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櫟社樹
一聲玄妙的音韻之後,一片光明從遠處飄來,澄淨的海波正盪開所有生命的起初。這海不在別處,它於輕盈的夜聲下,起伏在我心裡,展現在我眼前。我,是宇宙之王。
一顆孤寂的流星悠悠划過夜空,蕩滌開那滿幅深藍,卻在眼中瀉下無數光寒。我若有所思地低下頭,開始一種神秘的旅行,一種沒有目的、隨心所欲、心騖八極、神遊萬仞的漂泊。一陣蜂鳴在耳畔響起,黑暗慢慢貼近我的眼帘,我仿佛感到自己正在穿過一個又一個虛幻的時空……
夜的影痕,給我蒼白的前路打上烙印,熱力慰貼著此後風浪頻起的一生。我知道,從此,我將得不到徹底的平靜……
我在出神,我正在我不在的地方。
我在的地方只有一個,而我不在的地方卻可以有無限多,所以說,精神也是可以達到黑帶九段的高度自由。正如老子所言:“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亞里士多德也同意:“玄想是人類的最大幸福。”事實上清矍的古代中國或印度的智者,其標準神情就是淡淡地出神,心在不在的地方游離。帕斯卡的《思想錄》里描述:“人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東西;但它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樹可以抓住,風抓不住;岸可以留下,水留不下;人可以被囚禁在四壁之間,精神卻依然能夠漫遊向四面八方。哈姆雷特也認可這種思想自由的威力,他說:“即使我身處果殼之中,我依然可以相信自己是宇宙之王。”
閉上眼,只有過去;睜開眼,只有我自己。
眼睛眨動的瞬間,思想漂移的速度象一支飛馳得近乎停滯的箭。可以穿過手指、可以穿過腳趾、可以穿過頭髮、可以穿過聲音、可以穿過任何細小的物體和無限寬廣的空間。
陽光從玻璃上流瀉,瓶中的花已經枯萎。我看見自己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過,落葉、花瓣、浮木、空瓶,一樣一樣從身上流過去,同樣流去的還有握不住的光陰……
漫天飛絮在空中迴旋,它們迷惘地、淺淺地笑著,一片白色的羽毛悠然飄上蒼穹,蕩滌著萬物的回聲,它,悠悠飄著,越過群山和森林,向未知處尋覓又尋覓……
靈魂緩緩暈眩昏沉,我聽到白雪從宇宙輕輕落下,輕輕落到世間萬物的身上,仿佛到了最後關頭,再向下融化、沉淪……
寂寞在最負面的時候依然是溫暖的,它只是在不完美的情況下對完美的一聲嘆息。唯一能做的,就是寧靜地守候、長久地觀察、耐心地等待、安詳地看著世間的萬物隨著時間而產生變遷。
所有孤獨的人應該源於同一種血緣,“我在世上太孤單了,但孤單得還不夠”。孤獨者認為自己和自己並不完全是同一個人,“當你看著鏡子的時候,那是一種對陌生者的冒犯。”所以就需要常常進行自己和自己的交談,有聲或者無聲:“我是誰”?“誰是我”?微微一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們是孤獨的神靈,是傲慢的宇宙之王。
迷離塵世間,我穿梭於嘈雜的人群,和他們相互碰撞、交錯、糾結、經過,但毫無關聯,我走到哪裡,那裡就一無所有,就象穿過一串串的泡沫,它們在我的身前不斷破碎,碎成一片無意義的荒漠,什麼也留不住,什麼都顯不出。一縷強光從那扇慢慢搖盪開來的門縫中透出,象一雙從未知的遙遠境界緩緩伸出來的手,用它詭異莫測的方式把黑暗撕裂,在單純的心裡灌滿神秘的氣息……
神秘的東西常常是簡單的而不是複雜的,高深的事物往往是寧靜的而不是喧譁的。《棋經》九品:“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體,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鬥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劍術品級中曰:“手中有劍,劍在手中;手即是劍,劍即是手;手中無劍、劍在心中;無心無劍,天淡雲閒。”到了那個境界,清風自在、流水自得、無欲無求。品到山高水長最深處,就是人的出神,是完全孤獨境界的漂移。大象無形,大音稀聲。天地萬物、飛花落葉、菩提明鏡、皆可為心、為棋、為劍。我的思維是靜止的、是安詳的,更是透明的、簡單的,具有王者的沉著與內斂,所以它也是空靈的、神秘的。
我浸沉在黑暗的回憶里,身形再次單薄成了一個輕如鴻毛的影子,在危險的懸崖舞台上跳舞。我好像曾到過這樣的峽谷,一種沉重壓在心上,我開始行走,亦或是飛翔,矮矮的山丘一掠而去,茫茫的林叢一掠而去。我聽見死寂的曠野發聲了,從地下發出一種聲音,如黑夜中被堵塞了的流水的幽怨和悲鳴,所以我漸漸緩慢了,越來越緩慢,最後站立著。睜開眼睛,看見一種無法言說的東西,那是我遙遠的過去被凍結在平滑的冰層,而我現在踏著的每一條路都只能通向荒蕪……
正如火山與地震之後可以創造世間美景,戰爭與暴力的廢墟上也能生長出秩序與和平。世間萬物都在交替著、循環著、流亡著,我們用記憶和夢想虛構著曾經和未來。我們以為許多年前我們經歷過痛苦和陰鬱時,其實都是在體驗著溫馨,來自思維里的保護意識會幫助我們遺忘錯誤和虛假,讓似乎美麗的景象迷惑我們的記憶。“我們回想起來的並不是已經發生的事,而是某一天回想起來的東西”。記憶已經幻化成一個泡沫般的謊言,它漂浮在真理的鏡子前發著囈語:“有我,你現在不再孤獨了。”而我卻依舊真實地孤獨著、禁閉著,只有幻想是自由的、是飽滿的,它帶我脫離眼前的一切,在無數似假非真的意象里穿梭。所以,我不願相信記憶,我寧可相信夢想。宇宙其實是沒有最高真理的,宇宙總在每個結論的對面豎起一面鏡子,那變形的鏡子裡透出的全是悖論。
夜空之中升騰起璀璨的煙花,就仿佛萬千星辰焚燒著,在頭頂下了一場傾情絕美的雨,我已經完全自失,沉溺在這良夜的神秘韻律中不能自拔。我朝著被流光籠罩的人們微笑致意,轉頭,緩緩地去了。離開喧囂,呼吸尚未平靜,我只是呆望著那湖面的漣漪,慢慢地蕩漾開來,逐漸模糊……
電光像是冷笑驚醒一切的迷茫,風將頭髮吹動著,從髮絲的間隙可捕捉到的是冷酷的空洞的世界,我在旁觀飛速消逝的世界如何帶走靜止的自己。我開出層層疊疊的花,開出塵土中的美麗,於無聲處細心體驗那喧囂中的寧靜……
莊子曰:“靜而聖,動而王。”艾略特的家訓說:“保持平靜,訴諸行動。”
真有一種東西能讓我們在靜止的狀態中遁形於虛幻又超越於真實,那就是我們內心的冥想。如果宇宙果真是空間與時間的合一,那思維就可以在其間無限地膨脹,覆蓋整個地球,充斥整個宇宙。最後,玄想會成為宇宙中的黑洞,吞噬一切,包括自己和所有看不見的對手。
希特勒對他的士兵們咆哮:“你們所有的一切都透過我的存在而存在,而我所有的一切都透過你們的存在而存在。”的確,世間萬物都是相互依存的,沒有旁物,就不能佐證自己的存在;沒有自己,萬物似乎都幻滅於無形,而存在最高的價值就是靜止,就是永恆地駐留。
我曾經遊走在平地,如倦怠的沙土;我曾經熟睡在檐邊,如沉寂的琉璃;我曾經看透一切,一切卻讓我漸漸淡薄。我幾乎成為一種幻影,我隱匿了我自己,我仍然是我的影子,我所在的地方不應有我。我漫遊於最遙遠的邊境,卻身處於最冷酷的世界,如同那冬天屋頂的雪上的幽靈。我深入一切的禁地,一切最壞和最遠的地方;我不懼怕任何的禁制,我粉碎我的心所敬重的;我推倒了一切的界石和偶像,我追逐著最危險的願望;我橫跨過一切的罪惡,一切就在我眼前輕而易舉地潰散……
米蘭·昆德拉是個智者,他告訴人們:"回歸"的不可能,人生不可能重複。而生活,從來就不曾被彩排過,沒有預演,沒有前奏,只要踏出一步,便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這是一個黑色的幽默,它的背後,冷冰凍的是目光刺背的現實。"我只是想說,凡是決意要改變世界的偉大運動都是絕不能容忍被嘲笑和被輕視的。嘲笑是一種銹,它腐蝕所有它接觸的東西。"因此,想要保持純淨就必須不停地前行,把所有的目光和聲音都拋於腦後。
暮色里,兀立的孤獨夾雜在寒風中肆意地侵襲,我走過了群山和森林,尋覓又尋覓。我總是在走路,但沒有目的,也沒有歸宿,所以我不是最初,也不是永久,但已無異於游離的過客。驀然回首中斬不斷的牽牽絆絆已成為我留下的班駁足跡。我沒有忘記我王者的身份,我具有孤獨的靈魂、自由的靈魂,它與生俱來,如影隨形。我沒有忘記讓靈和肉同時飛翔,沒有忘記用我內心深邃的冥想隨時與天空作著遼遠的對話。
我藏匿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讓玄想的波濤盡情宣洩,之所以藏匿,是因為再高貴的靈魂也要穴居在卑微的肉體內。人類可以超越時空,可以超越夢想,但如何才能超越自己?
“真的,人類是如此地貧乏。”“我愛偉大的蔑視者,人是要被超越的一種東西。”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他比以前更沉思也更遲緩,那鈍濁的聲音和孤獨的影子一併轉身遠離了。我很象他,因為,他也問自己許多事情,而不知如何回答。
於是,我也象他那樣華麗地轉身了,暫時離開我的幻想,而我,還會回來。