。弟受先帝之知,三叨恩賞正人君子,深心念國之人過謂,初一日,當人心洶洶,諸老漫漫時,非弟手披乾清宮閽人,擁捉大老,請出皇上脫離毒婦奸寺之手,此十五歲無母無主沖儲,動展不得,無論別有凶危,而弄權作奸,此時且不知是何世界。即初五日,不是扯住相公大嚷群璫,迫以道理,恐以福禍,此時宮尚未移,叢奸煽弄天子避位,東宮亦不知是何結局,韓魏公撤簾,利害猶百不及此,而妬嫉之人,且視為眼中刺矣。鄭李錢神與其黨羽,多為捏謗,謂李侍已絕食投繯,邪人遂弄筆舌,謀抹前日之功,作後日之罪。
嗟夫!天子豈有庶母楊貴妃、趙飛燕!豈臣子都當以宗社作人情,一味奉承?況弟只教移宮,原非教殺李侍,如李侍死,妬逼聖母大敗先帝之德,大欺小主,拍要皇后之惡人死,亦何害?況弟移宮之日,即語三相六卿面囑諸大璫曰:“李既移宮,請上無念前仇。”今既待之以恩禮,吩咐宮人小寺好生服侍,其餘奸輩都與除豁,不得聽宮中株連以快恩仇。初七又再祝相公。初十日,又惓惓轉言,聞皇上賞銀二百兩,四盒飲饌,李侍固快活甚也。此其默默調停,費如許精神,而小人乃欲弄紙上文章,以相映相掩,弟聞之只發一笑,謂我輩只當求真,有益於朝廷,而何必有其名。適左御史有疏聖上,乃發一聖諭,說出前後情禮,方相又封還不發出,次日又召我等到乾清宮前,上面喚至王妃前親,吩咐相公云:“朕與李氏大仇,今待他有禮。”相公又言:“無暴選侍之惡,還望收回聖諭。”上竟拂面而起,及弟等求見聖諭,乃處得極好,既念母,又念父,但罪李進忠盜庫諸奸。既可以明皇上之心,又可以消外廷之言,而相公固欲封還,可嘆可笑。今已發抄矣。諸無見識之人與李鄭之黨流言乃止。
近日又因邊事請加三少司馬,設防遼東,又請罷舊無用本兵,此皆是不得不言事,旨俱施行。不可謂不諫行言聽,然而妬者忌者終是眼熟也,弟亦知有社稷耳,諸本槀附覽時,弟已轉兵部,只苦未能盡職掌也。十一月內可邀覃恩誥贈父親,然焚黃何用傷哉!
負米未能知大哥,當並有愴然也。
作者簡介
楊漣(1572——1625),字文孺,號大洪,明代晚期著名諫官、東林黨人、政治家,萬曆三十五年(1607)進士。初任常熟知縣,舉全國廉史第一。天啟五年(1625)任左副都御史,因彈劾魏忠賢24大罪,被誣陷,慘死獄中;後平反昭雪,諡號“忠烈”;有《楊忠烈公文集》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